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舊地重游

章二三  舊地重游

陽春三月,物候清新,鳳池邊的一片碧桃開得最是燦爛,團團簇簇,鋪錦一般,沿着水岸兩邊蔓延過去,照眼鮮明。

朱絡正得了赦,一路蹦蹦跳跳一頭紮到這花園裏來。擡頭看見滿目熱鬧的繁花,腦子裏浮現出的盡是秋來時一籃籃粉白水潤的大桃,登時口舌生津,狠狠的咽了兩口唾沫。只是他方在紫蓋頂當個活儀仗枯站了半晌,早覺得又渴又乏,腦袋裏空想一回,落不到實處,兀自燒心,只得又垂頭喪氣的“唉”了一聲。

他背上立刻有樣學樣,小娃娃的聲音“咯咯”笑着,也學他嘆了口氣。學過了又笑起來,一只小胖手一把揪住了他的頭發,口齒不清的叫起來:“蝈蝈!蝈蝈!”

朱絡頭皮一緊,“啊呦”的叫了聲痛,連忙伸手去掰那小肉爪子:“疼疼疼疼疼,又寒,你輕些!這是你師兄的頭發,可不是給你拔着玩兒的草棍,輕點輕點,來,松開……”

好容易掰開手指撈出了那倒黴的幾绺頭發,朱絡胳膊上掂了掂,用了個巧勁,把挂在後背的胖娃娃揪到了懷裏抱着,順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又寒,你乖一點,師兄帶你去後山玩。你要是不聽話,就把你丢回師父那啦!”

君又寒眨巴眨巴眼睛,大約是聽懂了他的威脅。立刻一張胳膊,抱緊了他的脖子:“蝈蝈,去玩,去玩!又寒聽話!”

“呸呸呸,叫師兄,什麽‘蝈蝈’、‘蝈蝈’的!”朱絡翻了個白眼,又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都兩歲了,還這麽大的舌頭,回頭又要被人家笑話了!”

君又寒自然聽不懂他的牢騷,“嘿嘿”笑着吐着口水泡泡。朱絡賭氣一回,看看他肉嘟嘟的小圓臉也忍不住笑了,伸手在他頭上胡撸了一把,夾着腋窩一舉,君又寒立刻穩穩當當跨坐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大一小一起歡呼了一聲,朱絡撒開腿就跑:“走喽!”

只是還沒跑出去多遠,一個急轉彎踏上一條小路,撲面紅豔豔的花海中,忽然摻進了一點清透的水藍顏色。朱絡本已經跑過去了幾步,揉揉眼睛又退回來,定睛一看,桃花林中當真站着個淺藍衣衫的小姑娘,年歲猶小,卻生了一副晶瑩剔透的好模樣。被紅花藍裙一襯,便似個水晶雕琢的美人,好看非常。

只是朱絡在碧雲天多年,從來不曾見過這樣一張面孔,當下心中奇怪,揚聲喊了一嗓子:“小姑娘,你是哪裏來的?”

那小女孩正巧也瞧見了朱絡,她本東張西望似在找路,一見了人,立刻拎着裙擺迎上去幾步,也咬着嘴唇問了一句:“你是誰?”

兩人一同問出了聲,朱絡“噗嗤”一樂,颠了颠脖子上的君又寒:“我是南天離的大弟子,叫朱絡。你呢?”

“你就是朱絡?”小姑娘一歪頭,像是有點懷疑他的自報家門,但又看了他兩眼後,忽然輕“哼”了一聲:“也沒什麽出奇的地方嘛!”

朱絡眨眨眼,一指自己鼻尖:“你認得我?”

不想小姑娘立刻連連搖頭,丢下一句:“我才不認得你!”就轉身撩着裙子跑開了。留下朱絡一臉茫然的站在原地,捏着君又寒踢踢踏踏的小腳丫莫名其妙:“……到底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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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又寒自然不會答他,只拿兩只小拳頭不停捶着他的頭頂,連聲催促:“去玩,蝈蝈,去玩啦!”

“好好好,去玩去玩。”朱絡怕了自己小師弟的這一雙魔掌,連忙轉個身繼續往後山開溜。又走了幾步,忽然想到尚在紫蓋頂做客的玄門掌門,靈光一閃,“嘿”一聲笑了出來,自言自語起來:“小丫頭,你是玄門的人不是!”

“玄……玄……阿嚏!”

一股涼風猛的卷過,融融三月春光剎那變作了凜冽秋寒。炸人毛孔的寒意紮入鼻腔,化作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打得人七竅清明,全無一點倦累之意殘留。

朱絡詐屍般猛的彈開了眼皮,還沒來得及找回自己脖子以下部位的存在感,先慌慌張張喊了一聲:“小師叔!”

想當然沒人應他,朱絡瞪眼朝天的又躺了一會兒,終于攢夠了力氣,一鼓作氣翻身坐了起來。随着他這一動,一陣“嘩啦啦”亂響,厚厚一層枯葉也從他身上被掀開了,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朱絡的目光随着那些黑的黃的還帶着點老綠的葉片轉了半個圈,落在不遠處一個鼓起的落葉堆上,輕輕松了半口氣。

那堆落葉下,半遮半掩着露出雪白的衣角,朱絡挪了過去,大開大阖幾下子,就把枯葉都掃開了,下面先看到大片幹涸了的血跡,淋漓在衣襟上,甚至緊抿着的嘴角邊。朱絡扯了自己也沒幹淨到哪兒去的袖子,胡亂上去臉上抹了兩把,手指擦過鼻翼,觸到淺淺的氣息進出,這才把一直憋着的另外半口氣也吐了出來,忽然就像是愣住了,半蹲半跪,瞧着劍清執的臉發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大約時間長到足夠他把劍清執的眼睫毛都數上一遍,朱絡忽然咧嘴一笑:“我是不是趁現在趕快溜走才比較好……”

“你……敢……”

嘶啞的聲音掙紮着回了他一句,劍清執眼皮一動,終于也勉力撩開了。縱然氣力不足,還是狠狠一記眼刀丢了過去。

朱絡笑得更歡脫:“小師叔,先前可是你叫我快滾的!”說着話,仗着自己先回複了些的優勢,撐着膝蓋站了起來。

“你……”劍清執一急,竟也一挺身翻坐了起來。只是還沒坐穩,更再來不及說話,牽動了胸腹間的傷處,登時咳出一口血沫,晃了晃就又要往後倒。

朱絡吓了一跳,忙撲過去攙住他,不敢再玩鬧了,老老實實低眉順眼的,一邊給劍清執撫着前胸後背,一邊匆忙開口:“我不走,我真不走……我就是四處看看……”

他的目光掃過積滿了落葉的蕭條院子,院中一片清冷,顯然這段時間都沒人造訪。而樹下那費了自己足足三年多心血才築成的傳送法陣,也在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使用後徹底損毀,陣法石基迸裂成了許多碎塊,被塵土黃葉掩埋得徹徹底底,連最末一絲術法的波動都散盡了。朱絡輕輕呼出一口氣,随即就為自己未雨綢缪的安排得意起來,眉飛眼動:“還是回到家裏才安心啊!”

劍清執閉眼平複喘息,更不想看他,只鼻子裏哼了一聲:“這是什麽地方?莫非已不在龍山了?”

朱絡揉揉鼻子,“嘿嘿”一笑:“這是我家……”

“嗯?”劍清執一時間像是沒能明白他的意思,立刻道,“這不是碧雲天……”但話到末尾,猛的又收住了,一層寒霜罩面,不再開口。

“呃……”朱絡也覺出了幾分尴尬,忙換了個說辭,“是三裏村。之前五年,我一直住在這裏。不想一走大半個月,倒是沒什麽變化。”

劍清執聽到“五年”之說,眉頭便微皺,但心意一懶,也不願開口多問。借着朱絡臂彎中一用力,終于晃晃悠悠坐穩了,立刻調動內息,調理淤塞在經脈髒腑中的傷勢。

只是一試之下,才知為何朱絡先于自己蘇醒了半天,也還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雖說仍能察覺到一身修為并無虧損,經脈百骸卻皆被一個怪異強橫的力道鎖死,難運半分。這般狀況,緣由多半還在龍山法陣中那片金光禁制之上,劍清執雖說算不得意外,倒底還是心中一沉。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去扶朱絡,一手撐地緩了片刻,咬着牙慢慢起了身。

朱絡也沒忤逆他的意願,只被輕輕一推就放開了手。但卻沒挪開多少,仍在身前身後兩三寸外虛虛攙着。直到見劍清執當真自己站了起來,才放了心,又笑嘻嘻道:“小師叔,你身上有傷,難得正好有地方落腳,雖說寒酸了些,也比幕天席地要好上許多。這屋子一門一窗都是我自個兒搭起來的,不偷不搶清清白白,住起來絕對放心!”

劍清執這才一掀眼皮,看了看背後那三間茅屋。停頓許久,心情頗複雜的低“嗯”了一聲。

朱絡那三間草房,除了可以遮風擋雨,當真也再沒什麽其他能誇耀的地方。若非還有些簡單粗陋的家用擺設,幾乎就是“家徒四壁”這幾個字的具體模樣。月前他與越瓊田、伏九兩個稀裏糊塗的沖出門去,甚至沒想過還有再回來的這一天,如今進了房子放眼一看,幸喜三裏村民風淳樸,一幹家中器物還在,卻是黴的黴,髒的髒,破爛流離,灰塵落滿。

朱絡登時有些呆了,抓了抓頭發,好生尴尬。偏這時候,又聽得身後,劍清執語調平平板板的問了句:“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朱絡有點僵的扭過脖子,見劍清執仍蒼白着臉,一手扶着門框,沒什麽表情的看着屋子裏頭,只得幹笑兩聲,自己也沒什麽底氣的道:“房子……還是好房子,收拾一下就好,收拾一下就好……”

只是話如此說,身負封禁之力,又挂着傷的兩人與“老弱病殘”這幾個字也差不了什麽。真要立刻生龍活虎的動手将這屋子收拾一遍,不免太難為人。對看半晌,還是只能先挪進了屋裏,勉強落了腳,各自修養,再談後話。朱絡的傷勢好在不算嚴重,瞧着劍清執走了幾步路,又腳下發虛、搖搖晃晃的樣子,當真心驚膽戰,候人終于在卧席上坐下了,忙道:“小師叔,你的傷怎麽樣?”

玄曦盡釋元功的那一擊當真兇悍,至今五髒內腑之中,仍覺氣息紊亂,鈍痛糾葛。劍清執硬撐了這片刻,甫一落座,立刻就要盤膝吐吶,運功療治傷勢。只是心念已動,卻無真元回應。他呆滞了一瞬,才又記起眼下尴尬的僵局,頓時心頭撞上一股惱意,也不知是沖着朱絡,還是龍山山穴中的那片金光。

朱絡偏還在這個時候憂心忡忡噓寒問暖起來,劍清執氣息一哽,着惱的瞪了他一眼,只是怒氣牽動傷勢,倒先讓自己咳了半聲,眼看着嘴角又溢出幾縷血絲。終于又是無奈、又是堵心的将眼睛一閉,合身向後斜靠了靠,也不管牆壁一片灰突突的腌臜,兀自養神去了。

朱絡見此,也閉了嘴,輕手輕腳到一邊坐下。那角落裏擺了個粗木小櫃,連漆都不曾塗過,勝在木料厚重,榫卯結實。櫃上也不曾安鎖,只嚴嚴實實的關了,大概算是這屋子裏頭最值錢的幾樣家什之一。

他過去拉開櫃子,裏頭零零散散放着幾個巴掌大的陶瓶瓦罐,器皿粗糙,卻都用黃蠟封了口,存放得很是周全。朱絡在裏頭揀選一回,抓了兩個出來,小心翼翼擱在了劍清執身邊一步之距的小案上,這才挪步出去了。片刻後,外間竈下“咔嚓咔嚓”幾聲,忽的冒出股煙氣來,升起了火。

這時候朱絡倒是慶幸自己過起日子當真還算勤快,廚下積柴尚有不少,随手可用。只是鍋釜俱髒,早前存下的水也已用不得了,那邊升了火,就又拎了木桶去院子裏提水刷洗。縱然小心,還是不免乒乒乓乓的動靜,配着他一步三晃,潑潑灑灑的步子,想不叫人聽見也是不能。

劍清執自然也是聽見了,他自朱絡蹑手蹑腳的出去時便有所覺,忍了這一刻,到底還是微微掀開了眼皮,先往手邊小案上瞥過去。

兩個陶瓶就那麽大刺刺的擱在案上,瓶口各自貼了大紅的紙簽。劍清執雖被禁了修為,目力還在,一眼看得清楚,上面紅紙黑字的,一個寫着“大力通神丸”,一個标了“起死回生百寶丹”。看筆畫字跡,顯然就是出自朱絡之手,登時叫劍清執剛剛順服了些的那口氣又險些堵了胸口,哼了一聲,眼不見心不煩的一閉眼,躺回了卧席上。

等朱絡燒開了一鍋水,再進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劍清執已經沉沉睡過去了的模樣。許是胸腹間傷勢難過,他半側了身子斜躺在卧席上,睡夢中仍擰着眉頭,很不舒展的樣子。朱絡一時有些愣神,不自覺也蹲了下去,湊近了細辨。他對劍清執的五官面貌自然是熟悉的,只是打小見慣的便是這張臉一本正經到有些嚴肅的神情,即便偶有傷病,也無太大的變化。如今一別數年,對修行之人來說,眉眼輪廓并無什麽不同,卻總覺其中神韻有了些細微的改變。也不知是因接任了西天雲主之位,肩擔甚重,還是怎的,哪怕重逢以來,幾次見他急怒,眉宇之間,也仍帶一抹難開的顏色,似有心事重重。而至于暢懷之時……朱絡頓了一下,悄咪咪伸手,虛虛點在劍清執兩邊嘴角,做了個上彎的動作,只是沒敢當真按上去,就又頹然放下了,有點遲疑的改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小師叔,你為何不開心?”

劍清執自然不會作答,反倒是朱絡蹲得有些腳酸,揉着肚子幹脆往卧席一角坐下去。手掌才一按實了,潮濕冷硬的觸感鮮明得登時讓他一僵,有點不大相信的重新掀起一角被褥,又往裏面深深摸了一把。

仍是滿把的濕涼。

後知後覺的想起來,老秋時分,常有大風大雨,屋裏久無人照料,又不開竈火,自是免不了的潮濕陰冷。劍清執大約是傷得太重,連累精神疲憊,即便難過也硬捱着睡了過去。但一時半刻倒還罷了,兩人如今身上都帶着傷,要是在這被褥上睡久些,怕不是傷勢未愈,又招來一身的寒症。想來想去,朱絡不免有點發愁,再伸手輕輕探了探劍清執的額頭面頰,睡中也帶着不安穩的涼意,只得下了個決心,轉身去竈下翻了把藥鋤,往牆根下刨了起來。

劍清執是被眼前隐約跳動的火光一點點晃出了夢境的。那一簇紅黃顏色帶着騰騰的熱度,烤得人眼前發亮,臉頰發燙,又因着透進來的風搖擺吞吐不定,幾乎晃動成了一道讓人眼花缭亂的怪異光線,磨人之極。劍清執不堪其擾,縱然身上仍是難過,眼皮沉重,到底還是掙紮着晃了晃頭,努力分開了兩條縫,去尋那惱人的光熱來處。

只是這一張眼,忽覺不對,自己竟是被個人滿把摟在了懷裏,前胸貼着前胸,連下巴亦是擱在了那人的肩頭上,正越過個頭發略有蓬亂的後腦勺,沖着一個熊熊點着的火盆——擾人睡夢的火光,自然就是來自那盆中的火焰了。

全身陡然一僵,一聲喝問還沒來得及出口,抱着他的人倒先察覺了,吭哧吭哧笑出了聲:“小師叔,你醒啦?那正好,來挪一挪,讓我把被褥重給你鋪一下。”一邊說着,一邊禁锢在腰背的力道一松,重新落回了卧席上。當面正是朱絡笑眯眯的臉,瞳孔明亮,皆是坦蕩。

劍清執迎上他的目光,自己反倒有些覺虧,“嗯”了一聲,也沒再多說什麽,緩緩挪身下了卧席。這一動彈,才覺一身難過,身上睡出的熱氣外,又有在被褥上沾染到的冰涼涼潮氣,混雜一處,怪異又冷黏。

朱絡看他神色便也明了,立刻指了指身旁的一堆東西獻寶:“小師叔,等我把這潮氣被褥都給你撤換了,再睡下就能舒服許多。”

劍清執的目光便不由得随着他的手一轉,借着火盆中跳動的火光,看清滿當當堆在旁邊的,原是幾件簇新被褥。料子皆是粗糙的土布,勝在幹爽蓬松,甚至還帶着點新棉花的清香氣,頓時心中也是一軟,聲音難得緩和了道:“有勞你了。”

朱絡快手快腳的開始收拾,邊有點自得的笑道:“我就記得,三嬸家的閨女婚期定在了年尾,如今雖說還有幾個月,嫁妝鋪蓋想來已先準備得差不多了。果然央着花了些銀錢就買了來,左右時間足夠他們再準備一套,也免了咱們今晚在這冷床冷褥的受罪!”

劍清執本也有意幫手的動作卻是因他的話一頓,心情登時複雜,瞥眼再看了看那卷鋪蓋,青布的新褥子倒還罷了,另有蔥綠的棉被上鋪着大朵大朵大紅大黃的鮮花,連着同一塊料子縫出來的枕頭上,還繡了一圈小小的喜字,忽的就生出一股轉身離開的沖動。只是還沒等他當真付諸行動,朱絡已經麻利的收拾好了,半拉半推着只一下,就将他重新塞回了卧席,自己也頗是興奮的一屁股在旁邊坐下,抱着被子埋住臉,深深吸了口氣蹭了蹭,感慨萬分:“當真舒坦的日子啊!”

劍清執板着臉,挪開了幾寸,冷哼一聲:“你的知足倒也得來的容易。”

朱絡“哈哈”一笑,幹脆翻了半個身,摟着棉被仰面躺着看他:“一箪食,一瓢飲,布衣勞作,身無長財,汲汲營營三兩田地,平平凡凡終其一生,也是尋常百姓家難得的一份知足。仙有仙行,人有人途,比之大相徑庭,其實也不過殊途同歸而已。知足,知足亦是長樂,神仙之樂啊!”

劍清執聽入耳中,心中忽卻一動,随之更是一恸:“呵,知足……麽?若你當真做如此想,倒也好了。”

“呃……”朱絡受噎,吞了口口水,幹笑一聲僵硬的轉了個話頭,重又爬起身,從小案上端過一個粗陶大碗,“小師叔,先用藥吧。”

“嗯?”劍清執卻也時刻未忘自己身上傷勢,一聽他提,立刻就要往懷中去摸丹囊。只是手方動了動,想到如今半點真氣也提不得,丹囊自也無法動用。平白空放着許多碧雲天帶出來的靈丹妙藥,毫無半點用處,心中不免又沉了沉。只不過這段時間連番打擊下來,也不知是不是禁受得習慣了,倒也還能淡定,沉聲道:“這點傷勢不算嚴重,養過幾日也就夠了。”

“哎!”朱絡這才有機會顯擺,立刻撈過那兩個陶瓶,捧到劍清執面前,“小師叔,你放心吃,我在三裏村做了這幾年的方者,手底下到底還有些玩意的。這兩瓶藥用料雖說尋常了點,也是依着丹房裏的手段炮制出來,不比碧雲天的仙家妙藥,但聊勝于無嘛!來來來,我拿給你吃……”

劍清執便眼睜睜的看着,朱絡将封蠟掘開,先取了兩丸“大力通神丸”,再配上三顆“起死回生百寶丹”,一把握着遞到自己嘴邊,連聲催促:“吃啊,快吃吧,吃了藥傷才好的快!”濃郁的藥味先入了鼻,稍一細品,就能分辨出其中幾味主料,果然都是些培氣化淤固元之物,對如今的傷體,也當有助。只是一想到那大紅紙簽上的兩個名字,劍清執便覺自己的嘴巴怎樣都不想張開,反而下意識的又抿了抿唇。

朱絡卻不知他這是又在別扭什麽,兩人大眼瞪小眼一陣,朱絡只得苦惱道:“小師叔,這……我這眼下實在沒什麽饴糖蜜餞的……左右這藥也不算很苦,你先湊合一下?我再給你多倒碗水喝?”

劍清執一僵,忽的惱怒瞪他一眼,一張嘴将那幾丸藥盡數含了。也不取水,直接三嚼兩咽下去,才硬邦邦哼出一聲:“不用!”

朱絡見狀,“嘿嘿”一笑,也挖了幾顆填進了自己嘴裏。兩人各自服藥後,雖說真氣難動,仍各分了一邊,閉目靜趨藥力發散。想來朱絡倒是不曾在這一點上唬人,雖說丹藥尋常,漸漸仍能感到一股暖氣化散在經脈髒腑之中。一直以來鈍痛不止的傷處,得其滋養,當真略有緩解。只是比之原本期望的療愈速度,到底還是差了太多。

一思及此,劍清執不免又是一陣心煩意亂。定不下神繼續靜坐,索性緩緩張開眼,借着微微倚靠背後棉被的姿勢,打量起近在身旁之人。

朱絡端正坐着,不扯皮打趣的時候,形貌氣度也頗端然。劍清執看了一回,再想一回,忽的自顧自笑出了一聲。

朱絡立刻察覺了,連忙往前一探頭:“小師叔,你笑什麽?”

劍清執的目光又在他臉上尋梭兩個來回,才慢慢道:“笑這五年不見,我竟然還能從你身上,看出幾分當年的南天離一脈大弟子的模樣,當真出乎我的意料。”

朱絡猛的睜開眼,咫尺照見劍清執,口氣雖是清淡甚至帶了點笑意,一雙眼中卻光華斂垂,全無半點輕松敘舊的顏色,倒好似結了一層薄冰,将流動的眸光和心思皆凍住了,沉沉不願人知。他的心裏忽然就也覺得一沉,勉強笑笑:“小師叔,這時候說這些做什麽呢!”

“我問你話,幾時還需挑選時間地點了?”

“小師叔……”朱絡又喚他一聲,口氣中鮮明的,帶上了幾分央求,“小師叔,夜深了,先休息吧。有什麽話,明日再說不遲,好不好?”

劍清執沒應聲,盯着朱絡的目光也不曾挪開,固執的鎖在他的臉龐眼睛上,像是想要直接鑿開那一層皮肉骨頭,看到最裏面去,深藏的、或是遮掩起來的,本來面目。

朱絡卻嘆了口氣,得不到劍清執的答複,索性也不等了,向前一探身,推着劍清執躺了回去,一手扯過棉被,嚴嚴實實蓋上,一手擡起,輕輕的壓住了他的眼睛:“睡吧,小師叔!”

劍清執半個“你”字哽在喉口,又硬生生咽下去了,仍是不吭聲。只是也沒當真一把甩開朱絡,而是就着那個有點別扭又僵硬的姿勢,直挺挺的躺在了枕頭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大約久到朱絡覺得自己保持這個摁着人的動作手腕都有些酸了的時候,忽覺掌心傳來一點極細微的觸動,似是什麽細致綿密的精巧物件,輕緩的擦過了手心最敏感的軟肉。

他下意識的将手一縮,擡起來的手掌下,劍清執到底還是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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