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絲雨侵檐(一)

絲雨侵檐(一)

“有什麽好交代的,就是遇見了嘛。”春芙嘟囔着,眼神恍惚亂瞟。

姚芷衡品出絲絲不對勁,站着皮笑肉不笑。

邱行遙挑眉,裝作思量的樣子:“哦~真的嘛?只是遇見?只是偶然遇見?”

春芙一腳踩上他的腳。

“痛痛痛!”

“哪那麽多真的假的,回家啦回家啦!”邱春芙拖過兄長們的手臂就往前奔。

邱居遠忍着笑,指了指不遠處的馬車:“有馬車。阿娘怕天色有變,讓我們來接你。”

春芙擡頭望天,果然彩霞四散,陰雲突起,被風推着飄移。

她回頭對着姚芷衡說:“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坐車回去?可能要下雨了。”

姚芷衡微笑搖頭。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是我們學館一大怪人,下雨從來不躲不避。”

邱春芙疑惑地看着姚芷衡,只見她依舊微笑,“我不喜歡打傘,”她走近春芙他們三人,盯着

剛才說她是“怪人”的邱行遙:“我喜歡走路,我自己回去。”清秀的臉上帶着一種“你奈我何”的神色。

又對春芙溫柔說句“我走啦”便大步向前。

*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

姚芷衡剛入城,就有零星雨粒打下來,好在義誠坊靠近東郊,她加快腳步,在大雨潑灑下來之前推開了家裏的門。

屋子很小,一間堂屋,兩間卧室和一間廚房而已,有個院子,拉了根晾衣繩就劃去了一半。

堂屋亮着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飄來扭去,燈影在室內恍惚跳動。

屋內充滿橘黃的光,在雨夜裏柔軟非常。

有人在等她。

姚芷衡卸下平日裏的板正,語氣裏有三分女孩子的嬌昵。

“張娘子,我回來了。”

堂屋裏的人仍然坐在椅子上,只從書籍裏擡頭:“怎麽現在才回來?下雨了呀。”

姚芷衡回答道:“沒下多大。在寺裏遇見一個朋友,和她逛了一圈法善寺。”

那張娘子散着發髻,淨臉無妝,燈影刻出她棱角分明的面龐,她眉骨生得極高,鼻梁挺闊,英氣十足。

“多和朋友接觸好,總是擔心你這丫頭把自己悶壞了。”面龐英挺,看向姚芷衡的神色卻柔和。

“我去看了您那位朋友,給她上了香,挂了祈福牌。”

“嗯。”張娘子極短的應了一聲。

“去擦擦頭發,把衣服換了,小心別着涼。”

姚芷衡點頭,回身進去了自己房間洗漱。

張娘子站起身,提着羅裙,一瘸一拐地把堂屋門關上。

“還說不大,雨都成簾了。”

她轉頭對姚芷衡的屋子叮囑:“把濕衣服拿到別處哦,別随手就和幹淨衣服放一塊兒了。”

屋子裏傳來一句黏糊的嗔怨:“好——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張娘子低聲一笑。

“是啊,都不是小孩子了……”

風更大了,擠進門縫裏,小屋快要散架似的,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吱呀吱呀的聲響。

張娘子回想起六年前,逃去南方的路上,住過比現在還破還小的地方。

她跛着右腳,拖着身體不知道要流浪到哪個地方。

有時候住的是破廟,有時候是廢棄的石洞,更多的時候天為被,地為床,把自己蜷起來就睡着了,至于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全憑命。

“你是不是沒吃東西?”

一個哭得涕泗橫流的丫頭站在自己面前,抽抽噎噎地問。

她那時蓬頭垢面,只想找一處清泉整理。

“我有東西吃。”

右腳疼到無法使勁,只能狼狽地拄根粗樹枝。

“你要吃東西嗎?”那姑娘執着地問。

說實話,她已經不知道吃東西的意義了,也不清楚茍延殘喘地活下去有什麽意義。

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她後面,眼淚沒止住過,還是問:“我可以給你吃的,你要嗎?”

她冷冷地回頭,身體上的痛苦讓她沒有半點好臉色。

“君子不受嗟來之食。”

那孩子不開口了,哭皺了的一張臉挂着數不清的淚珠。

她不合時宜地想:這孩子眼淚怎麽這麽多?

孩子最麻煩了。

繼續走着,小姑娘沒有跟過來。

她走到一處水流邊臨水自照,被吓一大跳。

張棋音?

不,這不是張棋音。

她張棋音怎麽會像如同一具骷髅?

聖德皇帝都誇過她神奕飒爽。如今卻面頰枯黃,雙眼混青。

一滴淚從她深凹的眼眶裏跌出。

她突然沒力氣了,幾乎要一頭栽進水中。張棋音想,就這樣順水流走也好。

嬉游河曲,振手濯足。

“你別倒下去,我給你拿吃的來了。”那個哭兮兮的女孩子叫住了她。

張棋音擡眼,看見她拿着一個饅頭。

還在哭,眼淚不要錢的一樣流。

“給你饅頭,你吃吧。”

她嗓子哭啞了,發聲幹澀:“我只能給你一個饅頭,多了就沒有了。”

張棋音看着這個半大的女孩子,粗布麻衣,眼淚鼻涕哭得流在衣服上也沒人給她收拾。

像是有家的,又像是沒家的。

她自己哭着,也不嚎啕,只抽噎,小臉憋得漲紅,眼皮早已經浮腫。

一只手還拿着饅頭,堅持遞給自己。

張棋音淚水洶湧,她顫抖地問:“你管我做什麽……”像被抽走了靈魂一樣慢慢跪了下去。

那小孩現在倒收住了眼淚,“我知道你很傷心。”

“我常常傷心,所以我知道。”

張棋音顫巍巍接過她的饅頭,失神地說:“你個小孩子,知道什麽叫傷心……”

那女孩子淚水又湧了出來,淚珠連成線,嘩啦嘩啦往下掉。

“我阿爹……要……要喝酒,喝醉了……就打我阿娘,還要……還要罵我……”

“可他們……都說……我阿爹……是好人……”

“他們說……是我不對……”

“是我……沒有照顧好阿爹……”

那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起來,一雙眼睛腫得完全睜不開。

“他今天又喝酒了……”

“我害怕……不敢回家……”

張棋音不置可否,這樣的家庭她聽過太多。

男人把災禍帶給女人,然後責怪女人怎麽不更加柔順。仿佛把男人哄得心情好了,女人的災禍就沒有了。

只要這個男人在外和和氣氣,溫良恭順,就永遠不會有人在乎他如何對待自己的妻兒。

所有人都幫着男人說話。

有時候,甚至他的妻兒都幫着他更好地駕馭他們自己。

苦難浩如汪洋,她如今一葉扁舟,自救都難。

張棋音這段日子渾渾噩噩的,總在想是不是托身為女人真的錯了?

“你不敢回家,這饅頭哪裏來的?”

“我……偷溜回去……偷出來的……”

張棋音看着這姑娘雖然一直在哭,卻還會因為好心生出一點膽氣,不算全然無救。

“你覺得‘他們’說得對嗎?”

那女孩堅定地搖頭。

“不!”

張棋音忽然笑了,她問:“你幾歲了?”

“十一。”

“正是讀書的年紀。”她垂眼,掩住失落的神情。

“算了,我自己都是聰明累一生,”忽而擡眼望向女孩子可憐的面孔,滿目柔情:“何必拖你下水。”

她揉揉女孩的臉,“回去吧。回家去吧……”

“哎呀!你個死丫頭怎麽在這裏啊!”一個婦人急沖沖地拉過小女孩,力氣極大,小女孩差點沒站穩。

“阿娘……”

“快滾回去!你阿爹找你呢,理瘋子幹什麽。”她阿娘生得有點姿色,只是勞碌疲憊把她摧折得如同枯草。

她推那個孩子,像趕一頭牲畜。

張棋音察覺到那孩子身軀發抖,又有眼淚落下來。

她娘發怒:“哭哭哭,哭什麽哭,沒用的東西!還知道跑了,喪門。”

……

一進屋,推杯換盞聲沸反盈天,碗盞酒罐撞在一起叮鈴郎當。不止她阿爹,還有她阿爹的朋友們。一個個喝面紅耳赤,嬉笑叫嚷。

“你看,這不就回來了嗎。”

“弟妹,再添盤菜,麻煩了啊!”

“哎喲,麻煩什麽,你們來就好嘛,本來朋友間多走動就多熱鬧。”那婦人一推女孩:“去給你阿爹倒酒,”又朝着屋裏喝酒那些人笑着喊道:“我這就去做菜啊。”

小女孩戰戰兢兢地走向屋裏,吶吶一句:“阿爹。”

“乖女兒,給阿爹倒酒。”

她極力忍住害怕,顫抖着端起酒壺,桌間的氣味糟亂不堪,熏得她反胃。

“你看看,這女兒還是好吧!還知道倒酒,”一個男人把酒杯朝女孩一磕,“來,乖女兒,給你伯父也倒一杯。”

女孩不熟悉他,只知道他常約着阿爹喝酒,一喝多,就和阿爹一起罵世道不公,罵自己貧苦,罵父母不仁或者回憶曾經許下要娶多少個老婆之類的豪言壯志。

這人睨笑着,醉眼盯着她,笑嘻嘻地吐出酒氣。

“哎呀,大方點,去倒酒。”阿爹從後面用手肘頂了她後背一下推她向前。

女孩長得幹瘦,被這麽一頂,背後骨頭都在疼。

眼睛裏馬上蓄滿了眼淚。

但她不敢讓眼淚流出來,眼淚堆在眼眶裏,眨都不敢眨,雙唇緊閉去給男人倒酒。

“姚妮子,你不對了哈。哭什麽嘛。”

她阿爹砰得一下把杯子砸在桌面上,厲聲呵斥:“不許哭!”

小姑娘被吓得抖了一下,眼淚豆大的眼淚抖下來,不敢說一個字。

她多希望阿娘能把她拉走,她知道阿娘聽見了阿爹的罵聲。

但她沒來。

她一個人站在一群酒鬼中間,哭着發抖,死死咬住嘴唇。因為憋得太厲害,她有點發昏。

“老姚!幹嘛啊,不要這麽對孩子說話。”其間有個男人開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打了個酒嗝。

“小姑娘嘛,說話輕聲些。”說完便東倒西歪,哈哈大笑,仿佛講了個笑話。

她阿爹啧一聲:“沒用的東西。”

指着女孩鼻子罵道:“大家喜歡你才逗你,一點眼力見都沒有。養你有什麽用!”

又有個男人說話:“诶,不能這麽說。養女兒多好,等十六十七了,找個婆家一嫁,那可是一大筆進賬啊!”

“對對對……”其他男人附和道,一時間歡聲笑語,勸她阿爹寬心。

門被砰砰叩響了。

“誰啊!”男人們被打擾酒興,一個個怨氣立刻沖上頭。

婦人急忙趕來安撫他們,說着:“沒事沒事啊,我來我來。”

一打開門卻變了臉色,上下打量一眼,直接把門關上了。

門後又傳來砰砰敲門聲。

阿爹一拍桌子,朝外喊道:“哪個混蛋這麽掃興啊!”

婦人趕緊開門,伸出手臂推了門前那人:“哪裏來的回哪去!沒剩飯給你吃!快走!”

說完便又關上了門,向男人們解釋道:“不知道哪裏來的瘋子,又瘋又瘸的。趕走了已經。”

第三次敲門聲響起。

她阿爹拍案而起,“嘿,老子弄不死你。”

女孩孤零零站着,替門外的人擔心。

門打開,那個‘瘋子’氣定神閑地立在門口。

她一偏頭,眼神繞過面前的婦人,和站着的小女孩對視一眼。

不知怎的,女孩忽然心定了。

那個女人開口:“給你們家做筆生意,怎麽樣?”

一屋子人跟沒聽見一樣,男人們又低頭喝酒吃菜,婦人繼續罵她讓她滾。

“我說,不用等你家姑娘十五六歲,現在你們家就可以有一大筆進帳。想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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