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逃亡十二時辰(五)

第49章 逃亡十二時辰(五)

翻身上馬前, 商旻深特意伏在白馬清風的耳邊,告訴他原路返回。

清風長嘯,志在必得的樣子。馬的品行與它的主人最是接近的, 商旻深安下心來, 相信清風一定能帶他們出去。

策馬疾馳,夜風鑽進兩人的衣領裏, 他們都有些冷了。鐘臻順勢從後環住商旻深, 問他:“這樣就會暖和點, 是吧?”

“松開,”商旻深逞強道,“我一點也不冷。”

“當真?以前你總是一點冷都受不住的,還特別讨厭下雨天。”

“那是以前……”頓了頓,商旻深挺直了背, 刻意和鐘臻的懷抱拉開距離,“我早就不是小深了。”

鐘臻仍不松手, 結結實實地抱着他。他往前一寸, 鐘臻也往前蹭一些,比之前還更貼近。

商旻深不再說話。

漸漸,他們看到了前方的道路逐漸平坦,兩邊的竹枝變得稀疏,大概終于要走出去了。

“你知道是誰在追我們嗎?”鐘臻問。

商旻深拽着缰繩, 清風卯勁奔馳時總是控制不好力道,再使勁些, 就要把馬背上的兩人一狗甩出去了。

商旻深也一直在心裏盤算着這件事, “清風個性深沉, 很少會違抗我的命令……”

停駐在竹林客棧時, 商旻深曾告訴他, 要他好生修整,非令不動。

“他突然跑出來找我,想必是見到了他認為會對我産生很大威脅的人。”

鐘臻思索着,“對你有很大威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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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皇兄。”

二人異口同聲地說。

商旻深百感交集,“為了救你,皇兄竟然親自出馬……你還說跟他沒有什麽?”

“真的沒有,一切都是他人的戲說杜撰。”鐘臻有些失語,他本來就笨嘴拙舌,碰到這樣的事情,更是不知該從何辯解。

商旻深質問:“戲說?為什麽會有這場戲,如果皇兄不親自應允,誰敢把當朝天子編撰到戲文裏?”

“小深,可不可以聽我解釋……”鐘臻着急,緊張地環住他的腰,吻了吻他的脖側,“我的确不知道哦啊那段戲文,我與皇上的相識實屬偶然,也婉拒了他的邀請。”

“如果我早些知道,一定會阻止戲文流傳,我真的只喜歡你……我,我一直在等你。”

“哼,”商旻深态度軟化,扁扁嘴問,“那些戲文,究竟是怎麽回事?”

黃土之下,長安都城,忽然流行起了一段唱白。

“秋波暗度,春心萌生,我與旻浮夏末相識,共赴春潮……”

其中“旻浮”正是當朝天子的名字。不過,當今年號改為“衡順”,百姓多用“衡順帝”以尊稱帝王。

就是這麽一段詞,忽如一夜火爆全城。下到三歲小兒,上到遲暮古稀,都能哼唱兩句。

本以為會引起龍怒,可兩個月過去了,當朝天子似乎并不在意這回事。好事者便開始追究這句唱詞的出處,都想探一探這個“我”是何許人也。

順藤摸瓜的,他們摸到了金科狀元郎甫和那裏;再一深究,才發現這個“旻浮”原本并不是皇帝,而是皇上微服私訪時遇到的一個鄉野農夫。

大半原詞都被甫和在一次醉酒後不慎燒毀,只留下這最後一句。根據甫和宅院裏的家仆所述,這首詞的名字叫《念臻郎》,原意是狀元郎寫給自己和心上人的定情詞,卻被皇上橫刀奪愛,強行将文中的“鐘臻”改至“旻浮”,“我”的身份則變成了“鐘臻”。

掏心掏肺寫下的詞卻被改得面目全非,甫和飽讀詩書,骨子裏帶着些傲,寧可燒了不願讓它繼續流傳。

此後,他終日郁郁寡歡,日漸消瘦,民衆便對這樣的說法愈發深信不疑。

更有甚者,由此發散出一段風流韻事,鐘臻輾轉于九五之尊的帝王與青梅竹馬的狀元郎之間,搖擺不定……此話本在民間廣為流傳,據說皇上看了龍顏大怒,連夜将那話本先生溢死在自家屋裏。

鐘臻無奈解釋:“我真的不知道甫和寫了那些。我和他的交集你都知曉的,我們之間真的沒有半點旎情。”

商旻深抿着嘴,“可是,皇兄默認了戲詞傳播,甫和也默認了那些故事被大肆讨論。現在全長安,所有人都知道你和皇上還有狀元有一腿,你當怎麽解釋?”

“我、”鐘臻只得無奈地笑,“我實在是無從解釋,也無從應對……我一直在家裏等你,我等了兩年,卻只等到了死刑的聖旨,罪名是欺君與忤逆。”

商旻深一驚,側過頭,對上鐘臻那對琥珀般的雙眸,“可是,皇兄跟我說,你已經答應他了,即刻入宮。”

“我會一直在家等你,我答應過你的。”

“我還給你寄了信……”商旻深急迫地确認,“剛回宮的時候,我每天都給你寫信,你可曾收到過?”

鐘臻搖頭,強忍心痛,“不曾。”

“我們之前的誤會為何這麽深?”商旻深委屈地問,“都怪我,是我沒有相信你。”

鐘臻眉眼舒展,“不是,是我們之間的阻礙太多了。”

“但是沒關系,我已經為你尋得了一劑藥,藏在家裏。你先服下,保命要緊,只要我們倆還在一起,就一定有方法破除你身上的毒。”

“就算我變得像三年前一樣了,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啊,”鐘臻将頭搭在他的肩膀上,商旻深握着缰繩的手已滿是虛汗,“我們重新認識,我還是你阿爹,然後是你阿兄,最後再做你的夫君。”

“我娶了你,就是上天認定的姻緣,誰都無法更改的。”

商旻深心下怆然,原來這些年他的皇兄瞞了他這麽多事情,讓他固執地萌生出恨,怨,萬念俱灰,以至于成了一個怪物,要親手将最愛的人置于死地。

皇兄的這一步棋下得好妙啊!

若是他留在宮裏,奴才會将鐘臻的禀報給他,他定會悲痛欲絕,從而毒性發作,暴斃而亡。

若他前來劫囚,則一并死罪處理;倘若他劫囚成功,沒有了宮裏專供的解藥,他也是死路一條。

無論怎樣,都是一場死局。

皇兄當真堵死了他的每一條生路!

不過,那人大概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帶着鐘臻一起逃出生天吧?

自然也想不到,鐘臻是真心對他,哪怕他再次變成一個癡傻小兒都無所謂。

他們要逃回去,一定要逃回去。

吞了藥,然後遠走高飛,去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他,鐘臻,進寶還有清風,他們要一直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遠離那些烏煙瘴氣……

商旻深不願再追究鐘臻的話是真是假,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也相信自己真心實意地深愛着的人。

鐘臻曾為他支起了一片天,如今他要帶着鐘臻去開拓屬于他們二人的天地了!

“清風,”商旻深伏到馬耳邊,輕聲說:“跑快一點,再跑快一點!”

清風得令,馬蹄飛馳,蕩起地上的竹葉與泥土,風塵仆仆地遠去。

馬背上,商旻深歪着頭和鐘臻接吻。他們許久不曾這般親熱,吻變得生澀而小心,唇齒交纏間又飽含難言的蜜意。

商旻深手裏的缰繩松了又緊,好在清風根本不當回事,只管朝前狂奔。

他們忘情地吻着,商旻深的手撫過鐘臻黝黑的側臉,揉亂了他的發髻;鐘臻也不甘示弱,咕哝着将商旻深的整個唇舌都含入口中,如猛獸把身形嬌小的小動物一口裹進嘴裏,這個吻逐漸充滿野性。

喘息聲在竹林間回響,商旻深的眼皮不停張合,嘴角不斷泌出涎水,他受不了,一拳搗在鐘臻的胸口。

就連胸間蕩漾的這股麻意也是久違,鐘臻沉聲笑,吻從唇瓣滑至下颌,又溜到頸間,銜起商旻深的喉結。

馬背颠簸,兩人同頻晃動,逐漸忘情。

商旻深的腰帶被沿路丢下,他剛想驚呼,下一刻口中就擠進一副燙熱的唇舌。

“嗯……”不知誰發出了滿足地喟嘆。

包裹裏小狗百無聊賴,枕着布料撐起的一角,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嘶——忽得,清風發出痛苦的長嘯。

商旻深和鐘臻意亂情迷,待發現異常,清風已經雙蹄折地,向前栽倒。

“小深……”鐘臻快速解掉身後的包裹,進寶掉落在一邊。

鐘臻護着商旻深,後背落地又滾了幾圈,暈倒了。

轟隆隆——冬雷炸烈,随之而來的便是暴雨。

雨水瞬間将兩人澆得透徹,鐘臻暈了過去,商旻深用身體撐在鐘臻身體上方,替他抵擋針一樣又重又沉的雨滴。

“醒一醒,鐘臻!”商旻深搖晃着鐘臻的身體,用力拍打他的臉頰,“夫君,快醒一醒!”

進寶也跑來,輕輕咬了咬鐘臻的手指,企圖喚醒他。

轟隆——又一陣冬雷,照亮了清風折在一邊的馬蹄,那上面深深插着一根銀釘,一看就知道是誰設下的埋伏。

看來他們追來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商旻深咬咬牙,抓着鐘臻的兩只胳膊,将他往一邊的竹林裏拉。

雨水滂沱,進寶和商旻深變得蔫蔫的,仿佛被抽掉了大半的生氣。

不知是不是它跟他們在一起久了,通了些人性——

冬雷滾滾,乃是不吉之兆。

.

傍晚下起了雨,冷風從窗裏鑽進來,鐘臻将剛剛蒸好的糖糍耙放上桌,小傻子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

“哎唷,燙!”鐘臻驚呼,瞪大眼睛看着小傻子。

誰知小傻子沒表露出什麽異樣,吞下一勺,起身要去關窗。

“小深冷嗎?”鐘臻不放心地問。

“冷哦,”小傻子邊走邊說,“阿爹也冷了,小深把窗戶關起來。”

鐘臻露出欣慰的笑——跟小傻子相處時真有種在照料兒子的感覺。

“關掉窗戶就趕快回來吃飯,糍粑要涼了。”

“哦。”小傻子糯糯答應着,他挺喜歡那種黏糊又溫暖的口感的。

而他也總是這樣,平時咋咋呼呼,等真遇到了自己心儀的東西,卻不敢表露出來,小心翼翼地緘默着。

小傻子自己當然認識不到這一點,但他總自然而然的就這麽做了,真是奇怪。

裏間也有一扇窗,那裏沒有飯菜的香氣,顯得格外冷清。

小傻子走到窗邊,拿下撐起窗戶的竹竿,剛想将落下的窗戶合攏,忽然發現房檐下貼近牆根的地方有一團毛絨絨的東西。

将手裏的竹竿探下去,挑動一下,那團毛絨絨挪動了幾寸,發出嗚嗚的聲音……

鬼使神差的,小傻子經過內室,路過餐桌,推門往外走。

“幹嘛去?”鐘臻将雞肉脫骨,全放進小傻子的碗裏。

小傻子不曾朝他落目,怔怔然往外走,“我出去看一下,馬上回來。”

“不吃飯……”話音未落,簾子一晃,小傻子就消失在門口,他側回到餐桌,無奈地嘆氣,“到底還這樣的脾性。”

屋外的風更加狂勁,風裏還夾着雨,他的眼睛都變涼了,身體不自覺抖動一下。

小傻子慢慢接近小狗,那小牲畜早已冷得不成樣子,身上的毛都濕了,一根一根地豎起,像個小刺猬。

“喂,你是昨天羊湯鋪子裏的狗嗎?”小傻子問。

狗嗚嗚地叫,尾巴伏在地上,恐懼地擺來擺去。

“你——”

眼前白光驟閃,周遭的一切景物變得清晰。仿佛被雷擊中一般,小傻子怔在原地,雙眼無神地喃,“阿兄,對不起,我,我,我不吃……”

一段畫面随着驚雷劈進他的腦海。他置身于一個明亮的大廳,身邊有個身穿黛紫暗紋長袍的少年。

他們周圍的矮桌上擺滿了書卷,身下的蒲團有種散發安神凝氣的沉香香氣,最前方的長桌上還燃着香爐,可除了這個少年和自己,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他聽到自己叫那個少年“阿兄”,他似乎跪着,在向“阿兄”求饒。

“不行,”阿兄板着臉,氣勢迫人,“你必須得吃!吃下他!”

“我真的不想跟你争搶什麽,你相信我啊,阿兄。”

誰知那少年竟走上前來,捏着他的嘴巴,将一粒苦藥塞進他的喉頭。勉強吞下後,他嗆得咳出淚花,“阿兄,這是,是什麽藥啊?”

“小深,是阿兄對不住你,可阿兄也是無可奈何。你會原諒阿兄的,對不對?”

他感覺自己的頭低了一下,似在表露贊同。

“我和你是親兄弟,跟其他人比起來自然是不一樣的。小深要永遠站在阿兄這一邊,阿兄可保你安然一生,不受權利名聲所裹挾,你可滿意?”

頭又低了一下,他聽到自己畢恭畢敬地答:“滿意的。”

“好,吃藥的事不要跟別人說……”

畫面流轉,他感到身體正不斷收縮,意識渙散,直至趴到地上。

“小深,我是誰?”

“不知道……”

“我是你阿兄,你的名字是小深,無論如何都不要忘了。”

“咦,阿兄是什麽意思啊?”

“阿兄就是你至親至愛的人,你永遠不會背叛的人,永遠忠誠的人。”

“哦,阿兄,”他咯咯樂,“阿兄,阿兄。”

“小深今年幾歲了?”

“三歲。”

“是啊,三歲。你想念我們的阿爹嗎?阿爹不要我們了,如果你看到了阿爹,一定要告訴我。”

“阿爹……是什麽樣子的?”

“阿爹,是應該要照顧你的人,可他總是對你皺着眉頭,很是疏遠。”

“阿爹喜歡我們嗎?”

“喜歡吧,”阿兄想了想,“阿爹的愛,太難得了。”

……

白光複又亮起,小狗似乎感受到熱源,縮到小傻子的腳邊。

小傻子回過神,不知道剛才看到的一切算是什麽,什麽阿兄阿爹的。

他沒有阿兄,只有阿爹;他的阿爹正在等他回去吃糖糍粑。

小傻子撿起地上的小狗,抱緊懷裏,拭掉挂在他毛上的雨水。

小狗變得又瘦又小,同初見時判若兩般。

“你倒是怪會虛張聲勢的,”小傻子安撫地揉了揉小狗的頭頂,“還以為你很肥呢!”

将小傻子抱進屋裏,本以為阿爹要說他兩句,畢竟他們倆的生活已經如此捉襟見肘了,怎麽能再容得下一只狗。

鐘臻看了他們一眼,“把狗放下,重新洗洗手,吃飯。”

“那狗……”

“狗和你我只能養一個,你自己看着辦。”

小傻子抿抿嘴巴,可惜道:“那我們暫且收留他一晚,明日雨停了再讓他走,行嗎?”

鐘臻點頭。

.

鐘臻嘬着雞架,細骨不斷從他的唇間吞吐出來,感覺他舌尖靈巧而柔軟。

“看什麽?”他挑眉,問直勾勾盯着他的小傻子,“想吃?”

“不……”小傻子也不是真的傻,只是失去些記憶而已,當然知道大半雞肉都進了誰的碗裏。

“阿爹,你說,狗能吃雞骨頭嗎?”

鐘臻失笑,“心疼狗了,昨天不還因為張餅跟狗打架了嗎?”

五大三粗的體魄,将一只狗桎在地上,掰開狗嘴,搶救出自己的白餅……

這場面滑稽诙諧,每每想起都讓人忍俊不禁。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小傻子想将自己的晚飯分一點給狗吃,但他知道那些都是阿爹也舍不得吃的東西,怎麽能拿給狗呢?

鐘臻看了他一陣,終究無奈地敗下陣來。

去廚房用剩餘的雞湯泡了些幹糧,裝到小碗裏,端出來給狗吃了。

“其實我早上喂過它,”鐘臻坐回桌邊,“它大概是昨天一路跟着我們過來的。”

小傻子把碗舔得幹幹淨淨的,努力賣乖,“阿爹真好,最喜歡阿爹了!”

“你們倆怎麽都……”鐘臻想着這一人一狗,“這麽會得寸進尺?”

“什麽是得寸進尺?”

這個詞其實鐘臻也說不出清楚,過去爹娘住的醫館對面就是個學堂,他總趴到牆下偷聽。

“小孩兒不用知道這些。”

說不出來緣由,但他就是不想被這小傻子看扁,只得這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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