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逃亡十二時辰(四)
第48章 逃亡十二時辰(四)
常年在外做工, 從小苦到大的,鐘臻的膚色偏黑,肌群雄健。
他站在桶邊, 沒什麽羞臊, 脫了衣服鑽進桶裏——
趁桶內的水尚熱。
南境的生活條件艱苦,夏日高溫不散, 一入夜屋子裏全是飛的跑的各種小蟲;好不容易挨到天氣漸涼, 又到了陰霾蟬聯的冬。
在屋外待上個把時辰, 身上的衣服就變得又黏又重,整個人也變得陰恻恻的,憑白弄丢了一半的力氣一樣。
偶爾泡泡熱水浴,不僅能放松筋骨,還能祛除體內的濕氣。
在水裏坐了好一會兒, 鐘臻長長舒出一口氣,心情飄飄然。
側目看去, 小傻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 側躺着,直勾勾盯着自己,兩只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怎麽了?”
小傻子抹抹嘴巴,“阿爹,你的後背上, 有好幾條大長蟲!”
“長蟲嗎?”鐘臻反手撫摸後背,手指觸及幾處凸起, “這不是蟲子, 是我之前受了傷, 傷口好了之後就會留下疤痕, 經年累月的, 疤痕的顏色變暗,就成了這個樣子。”
“阿爹受過傷……”小傻子摸了摸自己的腳背,那裏也有幾處傷痕,是今天着急忙慌地去找阿爹的路上劃破的,被路邊的石子或是野草,亦或是其他什麽尖銳的東西。
被那些小東西劃傷了,尚且會留下深深淺淺的紅色的痕跡,疼得讓他偷偷抹淚;那阿爹後背的傷口那麽長,那麽大,應該很疼吧?
看着小傻子擔憂的樣子,鐘臻心裏動搖,想到他早先說的那句“我本來就不傻”。
小傻子能理解這些傷疤背後的意義嗎,還是只是不喜歡長蟲,不想讓阿爹的身上長“長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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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給爹娘籌錢治病,他涉世未深,又沒有一技之長,只好從打雜的苦活重活做起。
別人看他又小又弱,都不願意要他,最後是一戶屠夫收下了他。
那會兒也是冬天,他擠在屠夫家的豬窩牆角,身上泛着酸臭味,因為太冷,他不得不四處歸攏來更酸更臭的稻草蓋在身上取暖。
忽得天空劈下一道冬雷,白光不斷照亮夜空,天穹傳出轟隆巨響,屠夫家不僅養着豬,還養了幾只牛羊,這些動物被突如其來的冬雷震懾,吓破了膽,瘋了似的撞開了栅欄,到處跑竄。
最後鐘臻和屠夫花了一整夜,頂着大雨和不斷炸響的驚雷,将流落四處的牲畜重新趕進了棚圈。
只可惜,盡管他們費勁力氣,還是死了一頭豬。最可悲的是,這頭豬還是被自己的同伴給踩死的。
屠夫發現此事,氣急敗壞地将所有罪責都歸于睡在豬圈的鐘臻,從背後抽出用來驅趕牲口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後背上。
鐘臻無處可去,又急着用錢,所以縱使有滿腹的委屈,也不敢表現出來。咬着自己的唇肉,任其鞭笞。
後背上留下好多傷疤,起初是鞭印,後來是腳印,再然後還有掐痕,或者重物砸出來的印子。
許多傷痕慢慢愈合,看不到了;那幾條鞭痕卻一直印在他皮膚上,甚至生出了新生的皮肉,從他的背上凸起來,長蟲般醜陋。
他不忍繼續回想自己的那幾年是怎麽過的,只慶幸自己卧薪嘗膽的魄力,不僅多留了爹娘幾年,還學會了屠夫的手藝。
所以即使在他債臺高築的那些年歲裏,也半點不曾質疑過自己。
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總能将債務清理完畢,而他将迎來全新的生活,讨個媳婦,養些牲畜,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鐘臻清洗好了,将浴桶推出門外,清理後放好。重新進屋時,身上又披了一層濕寒。
他在門廳站了一陣才回到內室,燭光幽冥,小傻子叫被子掩着大半張臉,鐘臻辨認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又睡着了。
也罷,還妄想他會心疼自己?
他現在神志不清,哪懂什麽心疼呢?
鐘臻自嘲地笑了笑,解了外衣,将小傻子往床裏推了推,就着鋪蓋上小傻子的溫熱,睡了綿長一覺。
頭一晚一刻未眠,再加上為了娶親忙了數日,鐘臻第一次沒有在天色初亮時就醒來,一直睡到辰時才睜眼。
即便是醒了,身上的倦意仍是在的,他覺得自己還沒睡夠,但是後背一直很癢,這感覺很微妙,攪得他不得不清醒。
“嗯……”鐘臻沉哝,剛要翻身,後背便觸到個柔軟的東西。
确切地說,他身後墊了個人。
“阿爹,你是不是醒了?”小傻子被他壓着,聲音悶悶的。
鐘臻趕忙側回來,他平時都是一個人睡,潇灑慣了,不大喜歡穿裏衣。昨晚睡前,他特意斟酌一番,心說小傻子畢竟是糊塗着進了門的,萬一有一天清醒了,不喜歡他,還是得另謀良緣的。
于是便穿着裏衣入眠,沒成想自己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束縛,竟在入睡後毫無知覺地扯掉了衣袍……
怪越矩的。
鐘臻攏了攏裏衣,誰知小傻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揚聲說:“阿爹不急,我再給你呼呼呢。”
“什麽?”鐘臻眉頭緊繃,後背的皮肉有感受到方才的癢麻。
“呼——呼——就像這樣,”小傻子朝着他後背的傷疤吹氣,“阿爹給我呼呼,我也給阿爹呼呼,這樣阿爹就不痛了。”
鐘臻心間一暖,“你早上睡醒就一直在幫我呼呼嗎?”
“嗯,天上下雨,怕阿爹會痛。”
冬雨通常在初晨停歇,傍晚複又卷土重來……鐘臻估摸,小傻子似乎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醒了,看他背上有疤,就這麽“呼呼”地吹了一早上。
「相依為命」,這個詞片刻間閃過鐘臻的腦海,讓他感受到久違的家的溫暖。
他的眼角無端發熱,背過手,輕輕拍了拍小傻子的被子,“多謝小深,我一點也不痛了。”
小傻子爽朗又幸福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鐘臻揉揉眼睛,安頓床裏的人再睡一會兒,他去準備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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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小傻子随鐘臻來到房後的棚圈,照料家裏的牲畜。
入冬以來,不僅人懶,牲畜也變得困頓乏力,毫無生機,他們得讓它們精神一些,多吃點東西,再過些日子就是新年了,正是村民們買肉屯糧的時間。
一年裏最大的收入也來自這段時間。
為了讓自家的小豬和牛羊看着更利整,鐘臻把昨晚的洗澡水搬出來,又取了兩塊布子,要小傻子跟他一起給牲畜洗澡。
先從那兩只白白胖胖的成豬開始。
小傻子第一次做這種事,最開始連豬都抓不住,布子一扔,追着嗷嗷喊叫的母豬滿院子跑。
可他畢竟是成年男子的體型,體魄也是強健的,工種號夢白推文臺三下五除二就将豬桎在手中,手掌在豬頭上撫弄幾下,很神奇的,豬當即四腳一趴,癱在地上,伏低做小狀。
“阿爹!”小傻子驚奇地宣布自己的發現。
鐘臻笑着,走過來看,一連喚了豬好幾聲都沒見動彈。
“阿花有些怵你,你震住他了!”
小傻子心思單純,甚至不去想自己赤手空拳,為何能讓豬如此懼怕。脖子仰着,頭高昂起,歡喜道:“我真厲害!”
鐘臻不反駁,又望了幾眼地上快要吓暈的母豬,慢騰騰挪回去給公豬擦身。
多吓吓也是好的,這樣将來牽到人來人往的集市上去,它們便不會因為太過害怕而倒地裝死,耽誤他賣個好價格。
小傻子抓着豬的一只耳朵,将豬牽回來,給它清理皮毛上的污泥。
“阿爹,一只豬能賣多少銀子啊?”
“嗯……”鐘臻估摸着,“零零散散,十兩是有的。”
“十兩銀子,是好多錢嗎?”
“是啊,十兩銀子,足夠我們生活兩三個月了。”
“哇,那兩只豬,就夠我們生活四六個月了!”
鐘臻被奇怪的說法逗笑,“是,夠我們生活小半年了。不過,我們也不可能把這些豬肉都賣掉,每年總有些剩餘的。”
“剩下了怎麽辦?”
“剩下了,就拿回來,自己煮湯,炖肉,炒菜吃。”
“煮什麽湯,炖什麽肉,炒什麽菜?”
鐘臻擡頭望一眼小傻子,對方已經清洗到母豬的後背了,他手上是有些力道的,一些站在毛發根部的灰泥,他只要一下就刷走了。
而自己哪怕經驗豐富,也要來回刷上幾遍的。
心裏的猜想越來越深刻,小傻子大概是因為什麽變故才喪失神智,而不是一直以來就是這般癡傻……
“阿爹,你說呀,煮什麽湯啊?”
盡管當下,小傻子仍懵懂好奇如一個稚童,一睜眼便有千百個問題要問,非得問到別人心煩不可。
“羊湯,”鐘臻淺笑,“小深,等賣掉了兩頭豬,阿爹就帶你去喝羊湯好不好?”
小傻子的動作凝固,舔了舔嘴巴,“可是阿爹,羊湯很貴,我們沒有錢。”
“把豬賣了,我們不就有錢了?到時候,我們就有四六兩銀子呢。”
小傻子抿抿嘴巴,低頭更加賣力地搓豬。
他有多想喝羊湯就有多用力揉搓豬的皮毛,給豬的後背都搓紅了。
可憐了那只豬,明明疼得要緊,卻也怕得要命……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不敢裝死,也不敢反抗。
哼哼兩聲,待清理完畢,回到了豬圈,直接昏睡過去。
也不知是累的還是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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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逃亡路。
商旻深和鐘臻腳步飛快,想要走出竹林。怎奈天色漆黑,月影朦胧,林子宛如一片巨大的迷宮。
鬼打牆一般,他們在一個區域裏繞了兩圈,卻怎麽都走不出去。
兩人停下來,表情裏都有一絲慌亂。照顧着彼此的情緒,卻都不敢完全表露出來。
良久,從遠處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朝着他們的方向來了。
“追上來了!”商旻深拉着鐘臻的手,他們無處可逃,只好涉險躲在竹葉與黃草堆下。
商旻深正頭苦這樣的情形如何是好,鐘臻卻握着他的手,“小深,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殺了我,活下去。”
“謬言!”商旻深甩開他的手,“我若想讓你死,何必費心劫囚?”
“你記得我說的話就好,萬不得已之時,殺了我,然後你一定要活着……”
商旻深白他一眼,正想與之争辯,卻恍然看到追來的馬兒的白色馬鬓。
“清風!”商旻深站起來,大聲喊。
果然,那白馬正是商旻深的坐騎,朝他奔來。
“上馬!”商旻深抱着鐘臻的腰,将他翻到馬背上,“清風,好孩兒,他知道該怎麽走出竹林!”
作者有話說:
小鐘:心思細膩的黑皮糙漢
小商:失智後解鎖撒嬌和哭唧唧屬性的大力美男子
……倆人奈奈都很大!
這次兩個寶寶都有吃飽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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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3-12-06 22:34:45~2023-12-07 23:59: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今天天氣真好 20瓶;張張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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