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止武絕飛弦
章二二 止武絕飛弦
幽深古洞,不知光陰忽焉幾許。天日皆掩,唯有不知名的斑駁光痕,零零落落照亮半片洞天,嶙峋石壁。
滴滴答答的水聲在耳邊不絕,雖說動靜不大,斷斷續續卻格外擾人。锲而不舍的一聲聲砸入耳中,到底讓碧凝眉頭一皺,悠悠忽忽醒了過來。
還沒睜眼,先覺得左肩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随之感知的回籠也瞬間鮮明。她抽了一口涼氣,登時清醒了不少,掙紮着撐開眼皮,先喚了一聲:“青垣師兄?”
沒聽到熟悉的聲音應她,碧凝心中陡的一慌,眼前景物由迷蒙漸漸凝實,觸目皆是綿延昏黑,無盡石壁,全然不識的所在。她心中更是“砰砰”打鼓,也顧不得肩上傷勢,咬牙爬了起來,左右張望一回,又急切切喊了兩聲:“青垣師兄!青垣師兄你在麽?”
忽聽不遠處铮然一聲弦響,伴着聲輕哼:“你醒了?”
語調很是熟悉,卻非是碧凝心心念念要找之人。她吓了一跳,登時連臉上神色也變得小心翼翼,怯怯應了聲:“左闕主……”就忙快步循聲過去。
繞過短短一段殘壁,眼前豁然一亮,非但空間敞闊了許多,更有一層淡淡的金紅色光暈滿鋪,照見洞中纖毫不隐。碧凝瞬間吃驚的掩住了嘴巴,目光在一地泛着零碎金光的亂石上掃過,便盯在了石穴正中,一道旋飛翻騰的暗紅光影上。那紅光粗若老樹,長盈數丈,雖說形體淡如虛影,卻也分辨得出鱗爪須角,正該是一條飛龍。張牙舞爪,卻好似被困在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之內,任憑如何沖撞飛舞,也難脫鎖身方寸。
“看夠了?”
“啊?左闕主!”碧凝忙一眨眼,這才看到龍影之下,玄曦踞坐在地,十指凝清光,七弦俱張,正運玄功。只是金銀兩色躍于冰弦之上,其威勢大,其聲卻希,若非流光漫漫侵近龍影,倒是難以察覺他正在施展極上乘的玄音法門。
同出玄門,縱然修為天差地別,碧凝倒也認得出他使出的手段,更是一驚:“左闕主,這是什麽地方?我們怎會在此?你這是……”
“铮”的又是一聲弦響,玄曦皺了皺眉,連出兩道氣勁後,才道:“此為卧龍潭地下,安靜,去找青垣。”
“啊?哦!呃……青垣師兄在哪?我醒來就不曾見到他了……”
“你二人修習的九轉靈犀呢!”玄曦聲音猛的一提,盡顯不悅之意。
碧凝吃他叱了一聲,登時打了個哆嗦,不過倒也同時被喝得開了竅,忙不敢再多說什麽,收了聲悄悄挪到角落坐下,默運玄功,要以玄門中同修之間互為勾連的九轉靈犀心法尋找青垣下落。只是玄曦在派門中素有積威,除了幾名掌門親傳的弟子,旁人多有些懼怕他的性子。本就失了同修師兄在旁,又受了斥責,碧凝坐在一旁努力了半天,心仍難定。以她當下的修為,心念轉動之間自生勾連實在不能,功法滞礙,偏不敢再開口說話,只好一邊盡力的收斂心神,一邊只覺眼前光影流離,繞目分神,控制不住的,又張望了過去。
正在全力施為的玄曦一時倒也顧不上再去督促碧凝,他指下弦翻金銀雙色,需得細看,才能察覺到極纖細的音絲無孔不入,末端皆貫入暗紅龍影內。龍影受锢其中,上下翻騰不得脫出,反倒随着掙動的激烈,幾可眼見的紅光漸漸延音絲蔓延而上,流入玄曦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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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石穴中光影零星,破碎一地的石板上尚有金色符文殘痕,流光淡淡,将湮未滅,卻仍呈禁锢之勢,使龍影逃遁不能。玄曦正是借了靈符殘力制約,消弭那道龍形殘影的反抗之力,金聲為控,銀律抽靈,點點滴滴,将其靈力納入己身。他落入此處地穴,也算是機緣巧合,撞見了損毀的禁锢法陣中,尚未被漫長歲月消磨殆盡的古靈殘留之力。這一絲餘靈對于千百年前的神龍本體來說,大約不過九牛一毛不值一哂,但時在今日,足堪珍貴,若能盡數收納化消了,對煉氣修行之人,更有說不盡的妙處。玄曦本還在懊惱卧龍潭上擒捉黑龍失手,但撞到這一樁天大的便宜,才生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之感。當下自然不肯再輕易放過,更将尋路脫出龍山等事擱置一旁,專心吸納那股古靈餘氣。
玄門一脈的修行法門,與旁家不同。合氣雙修,自有奧妙之處,其中本就是更擅吸納化收的路數。玄曦尤其在這一代弟子中天資佼佼,修為不俗。由他施展出來,起初雖覺艱澀,但功行漸融後,許是打通了哪一處關竅,吸納起神龍殘靈的速度也流暢增快許多。玄曦不疑有他,更是對自身心法的鍛煉之功自信非常,愈發催動體內真氣流轉,融納龍靈,幾至忘我。唯覺每功行一輪,充盈脈絡中的靈息便旺盛一分,那種滋味當真美妙絕倫。而困于殘留禁锢陣法中的那一道龍靈,此消彼長,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暗下去。暗紅光芒漸漸稀薄,金銀二色後來居上,将其盡覆,雜糅難分。突聽玄曦一聲叱喝,十指齊揚,奪目之光綻出,滿洞皆為冰弦靈光所掩。碧凝在旁“啊”的驚叫一聲,匆忙舉袖遮目,半晌候到光芒褪卻烈度,才敢張望出去。一洞靈收氣斂,只餘淡淡殘破符印金光流動。朦胧光暈下,可見玄曦背身負手而立,周身靈氣流轉,宛如脫胎換骨一般。
碧凝看得吃驚,脫口喚了一聲:“左闕主?”
應聲回頭,玄曦的面目似乎也籠在了那層淺淡金光下,微微有些暈開般的模糊。碧凝眨眨眼,再定睛,卻又與平時無異了。身陷不知名處,到底玄曦仍是她最能依靠之人,當下并不生疑,忙道:“左闕主,現在要怎麽辦?”
玄曦似是剛吸納了龍靈,心情頗好,竟沒再計較碧凝未能尋到青垣之事,輕哼一聲:“尋路,離開此地。”
碧凝立刻起身跟上,亦步亦趨不敢稍慢。只是玄曦方要邁步,眉頭忽的一皺,腳下硬生生一頓,晃了又晃。碧凝正拿眼角餘光悄悄瞥他的神色,也不知是眼花還是怎的,仿佛瞧見一道暗紅流光在玄曦額頭一閃而沒,但再細看,又沒半點痕跡了。她只當自己眼花,未曾在意,也不敢再冒失開口說些什麽。瞧着玄曦以手扶頭,恍惚了一下,忽的轉了個方向,朝着另一條幽深狹長的窄路過去:“這邊。”
那路緊夾在兩片插天石壁之間,勉強能容三人并行。破碎的陣法金光被落在身後,但竟不知為何還有暗淡的光源,叫人依稀能夠辨路。玄曦埋頭走了一陣,只覺那小路曲折盤轉,羊腸也似,并不似有通往山腹外的出路。但心中剛有遲疑,又如同方才一般,一個隐約的預示再次浮現在腦海中。稀薄得幾乎難以成聲,但卻叫他打心底無法抗拒。仿佛前面那個暫不可知的目的地,正有什麽喚起共鳴。
一路行走,玄曦倒也沒由着時間虛度,仍在體內默驅玄功流轉,融合龍靈之力。這一股沛然強大的力量注入經脈之中,全身經絡血脈皆泛出一股騰騰的熱度,他只當乃是修為拔升之故,但那熱力沿着四肢百骸流轉愈加快速,直彙心脈之中,漸漸整個胸腔都生出躁動之感,勃勃欲發于外,似乎亟不可待的想要沖出發洩一番,心中才得暢快。玄曦受其所激,腳下越走越快,不知不覺已失了方寸。
碧凝跟在他身後,追趕得辛苦。她肩上跌落時擦出的傷口還沒來得及處理,這時只得咬牙忍着一路小跑追他,越發力不從心,終于又是害怕又生幾分委屈,撇撇嘴帶着哭腔喊了一聲:“左闕主,等等我!”
玄曦陡然轉過身,昏暗的光線下,一雙眸中竟透出灼灼暗紅光芒來,森然駭人。碧凝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啊”的驚叫一聲,身不由己倉皇退了數步,登時連聲音都打了顫:“左……左闕主……你……你怎麽了?”
“嗯?”玄曦像是全不知她為何失态,更未察覺自己的反常。見碧凝狼狽退後,反而眉頭一擰:“你說什麽?我怎麽了?大驚小怪,成何體統!”
碧凝整個人都有些傻了,聽玄曦口氣仍是熟悉,但一擡眼照見他泛着紅光的眸子,實在也不敢上前去,只能支支吾吾,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玄曦卻很是不喜她這般唯唯諾諾的模樣,胸中怒氣一沖,臉色黑了黑,正要再斥責幾句,遠處山腔之中,忽然傳來一陣沉悶巨大的響聲,兩人立足之地,也登時微微搖晃。
玄曦猛一挑眉,脫口喝出一聲,周身竟見紅光一暴,直沖四遭。而在将觸未觸四壁山石之時,一路上隐約含顯的金光也猛然一吐,兩相交撞,皆是一顫,迸開一股絕大的沖力。
碧凝正在一旁,料無所料,躲閃不及,登時被餘力波及了個正着。她悶哼一聲,竟被掃得飛跌出去,一頭撞在山壁上,沒了動靜昏厥過去。玄曦卻如若未見,周身紅光微斂,戾氣更盛,似乎遭到殘餘法陣金光的反制之後愈發暴躁,一雙眸子已變得暗紅如凝血,四下一顧,再一次分辨了下冥冥中波動着共鳴之力的方向,冷哼一聲,飛身就走。
他腳步急促,受共鳴所召喚,并無半點遲疑。那曲折狹長的窄路幾經兜轉後,終于到了盡頭。盡頭空間驀的一敞,原是一處開闊的山腹。而那股共鳴之力,也越發接近,似乎就在旁側,擡手可及。
玄曦胸口此時跳動得極快,迫切沖動的意識說不清是出自本身還是體內那股灼熱的力量,燒得他的腦中也一片混沌。只是偏這時候,一壁之隔,忽聽得人言語聲。聲音似是刻意的放低了許多,但對玄曦來說,已足夠清晰。一入耳,先翻攪起了一股忿惱之感,但随之而來的熟悉倒是讓他拉回幾分神智:“朱絡?”
只是五年前碧雲天生變,雖說對外說辭含糊不清,到底同時折損了東天震、西天離兩脈大弟子之事,諸多常有往來的派門都有聽聞。玄曦乍一認出那個聲音,自己反而先愣了一下,但再側耳,又不聞後續了。他咬咬牙,心裏暗道:“莫不是碧雲天之言有差?”腳下早更快一步,靜悄悄挪過了幾分,正在石壁邊側,偏了臉向外一望。
微光迷離,照見山腹那端,一站一坐兩條身影。實打實的看在了眼底,才知未曾有差。劍清執他自然是認得的,另一個着了赤明圃服飾的人,更是一直以來最為厭惡的身形面貌,即便數年不曾謀面,也絕不會錯認。玄曦牙根猛然“咯”的一響,剛剛被忽視了的胸中火氣如澆上一瓢滾油,騰騰炸起,瞬間沖得眼前皆紅。他将手一抹,冷弦翻現。一律七殺,音光挾熾烈殺意,頓時直沖而去。
此刻的劍清執與朱絡二人各有心思,正糾葛難理之間,一時卻對這突來的殺招措不及防。大抵朱絡因被禁了功力修為,更是凄慘,當胸結結實實的挨了這一記。若非胸口也突然生出股異力替他擋了一下,只怕非是嘔出一口傷血,連帶五內髒腑,也皆要遭殃。
劍清執已是霍然轉身,按劍在手,怒眉一挑:“何人……玄曦?”
三人照面,皆是相識,劍拔弩張的氣氛頓生出幾分詭異。只是目光掃過玄曦,那雙閃着暗紅兇光的眸子入眼,劍清執已覺幾分不對。他與玄曦出身派門不同,更有師承輩分之別,除了彼此認得面貌來歷,當真再無什麽交集。因知之不深,所覺才更敏銳,眼見玄曦張弦在握,卻有一身掩也掩不住的暴戾殺氣溢出,在周身凝得霧氣一般湧動,立刻喝了一聲:“玄曦,你可認得我?”
玄曦目光只在他身上一轉,全然不理,又落回一身狼狽的朱絡身上:“朱絡,你竟然還活着?那便再死一次吧!”話音落,五指張弦,其上凝殺,金銀兩色玄音流轉彙做一股銳氣,轟然迸出。
劍清執這一遭已有了防備,立刻跨身一步,擋在了朱絡前面。以他修為,要壓制玄曦并無多少難度,但此刻眼前所見之人,顯然不同與往。他不敢大意,試探接下一招,澎湃音潮之中,果然覺出更有一股絕大絕兇猛的戾氣,觸則欲噬,險惡之極。劍清執忙将劍意一轉,化攔為引。震響聲中,兩股力道互相牽引偏斜,擊在旁邊亂石堆上,立刻炸起了一片塵沙。玄曦似是這才注意到眼中欲殺之人外,尚有劍清執這般的一個人存在,戾光抹過眼瞳,掀起一片血浪。他将弦一挑,并不猶豫,音律之殺立刻轉向,逼命劍清執。見此,劍清執倒也不再與他客氣,丹霄在握,金庚劍意凜凜,迎面相對。神京玄門,各出所能,鬥在一處。
朱絡在旁,好容易自胸前劇痛中透過了一口氣。他一身經脈仍難運動功力,勉強掙紮一回,也不過是撐着地面坐起來些,一手摸了摸胸口,指尖觸到一點異物,不由微微一愣。但又立刻回了神,耳聽金聲交鳴,眼前流光四迸,殺氣驚人,登時忍不住大喊了一聲:“玄曦!你搞什麽名堂?快住手!”
冷光一閃,一縷金痕,一道寒光,瞬間在他身前三尺處交鋒,炸響之後,兩相抵消。朱絡抽了一口氣,立刻又改口喊到:“小師叔,留神,這家夥失心瘋了!”
劍清執替他擋下玄曦一記弦殺,輕哼一聲:“他心智已蒙,不知中了什麽暗手。你再如何喊叫,他也是聽不得。”
“怎麽會……”朱絡立刻咬牙扶着塊石頭,顫巍巍站起來,又退開兩步,“之前在月下集上,見他還是好端端的!”
劍清執自然也是不知玄曦身上發生了什麽變故,只是聽朱絡嘟囔,忍不住冷笑一聲:“蒙心亂智,倒還記得定要取你的性命。你禍害本門不夠,幾時又去惹到了玄門!”
“呃……”朱絡頓覺有些牙疼,冤聲叫屈,“小師叔,冤枉!我怎會無緣無故去招惹他……啊!”他喊着喊着又是一聲慘叫,踉踉跄跄向旁躲閃。劍清執一步搶了過來,劍似銀屏,攪碎玄曦弦勁,怒叱他一聲:“閃開!”
朱絡只得連滾帶爬的繼續往遠處挪,免叫劍清執戰中分心。他如今走路尚頗艱難,蹭上兩步,腿便抖得只能停下來緩一緩,一邊黑着臉數落玄曦:“什麽仇什麽怨啊,我到底哪裏招惹到你了。之前看我不順眼也就算了,竟然還要喊打喊殺起來……這是殺父之仇,還是奪妻之恨……嘶!”他忽的牙縫裏嘶出一口冷氣,像是想到什麽,驀然睜大了眼睛,“不會吧……難道是當年玄緋那事?”
不想劍清執似是立刻聽到了,劍指玄曦,仍忍不住側頭瞥了他一眼:“何事?”
“就是……當心!”
“嗯?”劍清執立刻翻身,劍勢三分,破開淩厲弦光。這一記相交甚重,轟然一散聲中,兩人各退數步,更有激蕩未休的餘勁迸濺四壁,在黛青色的厚重山石上破開一道道溝痕。只是變化也突然随之而起,似是乍然遭受的攻擊再次激發了殘存山腹中的陣法,劍痕弦勁方湮,四周山壁金光四鎏,眨眼間氣勁倒沖,反灌戰局之中。
劍清執已在朱絡身上見過這金光禁制的厲害,登時不敢大意,亦不硬接。足下雲步連綿,翩然之間,自漫天金光中錯身而出。只是玄曦竟好似也知內中玄妙,俯仰之間盡數避開。劍清執見了,心中不免頗是惋惜。否則借金光之力,說不定就可輕易将眼前戰事消弭了。
玄曦卻不容他再思索些什麽,那金光散落,未将他拘住,反而刺激了經脈之中流轉愈勝的殺性戾氣。他怒嘯一聲,雙臂一振,暗紅光芒大盛,流瀉而出,頓時指端七弦,也皆鍍上了層明暗不定的詭異紅色。原本清透寶光斂去,只見殺氣猙獰。
擡手一抹,七弦皆震,浩瀚之威,瞬間鋪開在山腹之中。劍清執和朱絡皆被籠于玄音之下,那氣勁音流之中,更夾雜嚎嘯,宛如怒龍一吼,八方震顫。玄曦立身其中,音調森冷,一開口,卻于本聲之外,雜又他音,雙聲同調,厲聲喝道:“受死!”
一洞之中,氣勁狂飙,沙石亂走,七弦鋪開金銀玄音之陣,一股狂暴之極的力量藉由此怒沖而出,頓時滿眼皆被暗紅血色彌漫。這股力量甚至不拘在劍清執與朱絡二人身上,所觸所及,盡沒其中。而山腹內的法陣受擾,同生嗡鳴,金光流瀉而下。一時間,血紅殺氣,淡金禁力,鋪天蓋地交鋒,将整座山腹當做了戰場,雜在其中的劍清執兩人也登時狼狽起來。無論戾龍殘靈之力,還是龍山封印禁制之能,無一是好相與的存在。更不要說雙力角鬥,殃及池魚,連躲避都無從躲避。身在氣浪激流之中,好似不定之舟,無根之木,登時危機重重。
朱絡心中猶要更凄慘些,他臨在陣前靈光一閃,倒是差不多想通了玄曦這些年來與自己相看兩相厭的原因,若擱在平常也就罷了,兩人各持身份,無非是個不冷不熱的視而不見。只是如今偏是這個說不分明的疙瘩攪起了玄曦殺機,連帶将劍清執也連累其中,眼看玄曦明擺着狂性迷心,那股殺戮暴戾的氣息不死不休,他登時也急了,一挺腰站起來大喊:“玄曦,你住手,有什麽不滿沖我來!”
“閉嘴!”卻是劍清執怒叱了他一聲,身影一晃已到了他身邊。丹霄離手,立刻矯飛疾旋,于身邊化出丈餘霞彩劍幕,将二人庇在其中。這才又喝出了後半句話,“你跟着他發什麽瘋!”
朱絡頗是委屈:“小師叔,他是沖着我來的……”
劍清執更是生氣,若非空不出手來,簡直想要一個巴掌揮上去,咬牙道:“他是沖着你來的,這道龍靈可不是!你給我留在這裏,不要添亂!”
“龍靈……”朱絡愣了愣,恍然大悟,“若玄曦身上異狀乃是受锢此地的殘存龍靈奪舍,那與這陣法扛上了,豈不是……冤家對頭,不死不休?”
劍清執黑着臉,一邊撐持劍幕,一邊道:“玉石俱焚之勢,須得想辦法攔下那個瘋子。”
他口中的“瘋子”自然是指玄曦無異,朱絡眨眨眼,自然也不想替玄曦分辨,立刻道:“要如何做?敲昏他不成?”
“若能将他拿下,當是最好的辦法。”劍清執心中略一盤算,已拿定主意,反手揮出一道氣勁。兩人身後“轟隆”一響,亂石堆中被劈出一道深深的縫隙,他也不容朱絡再說什麽,衣袖鼓蕩中一卷一送,登時将人掃入其中:“自己躲好!”
“啊?哎哎,小師叔!”朱絡一個措不及防,已經趴在了石縫之中。他起身挪動本就還是吃力,劍清執拿捏住這一點,将那石縫劈開得甚狹長,朱絡填在裏頭,起身都艱難,更不要說一時半刻間再掙紮出來。朱絡自己也心知肚明這一點,心中陡然一急,大喊起來:“小師叔,你耍詐!你等等啊!”
劍清執這遭連哼都沒再哼聲,虛虛一招手,丹霄回握。他持劍在手,同時一身修為盡吐,金庚劍意鳴天而出,剎那沖破金光紅霧。光幕之下,只見一道丹霓劍影,劃如長虹,直貫山腹洞空之處。劍清執憑虛立身半空,左掌在頭頂一劃,素袖揚雲,上阻金光,右手丹霄斜指,劍刃之上吞霞溢彩,銳利無匹的劍意橫絕,下斷紅光。交鋒二力乍然遭遇阻隔,争奪之勢也随之一頓,只是兩股遠古威勢猶在,登時皆重壓在了劍清執一人一劍之上。
雖說早有準備,劍清執也仍是被這兩道巨力壓得筋骨一震,髒腑同受沖擊,一股腥甜漫上了喉頭。他一咬牙将那股血氣又吞了下去,目光一垂,鎖定了下方狀似神态昏蒙,操弦不止的玄曦身影,斷喝一聲,劍光身形如合一體,疾沖而下。頭頂失了攔阻的金光随即撲落,竟還要遲他半步,須臾之間,劍氣已攪碎紅光弦勁,冷鋒凝殺,直直懸在玄曦天靈之上。刃差一寸,鋒銳的金庚劍意已貫入體內,頃刻間游走經脈百骸,銳不可當,直要驅盡死死糾纏在玄曦身上的殘靈龍氣。玄曦頓時一身如受千百刃寸寸剮割,慘叫一聲,十指癫狂,金銀玄律,暗紅龍光,暴竄反擊而出,抵死掙紮。劍清執面色冷凝,巋然不動,左掌再劃劍訣,壓在丹霄柄上。前力未盡,後力又增,雙勢猛然一吐,只聽他喝了一聲:“破!”頓起驚天之爆。爆聲之中,拔起一聲凄厲龍嘯,竟自玄曦身上暴沖而出。彼時穹頂陣法金光亦已壓至,絕大沖擊之下,金庚劍意登遭沖破,劍清執翻身落在地面,連晃數晃,到底不曾功篑,猶以丹霄照定玄曦,厲聲道:“玄曦,睜眼!”
玄曦雙目應聲一閉,再睜開時,瞳仁之中暗紅血光竟褪去了大半,宛如大夢初醒:“劍……清執?”
“玄曦,收神!”見他似是終于回複了神智,劍清執心中一松,丹霄背回,改并劍指點在他的眉心,灌入清淳真氣,為他梳理混亂不堪的氣脈。兩人頭頂之上,殘存的暗紅龍影猶在沖擊着法陣,金紅光芒變幻,似隐隐預兆不安。劍清執不肯稍縱這轉瞬即逝的良機,傾力施為,為玄曦穩固神識。不料将将穩定了片刻的局面,突又生變。玄曦受他灌注靈息,驅逐戾靈,痛苦之色行于言表,忽的全身一顫,重見血光漫眼,指下一劃,七弦重現。劍清執與他近在咫尺之間,尚不及分辨發生何事,胸前猛然一痛,弦光暴漲,結結實實擊在他胸腹之間。劍清執悶哼一聲,整個人倒飛出去,重重撞上一面石壁,一時站立都難,白衫之上已濺了一片血色淋漓。
好容易自石縫中探頭出來觀戰的朱絡吓得肝膽俱裂,四肢不知哪裏生出了一股力氣,一個掙身竟然把自己從窄縫中拔了出來,連滾帶爬直沖過去:“小師叔!玄曦……你……”
後半截怒喝還沒來得及吼出口,玄曦頭頂紅光一閃,那條自他天靈沖出的龍影竟尚有一息仍牢牢依附在身。也不過就是擊飛劍清執、朱絡沖出的這一瞬間,龍靈已又倒灌。剎那血光以勢不可擋之勢席卷玄曦周身,刺目光芒洞徹五內,仿佛全身一根根經脈骨血都在其中依稀可見。其狀詭谲妖異,硬生生叫朱絡吞聲,倒抽了一口涼氣。
然而就在這幾近全然陷落的絕境中,忽然響起一聲極為輕微的“滋啦”聲。玄曦按弦雙手忽的吐力,一把攥住了弦絲。金銀雙色流光明滅,轉眼已割開他十指掌心,一片血色迸出,又被龍靈焚光烤成霧氣,竟不見半滴鮮血落下。
變化便也就在這小片稀薄的血霧中出現。
沿着玄曦指掌間割裂的傷口,七弦俱散,化作金銀雙色光絲,彈指間鑽入了他的體內。紅霧猶然籠身,這一股外來的金銀光色雖纖細卻毫不遜色,飛快的在玄曦經脈中流動,龍光烈烈,竟全然無法阻擋。眼見幾息之間,金銀光色已洗煉全身,随即凝入丹田盤踞,以膻中為源,繼續向四肢百骸擴散。升騰在玄曦百會之上的暗紅龍影對此如臨大敵,須爪俱張,仰天無聲咆哮,竟有幾分難敵之勢。
至此,朱絡終于從記憶深處挖出了玄曦掌中無琴之弦的來歷,玄門首徒所用,自也是玄門至寶,乃以古靈龍筋煉制。龍筋龍靈,同源殺伐,正是勢均力敵。眼下竟見龍靈力屈,分明是龍筋之力得以加成,而能成就此事,唯有……
他登時覺得牙根發酸,小聲磨着牙:“不要命了,用自己的元神去合龍弦……”
驚訝之語未落,就見玄曦怒叱一聲,雙掌一合,指下七弦重凝,又剎那皆崩。金銀玄光脫弦而出,織做天網,反縛其身與頭頂赤色龍靈。頓時山腹中光芒大作,大音成希,只見明光耀目,使人難以直視。熾烈光芒之中,龍嘯哀聲,震爆不休,片刻之後,皆融做一聲巨響,炸起了無盡煙雲紅霧,血氣銷彌,竟是玄曦仗着元神合入了龍弦,得其護持,要以元功硬破龍靈。
朱絡瞠目結舌,見勢不妙的同時心中轉過無數的念頭,但在轟然炸破聲起的那一瞬間,萬念無非一動,猛然發力,一合身撲到了劍清執身上。兩人皆是傷殘之軀,狠狠撞做一團,朱絡憑着那一口氣恢複了些的力氣,竟是硬生生雙臂狠勒,把劍清執壓在了身下。幾乎同一時間,巨大的沖擊自背後襲來,一掃全場,他兩人也無能幸免。雖有一道金紅光芒自朱絡胸前沖出,化作幕罩替他們擋了一擋,到底難消巨力。朱絡只覺懷中身軀在瞬間軟了下去力道全失,自己也盡是兩耳轟鳴,眼前一黑,五感在飄忽之中緩緩抽離。
只是那絲感覺将失未失之際,他忽覺自己似乎聽到穹頂無盡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似穿亘古,落在了當前。随即一聲細小的“喀嚓”聲,從他袖中抖出的小小一枚陣符如願被兩人的重量砸成了粉碎。一片金色光點自陣符中散逸,在兩人身下鋪起了一層淺金色的細流,徐徐盤卷成圓。金色細流首尾相接的一霎,流光之中翻起一簇金浪,将已經不省人事的朱絡和劍清執一卷而入。待光芒退卻,已不見了他二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