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學館初逢(一)
學館初逢(一)
邱春芙把紅漆食盒扣在懷裏,一邊數着過了幾個坊口,一邊琢磨要好好敲她兩位兄長一下。
春末夏初,暑氣未盛,街邊擺出了各色盞碗,有酥酪也有甜湯,佐以新鮮瓜果切的小丁。
春芙眼睛釘在攤子上,人都走過了,還巴巴地轉頭看。
掂掂自己的小錢袋……一狠心,買!
于是豫成學館門前磨蹭着個小姑娘,一手捧着小碟酪漿,一手垂拎着食盒。
十六的年紀,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偏雲髻上簪着兩只石榴紅蝴蝶釵,随動随搖,珊珊可愛。
邱春芙仰脖将最後一口酪漿囫囵吞下,抹抹嘴,朝當值門役一福身:“郎君萬安,我乃學館學子邱居遠、邱行遙之妹,奉家母之命,為兄長送物什。”
門役回禮,道:“邱娘子可有信物以作通傳?”
春芙思索着“信物”兩個字,猶豫着取下一支髻上的蝴蝶釵,用力攥了攥,随即奉至門役身前:“此物可使得?出來太急,未帶爹娘書信。我兄長定認識我的珠釵。”
門役收下,說了句娘子且安心等待,便回身入了學館。
兩位哥哥今日結束旬假,返回學館,沒成想居然把阿爹阿娘給他們的體己錢落在家裏。
兩錠銀子乖乖巧巧躺在桌案上,阿娘叉腰喊:“哎呀,兩個混小子昏了頭!”邱春芙拉過阿娘袖口甜笑着賣乖:“阿娘,我給他們送去。這會肯定還沒走遠,我腳程快,能追上。”
邱春芙一路快趕,都快走了半個祁梁城,楞是沒見着邱居遠、邱行遙兩個的影子,柳眉一扭,暗罵:兩個“害人精”!跑這樣快,追得累死人了!
春芙伸長脖子往前面各處一瞅,确認全無自家兄長蹤影。
索性放緩腳步,一覽坊間街景。春芙相當愛熱鬧,哪裏有喧嚣人煙,哪裏就有她。
再多看會熱鬧急他倆一急。
*
沐德堂前有一行綠槐,六株之多。還不到盛夏便已經碧葉成濤,蔭如華蓋。樹影投到堂外牆上,搖搖移移,枝葉碎光,金暗交錯,驟生初夏涼風尚在之意。
衆學子剛結束假日,大多怠倦,無甚精神,有幾個倚桌貪覺,一睡長眠。
邱行遙便是其中之一。
沒等他入夢,就聽邱居遠低呼一聲:“完蛋!”接着又是細細簌簌衣料摩擦聲,最後推了推自己,他問:“你看到銀子了嗎?在你那裏沒?”
邱行遙的瞌睡蟲頓時被吓的無影無蹤。
他幾乎從課桌上彈起來:“不是在你那裏?丢了!”
被自家大哥一把捂住嘴,悄聲附耳:“別嚷!財不外露。”
被捂嘴的邱行遙白眼狂翻,拍拍大哥的手讓他放松,壓低聲音繼續說:“你動動腦子!錢都沒了我們露什麽露?大家有什麽好防的?就是在豫成掉了,那錢也會自己走回來。除了姚芷衡,大家家大業大的……”
“除了我什麽?”一道充滿疑惑的清朗聲音從後方傳來,吓了邱家兩兄弟一大跳。
兩人一齊回頭,才發現姚芷衡已經落座,正狐疑地盯着他倆:“別亂嚼舌根,惹人眼嫌。”
“沒有沒有沒有,我們可沒有嚼舌根,只是提了你一句。”忽然邱行遙臉上就多了三分谄媚,語氣也跟着弱了兩分。
姚芷衡見他如此,不再假裝繃着臉,一挑眉,遞給他們一個“放過你們吧”的神情。
邱居遠低下頭,眉毛耷拉着,語調越來越低:“芷衡,我們好像弄丢了一點錢……周圍翻遍了都沒有。”
邱行遙跟着皺起眉頭,左手撐着腦袋歪下去。
姚芷衡雙眸放大:“啊?是不是回齋舍的時候放那兒了?”
兩兄弟一起搖頭,邱居遠答道:“我們齋舍都沒回去,直接來這兒了。”
邱行遙補充說:“這事說大也不大,就是……”
他換上凄凄慘慘的小可憐語氣:“就是我們倆兄弟接下來命苦了點罷了,阿娘說那錢是給我們倆添辦新衣的,哎,現在錢沒了,新衣也沒了,連同做新衣之後剩下來的點心錢也沒了,這日子該怎麽過啊……”
說到最後,直接掩面“哭”了起來,同時還用手肘頂了頂兄長。
邱居遠接到信號,也扶額作”痛心疾首“狀。
姚芷衡有些無語,遲疑着問道:“你們倆……不會打我主意吧?我兜裏可一分錢沒有啊,蒼天明鑒!“姚芷衡手指繃得筆直對天發誓。
“哎呀,芷衡,怎麽會打你的主意呢?誰不知道我們這群學生裏,數你最有‘五柳之風’。”
邱行遙一把抓過姚芷衡發誓的手,哭兮兮地說:“你能不能幫我們給岑夫子告個假,我倆好回去找阿爹阿娘補上。”
姚芷衡被他抓着,如燭焰燒手般連忙拔回來,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重重一響:“別動手動腳的!你們怎麽不自己去找岑夫子?”
“開玩笑!岑夫子多吓人啊!我不敢找他告假。”邱行搖頭搖成個撥浪鼓。
邱居遠也連連搖頭:“你難道不知道?一找他告假他就要黑臉!能刮灰的那種黑!可吓人了,我也不要找他。”
“哪兒那麽恐怖,是因為你們一個個不正經理由太多了……”
“他也就是對你有好臉色,對別人他恨不得眼睛長到天上去,誰也入不了他的眼。”
邱行遙接過大哥的話頭:“姚兄,芷衡兄,你最好了!求求你了,我給你作揖,幫幫我們吧,有我們一口點心吃也肯定有你的一份!”
姚芷衡眼睜睜看着他作揖作成小狗前刨,邱居遠也從善如流般加入。
于是姚芷衡面前出現了兩只小狗。還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小狗。
“好了好了,算我怕你們了,”姚芷衡招架不住,直着腰板站起來:“我去說。”留個邱家兩兄弟一個幹練坦然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出了沐德堂。
姚芷衡向來腳步奇快,走得衣袂翻飛,衣袍獵獵,如同萬事萬物都無法阻攔一般。
邱居遠在原地悄悄一拜:“姚兄高義!算我倆欠你個人情。”
姚芷衡剛過回廊,迎面和正捧着珠釵的門役打了個照面。
那是什麽?小娘子的珠釵?該不會又是哪個學子招惹了人家,被找上門了吧?
姚芷衡嘆口氣。
也難怪岑夫子總發脾氣,訓斥這些年學風不正,學館堪憂。
又繞過兩個短亭,姚芷衡在岑夫子的聽楓軒前立身一拜,朗聲道:“岑夫子,學生有事打擾。”
悠悠一只淡綠蜻蜓飛過,無人應答。
姚芷衡靜靜上前幾步欲探岑夫子是否在軒內,見他正低頭查看學子們的文章作業。
雪白的宣紙在岑夫子手中交替,他每浏覽一份文章的時間不過彈指,而眉頭愈皺愈深,時不時發出一聲:“哎……”
忽然夫子停住喂嘆,撚住一篇文章,眉上沉郁之色頓解,提起朱筆做了個記號。
“岑夫子,學生有事打擾。”
岑夫子這才擡頭,見是姚芷衡,和顏柔聲問道:“哦,芷衡何事?”
姚芷衡整理出一個淺笑,斟酌道:“并非學生私事。是邱居遠和邱行遙。他兩個今晨不幸忘帶邱夫人交付之物,想告假回家取回,托我問先生是否可行。”
“哼。做事毛手毛腳的,那裏有學士慎行之為?怎麽自己不來找我?”
姚芷衡尚未直視岑先生便知他面色難看,于是趕緊展示出一臉赤誠:“是因為邱行遙着急過甚,氣血逆行有些頭暈,他兄長正在沐德堂內照顧他無法分身,這才托我向夫子轉達。”
不等岑夫子發難,姚芷衡又添油加醋地說:“想來邱夫人交給他們的是重要之物,若是取不回來,恐怕他倆日夜憂慮無心學業,這便不好了。哪怕不是重要之物,單是論母親惦念兒子的一份慈心,也是到家取回要好。”
岑夫子緩和了幾分顏色,捋捋花白的胡須,解釋道:“并非我刁難他們。才結束旬假,本應整理好自己,這樣丢三落四像什麽話,過些日子就要為官的人,不嚴于律己,難道到官位上去做個糊塗官?你們也一天天大了,再不省事,還是別說自己是豫成的學生要好……”
姚芷衡聽着岑夫子的唠叨,回憶起自己初到太學時也不過十三歲,光陰似箭,忽而就已經十七了。
等岑夫子把那些細碎的話倒完後,姚芷衡笑着問道:“那,他倆告假的事?”
“允了,不過芷衡你上前來,”岑夫子招招手,把手中檢閱過的一疊文章交到姚芷衡手中:“這是你們上次作的策論,面上四份我做了赤标是一等文章,除這四篇需要張貼之外,其餘文章都分發下去吧。”
姚芷衡應好之後雙手承過,正要轉身,岑夫子卻又發話:“芷衡,這麽多年以來,你是我教過最有天賦的學生。假以時日,必定金榜提名。不必憂心身世單薄,如今聖上廣納賢才,日後定有你一番作為。”
姚芷衡聽見岑夫子言辭懇切又不乏慈愛,心下一暖,向他點頭致謝:“學生明白。”
誰知岑夫子話鋒一轉:“可學業重要,交友也重要。你總是心軟,擔自己不該擔的事,以後要吃大虧。”
姚芷衡被噎住,尴尬地彎了彎嘴角。
正退出,邱行遙卻慌慌張張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