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逃亡十二時辰(三)

第47章 逃亡十二時辰(三)

天色已暗, 夜風四起,竹葉碰撞出劍一樣的利響。

他們終究沒能牽走馬,馬廄和廚房僅隔着一堵牆, 跳入後院後, 商旻深判斷局勢,決定棄馬潛逃。

鐘臻的精力恢複了些, 用囚衣做了個簡易的包裹, 将狗綁在自己背後。他穿着商旻深拿給他的衣服, 是一件青色的長袍,用料和刺繡都是上好的,大小也正好适身。

“小深,這袍子是你特意給我做的嗎?”

商旻深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揮劍砍斷前方的竹葉與枯草, 辟出一條道。

他冷淡道:“不是。”

是的。

“你仔細一點穿,這是我的袍子, 到了地方就還給我。”

鐘臻扯了扯嘴角, “小深,分開的兩年間,你過得怎麽樣?”

聞言,商旻深忽然停下腳步,差點被鐘臻撞上。

他回頭望向鐘臻:“怎麽現在想起關心我了, 這兩年你和我皇兄,和當朝的狀元郎, 甚至外境的使節……不是都有交好嗎?”

鐘臻沉言:“我和他們沒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那我皇兄會千方百計地讓你進宮?那狀元郎放着都城的大官不做, 非要去一個窮鄉僻壤當縣令?更何況, 你該不會不知道我們現在在躲誰吧, 那麽多人都想救你, 就算我不來,你也死不成,你就是有這樣的自信,對吧?”

認識這麽久,鐘臻第一次看到商旻深這麽咄咄逼人的姿态。

“可是,既然你這麽怪我,又這麽恨我,怎麽還來救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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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為了還你當年的恩情。”

“可逼着皇上判我死罪的也是你呀。”

“我……”

鐘臻也問他:“你不想讓我靠近皇上,也不想讓阿和找到我,你想讓我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隐姓埋名,為此甘願犧牲自己的性命,為什麽?”

商旻深默了默,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不用你管。”

“我們還是先給你祛毒,怎麽樣?”鐘臻問,“你還記得家的方向嗎,我們得回去,解藥在那裏。”

商旻深輕蔑地哼了一聲,吃下解藥又如何?

他只是朝堂之中的一顆棋子,看似身份尊貴,實則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毫無掌控。

他身上的毒是他的皇兄親自種下的,每三年毒發一次,服用解藥後就會失去神智,宛如一個癡兒一般活着,目的就是要遏制他的野心與勢力。

哪怕有一天他真的謀權上位了,三年之限一到,他要麽暴斃,要麽成為一個癡兒。

誰會擁護一個傻子皇帝呢?

誰又甘願每三年就傻一次,憨态盡出,淪為衆人的笑柄?

所以這一次,商旻深死志已存。

死之前唯一的牽挂就是鐘臻了,他曾貪婪地想要讓鐘臻陪着自己一起去死,為此不惜向皇兄逼宮。

可臨了,他又改變了主意。

畢竟他們不能同時與世長辭,商旻深擔心在黃泉路上找不到鐘臻了。

那就給他自由吧,深宮不該是他的歸宿,他也不該成為誰的附屬,他的桃花也太糟糕了。

鐘臻應該回歸田野,娶妻生子,做個自由自在的人。

重新牽起鐘臻的手,商旻深輕聲說:“走吧。”

“你果然還記得家在哪裏啊。”鐘臻露出笑。

“嗯,”商旻深說,“回家吧。”

你回到你的歸宿,我也要回歸我的歸宿。

來世能再見的話,願我們是山野裏最自由的、無拘無束的風。

.

南境冬日的風帶着濕氣,陰冷陰冷的,寒意侵蝕着每個人的骨髓。

回家前,鐘臻讓小深坐在鋪子裏等着,小深不肯,抱着鐘臻的腿,生怕他把自己撇下。

“我真的會回來的,你且在這裏等等我……”鐘臻無奈道。

“不!”小深撅着嘴,一臉決絕地答。

熟人路過,和鐘臻對視,玩味道:“喲,這才成親第一天就這麽難舍難分的啊?”

“不是,”鐘臻不知所措,“我們沒……”

沒成親?

這話有失偏頗,但說成親也不準确。

鐘臻無奈,只好又将人扛起來,就近找了個鋪子,買了雙棉布打的鞋履。

小傻子似乎還惦記着鐘臻說沒錢的事,噘着嘴,要哭不哭的樣子。

“阿爹,小深不冷,”小傻子拉着他的袖子,“小深有鞋子穿。”

“那是喜鞋,你不能再穿了,”鐘臻告訴他,“放心,買鞋的錢阿爹也有。”

怎知小傻子還惦記着剛才那口美味,“那小深不穿鞋,阿爹明天能再給我買羊湯嗎?”

“不能!”鐘臻嚴肅起來,倒真像個當爹的。

如果他的兒子真的三歲,而不是二十出頭、身長七尺的話。

鐘臻蹲下,抓着小傻子的腳腕,讓他把腳底的灰先蹭在自己的外褲上,又輕輕拍掉他腳上的灰,把他的腳放進新鞋裏。

鞋子做的糙,鞋底的粗麻尚未磨平,可小深頓時覺得暖和,安安靜靜的,又不再說話了。

鐘臻看着想笑:“是不是一碰到喜歡的東西就不說話了?”

想一想,羊湯是這樣,棉鞋也是這樣。

小傻子一言不發,低頭看着腳上的鞋子,很新奇的樣子,連踩踏一下都舍不得。

“行了,是你的了,”鐘臻撸了一把他的發髻,“穿上棉襖,回家吧。”

聽說還有新衣服穿,小傻子擡起頭,鈍鈍望着鐘臻。

“怎麽了?”

小傻子問:“新衣服是給我的嗎?”

“當然了,”鐘臻晃了晃手裏的外袍,“我不是有衣服嘛?”

小傻子轉過頭,望向鋪子裏的大棉襖。其實談不上什麽用料,更何況制式版型,他們窮鄉僻壤的,有一件結結實實的防寒保暖的衣服裹身已是足夠。

“喜歡哪一個?”

小傻子來回地看,哪一個都很喜歡的樣子。鐘臻只好幫他做決定,想起他今早說想穿青綠色的袍子,于是挑了件差不多顏色的棉襖,給他穿上了。

“喜歡嗎?”

這下不光腳上,小傻子的身上也暖洋洋的,陰雨連綿不絕,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冷,後背呼呼冒着汗。

小小一件棉襖,實屬了得!

小傻子喜歡得緊,于是又不說話了。

鐘臻明白了他的意思,付了錢,拉着小傻子出門。

回去的路上飄着細密的雨,他們剛吃了羊湯,從裏到外都是暖的。

小傻子乖乖跟着鐘臻,一會兒低頭看看鞋,一會兒又摸摸身上的棉衣,別提多歡喜了。

鐘臻發現,小傻子開心時也是無聲的,他即使是笑也笑不出聲音。

鐘臻的家距離村落還有一段距離,頂着雨要小一個時辰才能到家;左右也是無事,他便哄着小傻子說話,趁機了解他的出身。

“你來的地方,冬天也是這麽冷嗎?”

小傻子沒什麽反應,依舊摸摸鞋子摸摸衣服的。

鐘臻換了一種問法:“小深,你見過雪花嗎?”

“雪花有六個角,涼涼的,白色的。”

小傻子很忐忑地抱着鐘臻的胳膊,點點頭道:“見過的。”

“天地間都是雪。”

“是啊!”鐘臻驚奇地附和,“‘天地間都是白茫茫的。’”

其實他也沒有親眼見過雪,只是聽同村的小年輕說過。

那人是商隊的一員,經常協助官府北上送貨;每次回來了,定是要将沿途的所見所聞都講上幾遍,好不風光。

看來小深的家的确在北境。

“阿爹,”小傻子扯着自己的外袍,像是想脫下來給他避雨,“阿爹,濕濕。”

鐘臻趕忙攔住,“不用了,小深穿好衣服,莫要感染了風寒。”

小傻子跌跌撞撞地要去拉他的手,鐘臻任他拉着,然後揉了揉他的掌心,“手背都生了濕疹了,待會回去給你擦藥。”

“嗯!”小傻子什麽都不計較。

從不在乎自己為了追他跑了多少路,只開心他沒有走掉。

沒走掉就好,阿爹和小深永遠在一起。

.

小深的指尖又細膩又柔軟,一看就沒做過什麽重活。

大概因為他神志不清,又是個男娃,所以家裏人從沒指望他做過什麽。

進了家,鐘臻去廚房燒了一大鍋熱水,放下垂簾,內室變得有些暗淡。

他搬了一個大盆子進來,把做好的熱水倒進水桶裏,提溜着又倒進盆子。

如此往複,水位覆蓋多半的桶,鐘臻敲了敲木盆,對小傻子說:“先沐浴吧。”

小傻子不讨厭沐浴,盡管他覺得沐浴的程序好像少了幾道,周圍的人也只剩下他“阿爹”……

可他說不出來具體哪裏不對勁,總之有人伺候他就好了。

于是他迅速褪下衣服,脫得幹幹淨淨的,進了浴桶。

隆冬天,水溫下降迅速,待商旻深赤條條地鑽進桶裏時,溫度剛好适宜。

鐘臻側着身體,手指在熱水裏輕輕探了探,當即決定再燒些熱水來。

“阿爹,去哪兒?”小傻子我見猶憐地問。

“去做更多的熱水。”

“可是,小深已經很暖和咯。”小傻子通情達理道。

按理說,鐘臻此時就該平息心情,安然待在內室;畢竟等小傻子沐浴完畢,他還要再就着熱水擦一擦身子的。

可今日他卻無法安然留在屋裏。

小深再怎麽癡傻,也終究是個青年體型。他的皮膚那麽白,白得好像鐘臻不曾目睹的雪;嘴唇又那樣鮮紅,紅得好似不會在這個季節裏盛放的花。

舔了舔幹皺的嘴唇,鐘臻仍不敢往浴桶的方向瞧,結結巴巴地說:“你且多洗一會兒,我去取些香葉來。”

說罷,卻見他頭也不回,耳根通紅,羞臊地掀開門簾,走出內室。

取了香葉,剛做上水,就聽到裏間傳出的呼喚:“阿爹,你在嗎?”

“在!”鐘臻揚聲答。

小傻子安靜了一會兒。柴火有些受潮,燒得不算汪,做水要花費比以往更長的時間。這邊鍋裏的清水尚未溫熱,那邊就又聽小傻子問:“阿爹,你還在嗎?”

“在!”鐘臻又答。

等終于穩定了心緒,帶着熱水回到內室時,小傻子坐在浴桶邊沿,眼睛睜的大大的,說:“阿爹,你可算回來了。”

“為我挂心?”鐘臻倒了新水進去,随口問道。

“那是自然!”小傻子正色,“阿爹,浴桶還有空餘,以後我們一起洗。”

鐘臻氣笑,“小深,你倒是不傻。”

“啊,”小傻子從桶裏鑽出來,咋咋呼呼地往床榻上跑,待跑進被子裏,他才笑笑說,“小深當然不傻啦!”

鐘臻坐進水裏,隐隐思考,小深似乎比早上清醒了些,至少能為他自己分辨幾句,知曉好壞。

可是,小深仍喚他阿爹。

他晃了晃腦袋,小深則将整個身體都埋在被子裏,不知在鼓弄什麽。

片刻後,“被子”便一動不動。

鐘臻猜想,小傻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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