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橋流水人家
章二四 小橋流水人家
仙苑之中,花紅柳綠,碧桃堪折,正大好春光。
小小一座連着白石曲橋的亭子裏,一盤新鮮剪下的花正擺在石桌上頭,玉盤中非但有開得灼灼的碧桃,還有幾枝早放的薔薇、含笑,粉白妍紅,争奇鬥豔。
穿黃衫子的少女正在那些花朵中挑來挑去的撿選着,放下這個,拿起那個,舉棋不定好久,終于放棄了的一把都捧起來,沖着身旁人略略嬌嗔:“辰師兄,到底哪一個更好些!”
一直帶着笑意看着她動作的青年男子莞爾:“新花交面,哪一朵都是好的,只看你喜歡了。”但手下還是撿了一朵粉薔薇,向前一遞,“‘露華勻臉,繁蕊競拂,枝上标韻別’,便是它吧!”
少女登時欣喜,棄了他花,伸手要接,又頓住了。眸光一轉笑嘻嘻偏了偏頭過去:“戴在哪裏才好?”
青年自然明白她的小巧心思,當真一手輕輕扶髻,将花給她簪在鬓邊。又伸指在兩人面前空中虛虛畫了個圈子,頓時明光流轉,赫然成鏡,映照绮年玉貌,人面紅花:“簪在此甚好。”
兩人鏡中目光對在一處,皆是會心一笑。那少女更扶着鬓上鮮花,前後照看不停。術法凝就的鏡面足有三尺見方,非但照見兩人纖毫不損,更将後面亭外一片春風融景也映了進來,更照出一個白衣少年,拾步登橋而來,卻又在看清亭中有人時頓下了腳步。
那少年的年歲大約比少女還略小些,模樣生得極好,只是到底還帶着幾分青澀年少之氣。一眼望見了亭中兩人親密笑語的姿态,眼中登時閃過一分尴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躊躇在了當場。
只是少女已看到了他,立刻落落大方的起身招呼:“清執小師叔,來裏面坐啊,難得見你出來呢!”
劍清執這時退避也是來不及了,只好擡腳走過去。那青年也站了起來,抱拳見禮:“小師叔。”
劍清執應了一聲,耳尖仍是有些發紅,只得随口一問:“你們怎麽在這裏?這個時辰,宗主不是還該在傳經?”
黃衫少女立刻掩口笑了起來,半是當真,半是打趣道:“親家登門了,爹爹和二叔正在見客,可不是就便宜了我們!”
“澹月,莫胡說!”劍清執被澹月口中的“親家”兩個字吓了一跳,只是立刻被青年接過話頭,有點無奈的攔了她一句,又解釋道,“是玄門的掌門來訪,宗主和長恭師叔正陪同在紫蓋頂議事,便先遣我們下來了。”
“子午谷玄門?”劍清執想了一回,“掌門親自登門,莫非煉氣界中是有什麽大事發生?”
這一遭卻是那青年眼中也帶了笑:“是大事,但非是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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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月笑嘻嘻斟了甜露遞給他:“都說了玄掌門是來找孫女婿的,辰師兄還要怪我亂說!小師叔,你不見今日朱絡師兄沒同我們在一處耍麽?”
“嗯?”劍清執聞言一愣,左右環顧當真不見朱絡總是笑呵呵活跳跳的身影,心中忽然隐隐有些發慌,沖口急切便問道,“朱絡?與他什麽幹系?”
楊辰笑道:“非但朱絡師弟,南天離一脈的弟子,都被叫上紫蓋頂走了一遭……玄掌門這趟前來,是要為他孫女尋一個功體修為皆相屬的雙修之人。說來也是稀罕,聽聞那位玄緋師妹乃是個罕見的陰體玄身,依照玄門的修行法門,須得與陽火之性最是相配,修行起來更有事半功倍之效。這幾年玄掌門多方物色,卻一直沒得合适的人選,眼看玄緋師妹已是金釵之年,再耽擱下去也是不好,這才來訪咱們碧雲天的南天離一脈。若是當真有了中意之人,既是合籍雙修,少不得便要定下婚姻之事……”
澹月立刻在旁拍着手笑起來:“那可不就是親家了麽!”
楊辰連忙道:“事猶未定,月兒,不可随意亂說。若是不成,讓人聽了豈不失禮。”
澹月沖他皺皺鼻子:“神京玄門若能聯姻,爹爹和二叔自然喜聞樂見。再說了,我見過那位玄緋小師妹,當真生得好一副美人坯子,配了朱絡師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該是一件好事。”又轉向劍清執道,“小師叔,你說是吧?”
一轉頭,卻見劍清執神色恍惚,捏着盛着甜露的杯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忙又叫了一聲:“小師叔!你怎麽了?”
劍清執驀的回神,忽然将杯子一推起身:“我……我記起來,還有師父派下的功課未做完……我先回去了……”甚至不待楊辰和澹月再說什麽,轉身便走。
他身後突然被丢下的兩人面面相觑,片刻後,楊辰輕咳一聲,遲疑道:“小師叔雖說天資不凡,但到底年紀還小。師老布置下的課業,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劍清執沒理會他們在身後的小聲猜測,步伐急促,甚至帶了些小跑的姿态,低着頭一路向外撞過去。只是這一加快步伐,忙中出錯,待到發覺前方也有人正風風火火跑過來的時候,要閃避已是來不及,頓時兩下裏撞了一個滿懷。一時間“呯”的悶響聲,脫口呼痛,以及小孩子“啊啊啊”的大叫聲,混做一團,好生熱鬧。
劍清執額上一陣熱辣辣的刺痛,赫然印上了一個小小的鞋底印子。那鞋印的所有者卻全然不覺,依然端坐高處,大叫一聲後,又歡快的吐起了口水泡泡:“師叔!是小師叔!”
劍清執倉皇擡頭,滿目所見,緋绡淡紅袍。大約因是去見過前輩客人,還特意換了身嚴正的衣冠,越發襯得綠鬓輕衫,少年明銳。只是脖子上騎着的小娃娃宛如點睛一筆,将畫面抹上了大片的滑稽。
朱絡當然不覺自己有哪裏滑稽,一手扶着君又寒的小屁股,一手忙去拉劍清執:“小師叔,你沒事吧?我看看……額頭都被這小混蛋踢紅了……你別動,我給你揉揉!”
只是才伸了手,“啪”的一聲,卻被狠狠拍開了。劍清執這一下當真用力不小,朱絡眼看着自己的手背上紅起了一片,頓時茫然:“小師叔?”
深吸了口氣,劍清執退開一步,不去看君又寒撲騰着伸向自己的小胳膊:“你從紫蓋頂下來?”
“是啊,宗主和師父喊我去見玄掌門。”
他應得坦然,劍清執的臉色又是一冷,嘴角緊緊的抿住了,片刻才又道:“你……哼,玄掌門想來也是滿意你的。”
朱絡全不知他心中百轉心思,立刻樂呵呵道:“那是自然,我這般的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哎,小師叔你別躲了,快讓我先給你揉揉,頂着個鞋印跑來跑去算怎麽回事啊,要是被看到了,又寒以下犯上,今晚的糖就沒得吃了!”
見他還是嘻嘻哈哈的湊過來,舉止親熱與往常并沒什麽不同,劍清執心裏反倒更覺郁結,一股氣“騰”的撞了上來,一閃身退開幾步,肩頭微側,背上丹霄雖未出鞘,一縷劍意卻已隐然欲放,冷聲道:“子午谷與碧雲天相距迢迢,此後山高水遠,你走了,就莫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啊?”朱絡滿臉茫然,一時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只是那股凜然的劍威,卻是實打實的橫在了身前,幾可切膚。
一聲清吟,銳氣霞彩陡現。狹小昏暗的鬥室之中,登時映透一片凜冽的劍光,森然劍意刺骨砭膚,驚破沉沉睡夢。
朱絡和劍清執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兩人湊合着擠在卧席上睡下,丹霄劍便擱在席邊,伸手可觸的位置。此刻目光一轉,赫然見到明晃晃的劍刃彈出一尺有餘,刃透寒氣,正橫在了朱絡頭頂幾分處,劍光刺目,叫他的頭皮也跟着一涼。他心思電轉,沒跳起來将劍推開一些,反而忙一轉身,捏着被角一壓,将劍清執牢牢鎖住了,只露了張臉在外頭透氣,然後才小心翼翼道:“小師叔,我記得……丹霄與你人劍同源,劍動即是心動……是吧?”
劍清執被他乍然一抱,立刻惱怒的掙紮起來。只是失了前手在先,朱絡又合身上來,死死壓着,當真紋風不動,只得氣應道:“是,那又怎樣!”
朱絡臉上的表情登時好似牙痛一般:“那……小師叔,咱們可不可以打個商量?”
“嗯?”
“當下你我皆動不得武,又負傷在身,急需修養。你看,我這裏可以管吃管住管藥,洗衣服做飯打掃,哪一樣也不煩勞你動手。咱們能不能……這段時間,不提往昔對錯,不問他是他非。有什麽話,等傷勢好轉,禁制解開,再論不急?”
“你……”劍清執聽他說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怒斥一聲“荒謬”起身。但大概是朱絡一身皆扒上來,壓得實在難以動彈,沒能一把推開人,氣勢便不由得一挫。更有一點連自己也不願承認的,在內心深處悄然滋生的心思,柔軟卻固執,一時不察,就在腦海中喧騰着吵鬧起來,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僵持片刻,劍清執只覺腦仁也被吵得一陣陣脹痛,無奈又無力,終是一咬牙,氣狠狠的丢出一句話:“我答應你!”
“當真?”朱絡頗是驚喜,真把話問出口後,反生忐忑,生怕素來眼裏不揉沙子的小師叔被火上澆了油,就這麽跳起來不管不顧先捅自己一個透心涼再說。乍然聽得了允肯的答複,心中的石頭“砰”的一松,頓時眉眼生花,瞧着劍清執的目光也喜滋滋起來,手臂上力道立刻放開了,改為殷殷勤勤的為劍清執掖了掖被角,又順了順露出一片的發尾。那小心仔細的模樣,倒好似在被窩裏塞了一個寶貝。
劍清執心裏倒是五味摻雜,自暴自棄中又帶了點自欺欺人的心态,躺在那裏任憑朱絡服侍。此時天色猶黑,距離日出尚有大段的時間。兩人默契的皆不再提因何雙雙驚醒,只有朱絡蹑手蹑腳的将丹霄重新還鞘,又捧着往一旁挪開了些,才帶着點後怕躺回了被窩。順手一伸胳膊,在劍清執的被子包上輕輕拍打了兩下:“睡吧!”
劍清執原以為,經此一夢一醒,剩下的半宿怕是再難睡得安穩。不想窩在熱乎乎的被子裏,一閉眼後,再睜眼,已見天光大亮。非但時辰不早了,甚至身旁的半邊被褥也是空蕩蕩的,連朱絡何時起身離開的都未察覺。
他有點張皇的坐起身,一眼瞥到枕旁丹霄仍好端端擱在那,才輕輕吐了口氣,拿過折好擱在一旁的衣衫披上了。沾滿塵沙血污的外衣蹤影不見,也不知是不是朱絡當真實踐昨夜之諾,收去清洗。好在不出屋子,不見外客,只簡簡單單着了件白袍也沒什麽不妥。正這樣想着,劍清執方要去尋洗漱之物,院子外頭忽然“咣當”一聲被推開了大門,随後一個婦人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咋咋呼呼直往屋裏:“朱大!朱大在家裏沒?你要的雞我給你抓過來啦……呦!這誰?”
劍清執好容易尋到了一個木盆,還有點頭重腳輕,晃晃悠悠的要去院子裏打水,正和那不見外登門的婦人撞了一個迎面,登時各自都吓了一跳。那婦人手裏捉了只肥雞,風風火火的一擡頭,立刻直着嗓子就嚷了起來:“這誰啊這?朱大家裏什麽時候還藏了個人?”
劍清執的臉登時一黑,壓了壓性子:“你是何人?要找朱……大?”
只是那婦人好似壓根沒聽到他的問話,自己一驚一乍喊了一聲,忽然又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啊呦,難道你就是朱大說的那個什麽……他小叔?我還以為是個病癱了的老頭子,怎麽是這麽個俊俏的後生啊!瞧這小臉白的,你是當真身上不好吧,趕快進屋去進屋去,在這風口站着幹什麽!”一邊渾似自己才是這院子的東主,過去拉了劍清執的胳膊,一手還提着那只雞,就往屋裏推。
劍清執被她連珠一樣的說詞念叨得有點暈,當下竟沒能立刻反應過來。再一回神,已經又坐回了屋裏頭,懷裏還抱着一只肥肥壯壯,不停扭動掙紮的肥雞。婦人交割了雞,眼睛只在屋裏一掃,就抓了只陶碗,又從竈臺上的陶釜裏舀了還熱乎的水也遞給他,才叉着手,上下左右的,一邊打着轉打量劍清執,一邊嘴裏不住“啧啧”有聲:“這麽好看的後生,這是生了什麽病?看着不是虛症吧!朱大在村裏好幾年,配個藥瞧個毛病那是沒得說,你就安心讓他伺候着養上一陣子,好吃好睡了,就什麽都好了!呦,瞧我都忘了說,朱大一向喊我三嬸子,你是他小叔,就叫我三姐吧!可別見外,咱們村兒裏鄉裏鄉親的處得好着呢,缺什麽少什麽,只管找我們說去……”
劍清執暈乎乎的跟着她點頭:“三……三姐……”
“哎!”三嬸樂開了花,,“這後生真讨人喜歡!行了行了,你歇着吧,我還得趕着回去燒飯。回頭朱大回來,你把那雞給他就是,讓他好好炖給你吃。哎,記得再跟他說一聲,昨兒他留下的錢可真不少,趕明我再給你們撿一籃子雞蛋過來啊!”囑咐完了,也沒再等劍清執開口,又一陣風般卷了出去。
劍清執自有記憶以來,便在碧雲天生活,往來所見,皆是清貴女修,即便有性子冷烈,或年少不脫活潑伶俐的,也與這般村婦的潑辣全然不同。一時直到三嬸出了院子,還覺滿耳都是那豪爽的大嗓門在回蕩,雖說稱不上厭惡,也當真有些吃不消。再一轉念,朱絡在這村中生活的五年,日日便是與這些鄉民百姓為伍,心裏忽又泛出幾分悲哀,垂下眼嘆了口氣:“你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那只肥雞當天中午便做了釜中餐,香噴噴的炖了一大鍋出來,熱氣騰騰端上了桌。朱絡本還有些忐忑,生怕昨夜劍清執只是一時睡迷糊了,才稀裏糊塗答應了自己的要求。但見他當真安安穩穩坐下來吃飯,除了臉色還帶着些傷中的蒼白,竟再無什麽氣怒不虞的神色,這才算當真放了心,胃口也登時好了不少。兩人三扒兩咽的,那一鍋雞竟也去了大半。剩下的與一早剔下的骨架一并,重新添上水熬湯。漸漸火旺水暖,香氣四溢,屋子裏與昨日剛湊合着住下時的破敗陳舊之感竟已截然不同,滿當當皆是居家過活的悠閑滋味。
朱絡大約也是在這樣的氣氛中最是舒适惬意,手下麻利的裏裏外外收拾,興致頗好,竟還荒腔走板的哼上了幾句。劍清執皺眉聽了一刻,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哼他一聲:“難聽!”
“又寒小時候,都是聽我哼的歌睡覺的!”朱絡立刻大聲道。但随即想了想,又覺得大約不太好聽也是真的,“不過他五歲之後,就不肯聽了……”
劍清執沉默了一下,忽然嘆了口氣:“朱絡,你真讓我為難!”
“啊?”朱絡眨眨眼,“難道今天的雞不合胃口?那明天咱們換點別的吃……”
劍清執卻不肯放他指東打西的糊弄過去,仍沉着聲音道,“朱絡,當年事發之時,我并無親見目睹,所知經過,皆是出關後由旁人告知。此事影響甚惡,甚至在碧雲天內,之後也忌諱莫深……朱絡!”
“哎!”朱絡一跳,眼觀鼻鼻觀心的在他旁邊坐好了,想了想,又往劍清執身邊湊了湊,近到一個一旦發難,好能跳起來就把人摁住的距離。
劍清執像是不知他心中盤算,反而轉頭過去,找到他的眼睛,又叫他一聲:“朱絡,當年之事,你親口說給我聽,究竟如何?”
“小師叔!”朱絡哀叫一聲,愁苦的拖着尾音,“咱們昨晚不是說好了,先不提之前那些舊賬了嘛!”
劍清執反而比較心平氣和:“你即便與我直言不諱,我既然答應了,也不會在這時對你動手。先前五年,我皆當做你已身亡,恩怨情仇,歸塵歸土,何須再提。只是眼下看來,原是我想得簡單了。我所求亦不多,一個真相……或說是一個理由而已。你不肯說的,又到底是真相,還是理由?”
将話問到這般地步,朱絡心下洞明,大約裝瘋賣傻是不頂用了。他揉了揉臉,苦笑一聲:“沒什麽不肯說的,真相……就如你所知道的一般。楊辰師兄是我親手所殺,并非遭人構陷或存有誤會。之後諸位同門本也是欲擒下我審問,是我拒不受捕,才在混戰中被逼下了平波海。”
劍清執全身一個哆嗦,不自覺中,雙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死死摳住掌心,卻如同無知無覺一般,只追問道:“理由呢,理由又是什麽?莫非當真是……澹月?”
“沒什麽理由!”朱絡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小師叔,你就當……呵……就當随便哪個你覺得是的理由吧……”
“啪”的一聲清脆,後半句話硬生生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耳光打斷了。劍清執這一巴掌當真狠了心,沒有半點收斂力道,雖說不含內勁,朱絡的臉還是被打得猛一歪,随即熱辣辣的感覺跟了上來,眼看着浮起了幾條清晰的指痕。
只是動手的人,看來倒比受了這一記耳光的人更難過些。劍清執揮出這一巴掌,只覺得從指尖到腕掌都痛得隐隐麻木。他慢慢的屈動了一下手指,才找回幾分對這只手的掌控,又慢慢的一點點蜷起來,死死的捏緊了。
朱絡猶然偏着臉,像是也有點發愣。呆滞了片刻,才慢慢的道:“小師叔,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朱絡!”劍清執怒叱一聲,一伸手撈過了他的領口,“你……”一個字從咬緊了的牙縫裏擠出來,後面的未竟之話卻忽的皆化作一股湧上喉口的腥甜,嗆咳一聲,豔紅的血色濺了滿手。發白的指節上,盡是淋漓。
朱絡登時再不能視而不見,頂着臉上紅通通的巴掌印,一把扶住了人:“小師叔……”
不想劍清執卻仍是固執的拉緊了他,咬着嘴角血痕,仍在含怒一字字道:“朱絡,給我一個交代!”
朱絡見他當真要執拗到底的樣子,終是嘆了口氣,擡手去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劍清執縱然不肯,奈何一身冷汗涔涔,中氣虛弱,到底被拿開了手,又按回了被褥裏頭。
朱絡就在他身邊坐下,找了一塊手巾小心的給他擦着指縫裏的血跡,邊慢慢道:“小師叔,你心裏憋着一股氣,索性就一次發作出來。雖說是個偏方,也能疏通一下淤塞的血脈。當年之事,恕我無可奉告,即便将我抓回審堂之上問訊,亦是此言。此外,楊辰師兄是我親手所殺,要我賠他一條性命,我本無怨言。但眼下有突來的變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不可無信。此外……我還需去盡力查明一樁隐情,不得其解,縱死……不能瞑目。這段時候,你安心養傷,多思無益,待傷勢痊愈,禁制解開,就回碧雲天去吧。我也曉得,你心心念念的,乃是一個理由真相,而非是我這條命,想來不會執着在殺我之事上。更說不定……”他忽的笑了一聲,倒有幾分輕快頑皮,“說不定在我追查那樁隐情的路上,就身死道消,也去了你這一塊心病。”
“朱絡,你說什麽?什麽隐情?”劍清執立刻又要掙動起來。
朱絡仍摁着他的肩膀,忽而一笑:“小師叔,你這莫不是還在擔心我?”
“你……”
朱絡卻忽然又把話頭一轉,笑道:“該說的話說通透了,倒比之前各自較勁要舒坦許多。小師叔,你雖說年紀小我幾歲,但一直以來,都是長輩。輕重緩急,想來也有分寸。眼下好好吃藥,好好養傷,才是最要緊的。”邊就又依着昨天的分量取了藥丸,直接遞到了劍清執嘴邊。
劍清執卻遠沒他那般輕描淡寫,心中氣惱急怒,糾做一團。閉緊了嘴巴,只沖着朱絡怒目而視,大有不得答複不肯退讓的架勢。
朱絡也是熟稔他的個性,僵持片刻,收手回來,搖搖頭嘆了口氣:“怎麽還是這麽個執拗的脾氣!”便去把托在手心的藥丸又數了一遍,忽然一仰頭,盡數填進了自己的嘴裏。
這個舉動不免出乎意料,劍清執一愣神,但也只來得及一個愣神,眼前忽然一暗,熟悉的臉龐直壓下來,随後唇角貼上一點柔軟,只微微一撬,就叩開了牙關,灌入一口濃郁的藥味,甚至還幫忙般的在齒列上舔了舔。劍清執一個哆嗦,牙齒一合,頓時咬了滿口苦澀滋味。同樣的藥物,明明昨天嚼服下肚的時候也未覺得有多難以下咽,如今卻好似連舌根都苦得麻木了,一股沿着嗓子眼滑下去,噎了滿心;一股上沖天靈,瞬間激得紅了眼角。
而等他再回過神,朱絡已在好整以暇的,換了另一塊幹淨手巾,在小心給他按着眼角滲出來的那一點水痕。若非臉上尚有紅紅的巴掌印,簡直如同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剛剛一瞬,不過迷花一夢而已。
只是劍清執到底清楚,一切是醒非夢。朱絡敢行這般以下犯上的忤逆之舉,背後将自己拿捏住了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他睜眼瞪着屋頂,直瞪到眼眶都有些酸了。心裏頭卻有一股沉沉的灰霾,漸漸湧起,直至滅頂。
忽聽得一旁衣物窸窣,朱絡起身出去,半晌重又端了個大碗進來,熱騰騰的雞湯香氣瞬間溢滿了屋子。他将湯碗擱在小案上,仍是笑眯眯的模樣,口氣柔和:“小師叔,喝湯吧。”
劍清執臉色雪白,自己一點點努力撐着坐了起來。嘴裏血腥氣和苦澀藥氣還沒散盡,又含上一口鮮甜潤滑的雞湯,百味勾雜,簡直說不出是個什麽味道。他皺着眉頭,好容易把那一口湯咽了下去,随後盯着金黃色的湯面斂下了眼睫:“朱絡,你是不是什麽都知道……還是我……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朱絡笑笑,握住他的手,又舀了一匙雞湯送到他嘴邊:“小師叔,萬事經心不挂心,才是你所求的修行之道。我只是個俗人,蒙得師長大恩枉入了修門。但塵緣不盡,何以求仙?這一輩子,且就讓我先用在了斷了這些俗緣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