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逃亡十二時辰(七)
第51章 逃亡十二時辰(七)
至年初二, 家裏唯一的一只羊下崽了。
這件事讓鐘臻寬心許多。他的後院地方不大,養雞養豬已經占了不少位置,所以年前他就把幾只種羊都賣了, 只留下這只肚子裏有崽的羊媽媽。
如今羊媽媽成功結崽, 誕下四只小羊羔,各個都結實有勁兒, 可愛得緊。
到年底又有羊賣了, 就又是一筆收入了。
小羊羔身上混合着奶味兒和膻味兒, 小傻子最是愛幹淨的,卻很歡喜地抱着它們,鞍前馬後地伺候着。
鐘臻看來覺得很有意思,這小傻子還有副慈悲心腸。
後來小傻子再也沒鬧着去吃羊湯,哪怕年初一, 鐘臻提議帶他去都不答應。
一是嫌羊湯太貴,浪費錢;二也是跟家裏的幾只羊有了感情, 怕讓他大快朵頤的羊肉來自他悉心照顧的羊。
尤其現在有小羊羔了, 它們就被小傻子放在心尖尖上。有時夜半醒來,小傻子鼓搗着,非要出去看羊。
鐘臻把他扣在床榻上,按着他結實的胸口,“丢不了, 放心吧。”
“萬一它們害怕了怎麽辦?”
鐘臻打呵欠,“怕什麽, 它們的阿娘就在身邊, 有什麽好怕的?”
小傻子也有點困了, 摟着他繼續睡, “那行吧。”
小傻子這孩子品行還算端正有禮, 就是睡夢中會失去分寸。鐘臻不止一次被他箍着腰,在快要斷氣時驚醒。
推也推不動,狗皮膏藥一樣,好不容易扯下去了,手還藕斷絲連地挂在他肚子上,從他皺起的裏衣下擺往上探,非要摸到了他的皮肉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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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計較不得,那畢竟是個孩子。
最後只能默默忍受。
一來二去,也就習慣了。
這些日子以來,小傻子比初見時還要結實,有力的臂膀像纏在鐘臻身上的兩根粗藤,胸膛是粗壯的樹幹,發梢時不時搔過他的脖頸與臉頰,惹得他癢。
皮癢,心也癢。
鐘臻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單身多年,空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勁兒……倒是最後也都發洩在了牛的身上,變成劈筋斷骨、嗆嗆作響的屠刀。
可到底是和一個成年身型的男子同床共枕了那麽久,要說毫無反應也不可能。
可小傻子太澄澈了,即便不拿他當爹,也只拿他當哥。他的這套行徑也挑不出什麽錯處,無非是親密了些。
見小傻子重新熟睡,厚重的鼻息吹拂他的耳廓,僵了他半邊身體,鐘臻把他的手從自己衣擺裏拿出來,搭回他自己身上,低聲哄着:“祖宗诶,可別勾我了。”
“吶吶。”小傻子有求必應,神志不清地答;轉頭就言而無信,又撲到他的身上,沉甸甸的,要他抱着睡。
小傻子睡前要脫個精光,此刻那根光溜溜的東西就戳在鐘臻腿側。
一夜之間,鐘臻請過了所有的神明,過路的不過路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只求一個理智沉穩,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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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次數多了,白天就再也無法和小傻子心平氣和地相處了。
所幸小傻子現在一門心思全部撲在那幾只小羊羔上,白天鐘臻去村裏出攤,他就背着草筐,穿過院後的土地,去山上給羊羔割草吃。
這麽做的時候,進寶總是陪着他;四條小腿撒歡兒地跟在少年的身後跑,洋洋得意,沐浴新春的陽光。
初春氣候多變,時晴時雨的,不過雨勢總體不大。
這天從清早就開始下雨,吃了午飯,鐘臻出攤,小傻子抱着狗,歪在床上睡了個午覺。
不知過去多久,他被窗臺滂沱的雨聲吵醒,第一反應就是去看看小羊羔。
費力推開門,雨水從天空倒灌而下,天地間都是白茫茫一片。
小傻子撐着傘,艱難地挪到羊圈旁,除了躲在雨棚下的大羊,剩下四只小羊怎麽都找不到了。
“咩——咩——”小傻子急切地喚着。
換作是平常,他這麽喚上兩聲,那幾只小羊準保蹦蹦跳跳的跑過來——
小羊羔什麽都不懂,不似大羊膽怯,跟小傻子尤其親近。
可如今,耳邊只有愈漸饋耳的雨聲。
什麽都看不到,他順着靠牆的木頭圍欄逐個摸過去,發現了一根已經被雨水泡爛的木頭。
爛了的木頭塌到一邊,造成了一個缺口,大羊鑽不出來,小羊或者跟他體型相當的黃鼠狼倒是能輕松鑽過。
小傻子心頭一沉,小羊羔若是走丢了還好說,要是真被野狼或是黃鼠狼叼走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四只小羊,阿兄看了開心了許久,如果能順利把他們養大,一定能賣好多好多銀子。
小傻子心慌意亂,顧不得多想,回房披蓑戴笠,穿過田地,往後山走去。
籬笆門扇了扇,進寶踉跄着四只腳,非要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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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鐘臻見雨下大了便準備收攤。
忽得來了幾個在後山做活的人來到他的棚子裏躲雨。
“有豬肉嗎,豬耳朵,今天這個天兒,最适合吃肉喝酒。”
“當然有!”鐘臻從筐裏取出肉,放到案板上,舉重若輕地落刀。
買肉的人擦了擦落在下巴上的雨滴,“小老板,做完這單兒就快回家吧,今晚說不定要鬧水澇。”
“诶,你家是不是離後山近啊,要小心澇災哦。”
鐘臻露出牙齒,爽朗一笑:“無妨,我家在山坡緩和的地方,就算走水也鬧不到我那裏。”
“要不說您會選地兒呢!”那人笑着,複而感嘆,“不過這天氣還留在山上的人可要遭罪咯,水禍可是要要人命的。”
鐘臻神色一沉,驟然想到家裏的小傻子。
平日裏他都是下午上山割草,可這雨也是下午下大的。
發現形勢不妙,他肯定會回家的吧?鐘臻擔憂着。
那人接過肉,将錢丢在一邊的小罐子裏,“快回家吧!”
“好好,”鐘臻早就歸心似箭,最後幾下剁得力氣之大,案板都要裂開了。
他收起圍裙,背着竹簍,傘都來不及打,孤零零頂着箬笠往回走。
回家後發現,羊圈缺了的一塊已經用布條纏緊。可小羊羔不在,進寶不在。
他提心吊膽地挂念着的小傻子也不見蹤影。
轟隆隆——冬雷再次炸響。
鐘臻沒有猶豫,頂着雨水,往後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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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降臨的冬雷讓小傻子視線清明,終于在半山腰的樹叢下面找到了受驚發抖的小羊羔。
一二三四,一共四只,一只不少!
小傻子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麻利地撿起其中三只放進身後的背簍裏,最後一只被他抱着藏在蓑衣下。
功成身退。
回程的路面已經變得泥濘,雨水不斷沖刷而下,淹沒了平日裏上山的走道,哪怕幾尺之內也難辨西東。
正困惑着,小傻子恍然回身,視線錯亂地向四面八方擺動——進寶不見了!
更令他心焦的是,他連進寶是什麽時候不見的都想不起來。
“進寶!進寶!”小傻子大聲地喊,“進寶!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快出來!”
除了雨,周遭什麽都沒有。
從山坡滾下來的泥水逐漸沒過他的腳背,他終于想起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了。
原來,他并不是鐘臻的妻子;他屬于紅牆之內,金瓦以下,那片慘兮兮的土地。
那日是祭天儀式,由當朝皇帝親自出面祈福,祈禱來年國泰民安。
他是陪同皇兄出宮祭天的親王之一。
那天他身上的衣服制式複雜,光是外袍就披了四層;再加上藥效逐漸顯現,使得他精神混沌,思緒颠倒。
即便如此,出發點他還是将提前準備好的銀子塞進了裏衣的束帶裏,他夾在擁擁攘攘的達官與皇親間,趁着周圍人頭攢頭,快速閃進一條小巷。
夫子曾留給他了一塊地圖,他夜夜在心裏描摹,早就将整個長安的各個街巷網絡記在心裏。
待皇兄發現大概還有半個時辰,他要在這個時間裏快速為自己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最好清靜些,付清為期一年的租金,他可以随意在裏面做個癡兒傻瓜,都不會有人發現。
怎知,他還是低估了體內毒藥的威力。
按照他上次發病的時間計算,他的确還有半個時辰;可距離上次發病已經過去三年,期間他再次服用這類毒藥,亦或是解藥,毒素在他的身體裏堆積,使得發病間隙大大縮短,症狀更加嚴重。
他頭眼昏花,暈倒到一戶人家前。
合上雙眼時,長安下了那年的第一場雪。
此後的記憶也像是雪花,成了一個個片段,彼此之間沒有連接。
他記得少女的哭聲,記得有人擡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了山間。
為了逃避追捕,隐藏身份,他早就将那些笨重的外衣脫掉了,身上只穿着單薄的裏衣。
裏衣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沾染了泥土,血污,他的神志渙散,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裏,只看到許多穿着大紅大綠的姨娘在他身邊來回走着。
後來吹鑼打鼓地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姨娘們将它攔下,随後給他換上了大紅色的袍子,塞進了轎子裏。
轎夫的腳程很快,全程無言無語,他便在這詭異的靜默與灼目的紅色之間徹底失去記憶,意識裏出現了一個笑聲清脆的三歲的稚童,他嗚嗷叫嚷着,逐漸占據了他的身體……
轟隆——冬雷劈落,驚醒了半夢半醒,神魂颠倒的小傻子。
他揉了揉眼睛,眼前竟然是一座廟宇,透過半阖着的門,他看到院裏正殿的牌匾上寫着——龍王廟。
龍王廟?
上下山的路他走了這麽多次,怎麽從來沒有注意到這間寺廟?
難道說,他徹底迷失方向了?
可他明明站在原地呼喚進寶,沒有亂走啊……
汪汪!
清脆的狗吠聲從院裏傳來,小傻子一激靈,推門進院。
“進寶!”他低聲呼喚着, “進寶,阿爹來了!”
“是施主撿到了小僧的狗嗎?”從正殿內傳來聲音,清清麗麗,更似一場春雨。
小傻子來到檐下,将羊全部裝到竹簍裏,脫掉淌水的蓑笠,“是我。可我不知道它是你的狗。”
“無妨,”殿裏之後一個身材清瘦的小和尚,懷裏抱着進寶,“它不屬于我們任何人,所以無所謂你的我的。”
小傻子作了個揖,走進殿內,來到小和尚面前。
他們的身側就是龍王像,八爪真龍,是名副其實的龍王。
“謝謝你照顧它,”小和尚生了一副菩薩像,慈眉善目的,掂了掂懷裏的小狗,“他吃胖了許多,想必是在這廟裏也吃不上什麽油水,出去玩上一遭,反而開懷了。”
小傻子難為情地揉了揉後腦,“我們也只是給了他一些剩飯,沒有多精致的。”
“那也足夠他吃胖了呀,”小和尚笑眯眯地,又抱了抱小狗,“這狗既然已經跟施主結緣,就由施主繼續養吧。”
小傻子吃驚地問:“真的可以嗎?”
“嗯,”小和尚神色一頓, “請施主稍等我片刻,小僧有些事要處理。”
小傻子攤出一只手,“您請。”
進寶重新回到了他的懷裏,又恢複往日生龍活虎的樣貌,不停用頭拱着他的胸口,似乎在跟他撒嬌。
“你呀!”小傻子揉了揉小狗肥碩的小肚子,“差點就找不到你了,以後不許亂跑!”
“嗷!”進寶歡快地應着。
不久,小和尚走出來,說要送他一只因緣果作為謝禮。
“這怎麽好意思?”小傻子這麽說着,卻仍伸出手,“我真是受之有愧啊。”
小和尚笑着,在他手心裏留了個東西。
小傻子仔細端詳,“種子?”
“您不是說要送我果實嗎?”
小和尚笑着回答:“這個是因,果要由你自己來結。”
話鋒一轉,他又說:“這個也可以是果,”他看向趴在地上的進寶,“它的因緣已經由您親手種下了。”
他看向小傻子,“萬般因緣皆有果報,自然而然。”
小傻子則繼續怔愣,“您是什麽意思啊?”
“順其自然,方得真章,”小和尚說,“您已經得到了因緣果,此後的事情,皆有自然決定了。”
這段話雲裏霧裏的,像是說了又仿佛彎彎繞繞不見其宗,小傻子十分費解。
“小深,小深!”他聽到廟門之外,阿兄的呼喚。
非也,如今要叫他鐘臻了吧?
小傻子回過神,看向正在賞雨的小和尚,“我還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您請講。”
“嗯,如果因緣就是錯的,還能結出正确的果報嗎?”
“自然而然。”小和尚露出諱莫如深的微笑,“自然,而然。”
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小傻子不得其解,又聽鐘臻的呼聲實在是急,背上竹簍,連蓑衣都來不及穿,抱着進寶跑了出去。
“我在這裏!”他大喊着。
鐘臻順着聲音找到了他,急得直哭,“你去,你去哪兒了?!”
“找羊……”小傻子回過神,遙遙指向來處,“又去那座廟裏待了一會兒。”
“廟?”淋着雨,鐘臻的眼裏只剩下小傻子,“哪裏的廟?算了,先回家吧,回家好好暖和一下。”
小傻子乖乖道:“好。對了,給進寶也要吃些熱食,今天差點把他弄丢了。”
鐘臻怒意未消,“你自己也差點丢了!”
“這不是沒有嘛……”小傻子賠着好,“阿兄,你好兇啊,理理我嘛,阿兄兄兄兄——”
鐘臻不回應,接過他身後的背簍背好了,胳膊攬着他的肩膀走。
小傻子無措地親了親他的臉頰,“阿兄,阿爹,你別生氣了!”
“你叫我祖宗都沒用!”
小傻子又親親他的臉頰,“祖宗……不都是你這麽叫我的嘛……”
“你!”鐘臻詫異,“你醒着?”
“半夢半醒,半夢半醒。”小傻子傻笑。
“诶,阿兄,你牽着的牛是什麽回事啊?”
“哦,這是村東王叔家的,他們老兩口年長了,只能放牛自己在後山溜達。剛好被我撞見了,把它給他們老兩口牽回去。”
小傻子又親他的臉頰,“阿兄真是行俠仗義,菩薩心腸!”
“哼!”
“別光我親你呀,”小傻子湊上去,抱着他的胳膊,“阿兄,你也親親我的臉頰嘛。”
鐘臻腳步略頓,很快就恢複如常,“這凄風苦雨的,我涉險出來找你,還要我親你?”
“阿兄——”小傻子黏糊糊的,早就淋成了落湯雞,“阿兄,你要是不親我,那我就親你吧。”
“哼。”鐘臻冷哼,但不願說不。
啾啾——小傻子的吻越來越沒分寸了,從臉頰,至唇邊,再是唇角。
鐘臻沒有推開他,或是對他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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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兩人一馬,再加上跑累了趴在商旻深肩頭呼呼大睡的狗,終于走出了竹林。
在他們眼前鋪陳開來的是一片遼闊的丘陵,因為是冬季,植被青黃不接,也沒有高大的樹木遮擋,視線一馬平川。
如果有人從後追來,定能很輕易地将他們捉起來。
再加上,距離毒發也不敢個把個時辰,商旻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快連進寶都抱不動了。
“不如,我們先找個地方藏身。等他們經過這裏之後,我們再出發。”鐘臻提議。
商旻深想了想,“也好。”
鐘臻不會武功,他又使不上力,在加上一匹傷馬和小狗,他們幾乎全然沒有戰鬥力。
“那我們往回走,找個竹木茂盛的地方?”鐘臻接過進寶,将它重新裹緊身後的包裹裏,扶着商旻深的胳膊。
正欲踏上回頭路,商旻深視線一亮,指着遠處,“夫君,你能看到那座寺廟嗎?”
“寺廟?”鐘臻回眸,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果然有一座寺廟。
“這座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的?”他訝異到失言。
商旻深也琢磨着,“這座廟,怎麽似曾相識?”
“先進去看看。”鐘臻握了握他的肩膀。
推開木門,他們進入院子。
進寶“嗷”了一聲,跳到地上,在院子裏撒歡亂跑。
“去檐下避避雨吧。”鐘臻扶着商旻深往正殿走。
正殿的門敞開,正中坐着八爪龍王像,祂身邊是電公與雷母。
商旻深來回走着,越看越覺得之前見過;鐘臻也是一副神奇的樣子。
清風長嘯,像累久了,伏在院子裏,冒着滂沱大雨安眠。
它的神态自若,分明不像在淋雨,反而像在蒙受福澤。
商旻深在院裏繞了繞,又回到檐下。
鐘臻正跪在龍王像前,請祂允許他們暫時庇佑。
兩年前,他在這裏拿了一顆因緣果報的種子!
商旻深恍然想起,再一回眸,當年落在這裏的蓑衣和箬笠就安然躺在檐下……
順其自然。
他聽到小和尚的聲音:順其自然。
“鐘臻……”
“怎麽了?”
“我們,等雨停再走吧,”商旻深望着深空,“等雨停再走。”
作者有話說:
小鐘是小商的因,小商是進寶的因,進寶是龍王廟奇遇的因與果:進寶想要誰看到,誰就能看到。
之後的劇情是:小商是小鐘的因,小鐘是XX的因與果。
媽耶,說的這麽拐彎抹角真的很抱歉,憋不住屁星人真的要憋壞了!
這幾天都是有多少就寫多少,目标是周二或周三完成這個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