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絲雨侵檐(二)

絲雨侵檐(二)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塊長方形的金牌子。

雖然牌子的紋樣被砸得坑坑窪窪,金子的色澤卻非常晃眼。

一桌子人不說話了,互相交換眼色。

一人輕蔑開口:“一個瘋女人,哪裏來的都不知道,會有金子?趕走趕走。”

席間嘲笑聲四起。

張棋音雙耳不聞,沉靜道:“不用管我是哪裏來的,只要金子是真的就行了。”

她望向女孩,把金牌舉在婦人面前:“她以後成親,你們拿到的彩禮錢絕對不會超過它。”

婦人不耐煩,用力一推:“快滾瘋子,誰家好人賣兒賣女啊!晦氣!滾!”

女孩從母親身後窺見張棋音被推倒,形貌瘋癫地坐在地上,她的腿受傷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起來。

門被關上了,密閉的酒氣又将她鎖住。

她低頭,門底下透進來的一線天光。

那光亮在她眼睛裏放大,放大,逐漸大成一整片白光。

白茫茫一片的空蒙,像她常跑去後山看到的一望無際的天。

脖子低痛了,轉頭去看廚房裏忙碌的阿娘。

她人不高,這幾年背也駝了,厚了。洗菜摘菜做得相當麻利。阿娘時常提點她洗菜要怎麽洗才能不廢水,掃地要掃過了再潑水才能防止灰塵……她問阿娘為什麽每天都要一遍一遍地做這些事情,像個車輪一樣永不停歇。

阿娘經驗十足地告誡她,這是女人的榮譽。

一個女人,經營好一個家,為家人操持好一切,是一種掌控全局的榮譽。

家庭是女人的戰場。

她很好奇,那時候她阿娘的年紀也不大,是誰告訴她這些仿佛歷經了千年的大道理?

她又為什麽如此信仰?以致每時每刻都在供奉。

她只知道阿娘非常想讓她也走上這條榮譽之路。

她又側眼看她劃酒拳的阿爹。

阿爹心好。

有一次,他的堂姐遇人不淑跑來家裏哭泣,阿爹看見堂姐受苦,心疼得紅了眼眶。

當天夜裏就喝醉了,拍桌子吼着堂姐命不好,他們一家都命不好。

吓得她在被子裏發抖,她害怕阿爹邁着醉步,頂着一張被酒糟得發泡的臉,進來糾纏她,問她

為什麽總哭,是不喜歡他這個阿爹還是什麽……

她只是害怕。說不出來,只能哭得更厲害。

阿爹一看她哭,犯渾得更厲害,通夜叫嚷咒罵。

有時候阿爹喝醉了,她紅腫着眼發現阿娘也在哭。

阿娘見阿爹糾纏自己并不上來勸解,只是呆愣愣地站在牆角門後。

等阿爹聽自己嚎啕哭煩了,跌跌撞撞又去喝酒,她才背過身去悄悄抹一下眼角。

這種時候,她往往有個大膽到無法說出口的念頭:阿娘,我們跑吧。跑遠些,再也不要回來了。

可是第二天,阿娘又投入到了她的戰場,她的榮譽裏。

她一邊擦桌子收拾阿爹昨晚的酒壇,一邊對她說:“你阿爹出去做工了。他那麽辛苦,你要聽話。阿爹雖然喝酒,但是平時對我們很好的。他可寶貝你了。”

她忽然聽到村頭劉老伯馴狗時啪啪的藤鞭聲。

只是在家裏,阿爹成了劉老伯,阿娘成了藤鞭。

她是不會“嗚嗚”叫的狗。

她脖子上的鎖一直都在。

*

夜裏,一群酒友早走了,剩阿爹一個人在桌邊剝殘留的幾顆花生。

他沉默着,時而咂咂嘴,時而嘆口氣。

阿娘在一旁催促他:“你還要多久啊?我這都收拾完了。”

只有在做這些活時,阿娘說話才多了些底氣。

阿爹一把拉過阿娘讓她在身邊坐下:“你別忙了,商量個事。”

“今天那個瘋子,我看她手裏的黃金,不像假的。”

“你還真要把妮子給她啊!”

“唉,你先別激動,別把她吵醒。”阿爹指指女孩的屋子。

接着壓低聲音說道:“我是覺得她說的沒錯啊,等過幾年妮子嫁了,我們能拿的禮金估計還頂不上她那塊金子的一半。”

“可她是個瘋子啊!要飯吃的!”她一拍丈夫的胳膊:“你舍得把姑娘給她?讓你姑娘要飯?”

“哎呀——”他拖長了聲腔,“等以後妮子嫁出去了,還不是別家的人,你還指望她跟我們一輩子?都是給別人,怎麽不能給出價高的?”

“可……”

“我知道你舍不得,妮子是你唯一的孩子。當初是我喝多了,對你下了重手,不然咱早就有兒子了。怪我怪我。”他攬過阿娘,有幾分生澀的溫柔。

“等咱們拿到錢了,後半輩子我肯定對你好!什麽都聽你的!”

“退一萬步講,要是她金子是假的,那我們不把妮子給她不就是了。怎麽咱們都不虧不是?”

阿娘被他抱着,自家男人難得這麽溫聲細語。她是有點不願意,但還是相信丈夫的抉擇,默聲點頭。

兩人在桌邊溫情地靠着。

小女孩在門後扣着門闩,指甲發白。白天哭多了,眼睛依舊腫脹。

手指死命地壓着木門,粗糙的紋理按着她的皮膚。

她渾身發冷,腦袋卻異常清醒。

站了半晌,她麻木地走向窗邊。

今夜星光閃爍,星河蜿蜒。深黑的天幕下,萬物寂寥無聲。

她心裏卻有一個熟悉而巨大的聲音對她喊:快走,走到海角天涯,永遠別回頭。

那聲音把心裏的塵埃震落,露出空蒙一片。

是她看到過的,沒有繩鎖的,新的天空。

*

她跑,一直跑,夜風從她耳邊掠過,催促她再快點。

大口喘氣,呼吸野地裏無拘無束的空氣。

腥氣的泥土,粉碎的草屑,擦額而過的不知名野草,連同黑暗裏無形卻連綿的山,一起跑進她肺裏,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快樂。

她跑到白天裏遇見那個女人的溪流邊。

她果然在這裏。

“你帶我走!”女孩脆生生地大喊,之後才開始平複勻氣。

“小丫頭,你爹娘還沒同意呢。”張棋音見到她,倒也不吃驚。

“他們不是我的爹娘了。”

現在她吃驚了。

“我說不是就不是!”

張棋音上下打量小姑娘,還真沒讓她看走眼。

白天裏的哭包,現下居然有點初生牛犢的氣勢。

張棋音見過數不清的女人淪落苦海,從前風光的時候,要救都救不完的。

現下她自己也敗落了,更別說渡她人。

可是這世上有一類人是可以涅槃的。

她持續盯着小女孩,眼睛裏漸漸生出一點希冀。

她看到女孩眼裏小小的,強勁的光。

殊不知,自己在女孩眼裏也是同樣的神情。

“你知道我要帶你幹什麽就敢跟我走?不怕我帶你流浪,讓你讨飯?”

“我們有手有腳,總有辦法的。”小姑娘平靜下來,“只要你帶我走,離開這裏,讨飯我也願意!”

“哈哈哈哈哈——”

張棋音笑得整個人發抖,激動得嗆了幾口。

“我們不讨飯。我跟你說過,君子不受嗟來之食。”

女孩愣愣得看着她。

“沒讀過書?”

女孩點點頭,“這裏不會讓女孩子進學堂。”

張棋音盯着女孩的雙眼:“那你想學嗎?”

“我能學嗎?”

“當然。”

女孩立刻出聲:“我想!”

“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遲疑了,緩緩開口:“應該是姚妮子。”

“應該是?”

“從小大家都這麽喊。”

“那就是沒有名字咯。”張棋音朝她招手,讓她走到自己身邊來。

她把手搭在女孩肩膀上,示意女孩認真聽自己接下來說的話:“讀書的孩子,都有學名。我給你起一個好嗎?”

女孩瞳孔放大,像是收到了一份禮物,嘴角控制不住地翹起來。

“但是,我有個條件。”

女孩瞬時緊張起來,一動不動地盯着張棋音的嘴。

只見那張嘴一翻一張動起來:“我要你做全天下最好的學生,做全天下獨一無二的人!你能答應我嗎?”

女孩看着張棋音,重重地點頭,鬓角的碎發随風漂浮。

張棋音笑了,“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擡頭望向漫天繁星,“北鬥星河為衡漢。”

她笑着對女孩說:“你就叫‘姚芷衡’。”

女孩似懂非懂,跟着她念:“姚——芷——衡”

“你叫我張娘子,我教你讀書習字,如何?”

“好!”姚芷衡一口答應。

“那我們去哪裏呢?”

“我們北上,去祁梁,去讀最好的書,去見最大的世面。”

姚芷衡欣喜地不住點頭。

“不過別急,還有件事,”張棋音從懷裏摸出那塊金牌子:“你跟了我,這個得給你爹娘。”

姚芷衡一把搶過金牌,死死捂在自己心口:“不行!別給他們。”

張棋音從她眼裏看到報複的恨意。

“好家夥,你還挺狠。”

“但如果不給他們,你可就是不明不白地跟我走了,你不怕鄉人戳你脊梁骨?”

“我不怕!”姚芷衡堅定非常:“我要自己走。我不要他們把我給出去。”

張棋音聽懂了姚芷衡的言外之意,靠她更近:“丫頭,要是咱們走了,你可就是抛父棄母,不仁不孝之輩了。你當真不怕?”

姚芷衡目光炯炯,“當真不怕。”

張棋音扶着樹站起來,伸手和她拉鈎:“你記住,永遠要這麽無畏無懼下去。”

姚芷衡伸出手和她的手指緊緊鈎在一起。

“聽你的,這金子咱們自己留着。”她朝姚芷衡燦爛一笑。

“今夜星光明媚,即要遠航,何不此時行舟?”

牽起姚芷衡,她朝着黑暗無盡的遠方說:“看着吧,太陽會重新升起來的。”

姚芷衡聽她唱起一支遼闊蒼茫的歌:“我本生兮玉樓金闕,我本功兮日月相逢。”

“玉樓金闕兮終不見,日月相逢兮明長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