第14章
第14章
二人從鎮上相互扶持回來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都各自癱軟在床上,半點不想動彈。還是方硯知心心念念自己留在陰涼處的墨液是否成型,強撐着一口氣,拖着酸痛的筋骨,百般不願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看向倒在另一張床上的沈舒年,路過時随手給人遞了杯水:“喝點水再躺着,今天在外面曬了一天,小心身體缺水。”
沈舒年曬了一天,又走了一路,累到不想說話,就連手指都擡不起來。他閉目養神,沒有睜眼,只是曲起指節敲打了幾下床鋪。
方硯知讀通了他的心思,将茶杯放在了沈舒年床頭的櫃子上,轉身向存放墨液的地方走去。可是走了幾步,又回頭折返。
“水給你放在旁邊,等你想喝再說,小心別灑在床上。我待會兒去燒些熱水,你先泡個澡,今天晚上早點休息。”
然後他沉思片刻,确定事情都交代完後,才緩下聲音,面上一派溫柔神色:“今天辛苦了,謝謝你,沈舒年。”
方硯知之前從未連名帶姓叫過沈舒年的名字,高興的時候直接省去稱呼,恨不得和他來一萬個肢體接觸。不高興的時候會陰陽怪氣地喊他沈大公子,就連話音都聽着刺耳。
沈舒年第一次聽他喊自己的名字,方硯知的聲音是成年男子該有的低沉磁性,落在耳邊顯得溫柔。他神志有些恍惚,心思仍舊停留在傍晚趕路回來時,那一瞬間不該有的心動上,讓沈舒年有些懷疑自己。
他沒有回應方硯知的話,而是朝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方硯知看沈舒年這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沒再繼續打擾他,轉過身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聽到人離去的聲音,沈舒年才緩緩睜開眼睛。他盯着床頂蚊帳出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總覺得心裏好似塞了一團亂麻,堵得他心煩意亂。
既然已經被方硯知打擾了,沈舒年左右也躺不下去了。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方硯知給自己端來的茶水,又氣又恨,倚在床頭用手去勾杯子,而後一飲而盡,試圖壓下這煩雜心緒。
可是這一杯涼茶非但沒有澆滅他心上烈火,反而如雜草生煙,一片燎原。沈舒年不知為何,總覺得臉上發紅。他趕忙從床上坐起,攬鏡自照,左瞧右看,發現體感非虛。
他駭了一跳,疑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于是用手背不斷摩挲着面頰,試圖将這一股熱意消去。
正當他惱怒于臉上紅痕未退,不知道如何是好時。方硯知跌跌撞撞,欣喜若狂地一聲招呼不打,就闖進了自己的房間裏面。
“方硯知!你知不知道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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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舒年剛聽到門口異動就放下了鏡子,生怕被人知道了自己這點小心思。可是看到方硯知無知無覺,還沒有半點禮貌的樣子,沈舒年還是惱了。
他擺出一副嚴肅姿态,聲音聽起來氣急敗壞:“平白無故闖進別人房間裏面,方硯知,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方硯知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興高采烈地朝沈舒年走近,臉上喜悅之色溢于言表。他雙手按住沈舒年的肩膀,将人輕輕搖晃着:“沈舒年,我成功了!”
沈舒年大概猜到了讓方硯知歡喜的事情是什麽,他壓住心上喜悅,冷靜地問道:“你成功什麽了,這麽激動。”
方硯知神情癫狂,沈舒年看着他這副模樣,都害怕他直接背過氣去:“我的松煙墨,沈舒年,我終于把它制成了!”
聽到方硯知帶來的好消息,沈舒年也跟着他松了口氣。随着約定的還債日子越來越近,方硯知也越來越焦慮,幾乎每天都要在墨液面前待上一個時辰,就是為了時刻看顧着墨液狀況。
沈舒年不忍看着他這副勞心勞力的模樣,明裏暗裏地多次勸誡方硯知要放平心态,順其自然。可是方硯知那個倔脾氣,犟起來誰也勸不住,非要枯坐在前等待結果。
沈舒年看他這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态度,嘴上雖然罵着他固執己見,心裏還是難免為方硯知擔心。
現在好了,方硯知終于得償所願,只要這花費許多精力的墨塊能夠賣出個好價錢,他就再也不必為了欠款發愁。
“沈舒年,多謝你這些天陪着我。”他的嗓音低沉悅耳,帶着壓不住的感激,“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将懷疑和苦悶熬下來,謝謝你。”
方硯知目光真摯,一雙眼睛滿含細膩的溫柔,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看。沈舒年別過頭去,不讓方硯知看到自己的臉紅。
雖然他直覺面前這個喜出望外的人并沒有心思來察覺到自己這點異樣,可是為了以防萬一,沈舒年還是不願意方硯知知道。
他打落方硯知的手,撫平被他抓皺的衣領:“不用客氣,這是我們之前約定好的。能成功,是你的堅持。”
方硯知沒有發覺沈舒年的冷淡态度,仍舊沉浸在加入桐油之後,墨液順理成型的喜悅之中。他拉着沈舒年的胳膊把人從床上拽了起來,非嚷着讓人去看看自己的最終成果。
“我跟你說,我這松煙墨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創造。沈舒年,你就瞧好吧,我們很快就可以過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了。”
沈舒年敷衍地答複着方硯知的熱情,全身上下的注意力都放在方硯知抓住自己的胳膊上。夏夜悶熱,偶有穿堂清風吹過屋內,方硯知的掌心溫暖,沈舒年覺得,自己好像靠近了一團火。
存放陰幹墨液的地方是屋內一個廢棄的儲藏室,面積不大,但勝在位置好。方硯知剛穿越到這裏時,曾花費了一整天的時間來打掃這個屋子,最後整理出來了一堆破破爛爛,大部分是原主不舍得丢的東西。
有時候方硯知真的會好奇,原主方三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人。說他人緣差吧,又有阿飛這麽個傻大個對他死心塌地的。說他人緣好吧,十裏八鄉的好像又因為他的欠錢不還,沒有待見他的。
可是若覺得方三十惡不赦,不幹好事,周棠又說曾經受過他的恩惠和幫助。但方三又是個徹徹底底的賭徒,偷偷藏着自己的小金庫,時刻準備着萬一換不上債,直接跑路。
人性總是複雜的,不能以偏概全。可是方硯知現在這個處境,就是拜方三所賜。當日賭場債主帶着打手氣勢洶洶地沖進屋內,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時,方硯知不能不恨。然而當他看着整理出來的帶着方三筆記的零碎物件,又有些感慨。
方硯知是個目标明确的人,也懂得斷舍離,沒有意義的東西從來不會平白無故放着占地方。更何況這具身體現在的主人是他,早已經不是那個混賬方三。
他對這堆不明所以的物品,慨嘆了一會兒物是人非,卻沒有任何感情,所以大部分都被他清理後扔掉了,只留下了一些方硯知覺得日後或許有用的東西。
而存放陰幹墨液的模具,就放在儲藏室的架子上。
方硯知将燭火點亮,放在一旁桌子上,頃刻照亮小半間屋子。他從架子上拿出其中一個模具,遞給沈舒年。一雙眼睛在燭火下閃着溫暖的光澤,火星點點,在他的眸子裏跳躍翻騰。
沈舒年接過模具,用手在凝固成型的墨塊上用力摁了下去,确定不是個糊了表面的空心塊後,臉上才揚起回來後的第一抹笑容。
他将墨塊從模具裏面掰出來,因為操作不當,磕掉了一些邊角。沈舒年從自己的書架上抽出幾張紙來,就地取材,捏住那些磕落的墨塊邊角料,在紙上畫了幾道。
而後,他的神情從一種平淡無波的感慨,漸漸變得激動起來,随後更是徹底震驚。
方硯知發明的所謂松煙墨,不僅墨塊色澤黑潤如漆,質地更是光滑細膩。沈舒年在紙上抹了一下剛剛寫上去的磨痕,發現入紙不暈,更是不會褪色,他輕嗅指尖,還沾染了松煙墨的一股馨香味。
這松煙墨不管是從質地上,外觀上,還是用處上,都比市面上流通着的普通石墨,好上千倍萬倍。
若是可以批量生産,更加精進工藝,到時候絕對會轟動大江南北。如果能夠賣給那些求墨如癡的書法大家,繪畫大拿,他們必定會豪擲千金,只為一睹松煙墨的絕世風采。
這回輪到沈舒年不淡定了,短短幾個喘息之間,他就已經規劃好了方硯知之後的生意走向。他将墨塊遞回給方硯知,由衷地贊嘆道:“方硯知,當你邀請我幫你制墨時,我沒有相信你,覺得很是荒唐。”
“可是你救了我,我不能不回報這份恩情,所以留下來幫了你。”
“原先我以為你是在異想天開,癡人說夢。已經做好了失敗後如何安慰你的準備,沒想到你居然成功了。”
他笑得坦然,眼中滿是敬佩之色:“方硯知,你成功了,祝賀你。”
看到沈舒年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方硯知回憶起二人一起割松脂,一起收煙灰,一起濾墨液的相處時光,感動得一塌糊塗。他上前幾步,抱住了沈舒年。
他的腦袋埋在沈舒年的脖頸處,抽了抽鼻子,聲音有些悶悶的。沈舒年疑心他是不是哭了,想要掙脫方硯知的懷抱去查看,卻被他緊緊地箍在懷裏不能動彈。
他聽到方硯知在他耳邊輕聲說着,聲音逐漸與自己的心跳同頻,讓沈舒年仿佛墜在夢裏。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讓你陪着我一起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