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夢閑人唯夢君

章二五  不夢閑人唯夢君

一縷外放的劍氣掃過樹梢,切斷了細嫩的花蒂,便眼見着數朵開得正好的碧桃花打了幾個轉,飄乎乎落了下來。枝梢下承一泓碧水,嬌軟的花朵落在水面上,帶起小小的漩渦,又順着水流一沉一浮的飄遠了。

騎在朱絡脖子上的君又寒瞪大了眼睛看着,拍着師兄的腦袋又大叫起來:“花花!花花!飄走了!”

朱絡被他拍打得回了神,連忙小心翼翼又莫名其妙的去看劍清執的臉色:“小師叔,這是怎麽了?誰惹你生氣了?”

劍清執一哽,瞧他一副全然不知發生何事的模樣,更是氣悶,也不想再多說什麽,伸手将他向旁一推:“讓開!”

“哎哎!等等啊!”朱絡還是滿頭霧水,無緣無故吃了他的脾氣,并不肯放人就這樣走了,一伸手又撈住了劍清執,還捏着君又寒的小胖手點了點自己的鼻尖:“難道是我?”

劍清執登時便想将手摔到他臉上去,咬牙皺眉掙開他。想要發作,但又怕牽連到君又寒,只得一口氣咽下去,悶不吭聲,繼續要走。

只是他要走,朱絡卻笑眯眯的,攔着人不放。兩人在水邊晃悠了兩個來回,仍是僵持,唯有君又寒不知氣氛深淺,猶傻乎乎的拍着巴掌“咯咯”笑着,只當師叔和師兄兩個在陪着自己兜圈子玩。還不時的伸着小胳膊東指指西指指,“這邊”、“那邊”叫喚個不停。

被這樣打岔了一回,适才那一點劍拔弩張的氣氛登時也不見了。當然那也只是劍清執自己的劍拔弩張,朱絡很是熟稔他的脾氣,更少見他這般帶了點小孩子毛躁的動怒模樣,反而覺得好玩的念頭更多一些。見劍清執手上推開自己的力道到底漸漸小些了,這才笑呵呵摘下君又寒,向他懷裏一塞:“又寒,快看看小師叔怎麽生氣了!肯定是你剛剛踢到小師叔了,快道歉!”

君又寒眨眨眼,無比配合,兩條肉胳膊一張,摟住了劍清執的脖子,湊上去就在臉上啃了個口水印子,軟乎乎的哼唧兩聲:“小師叔,不生氣……”

劍清執下意識的抱住了君又寒,一時也不知是該繼續發脾氣還是離開。只一躊躇的工夫,忽聽朱絡“咦”了一聲,目光越過自己,往後面水亭中飄去:“楊辰師兄?澹月?他們怎麽了?”

劍清執一扭頭,跟着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那小亭中,适才氣氛還讓他有些尴尬得無立足之地的兩人,不過片刻,竟成了個各據一邊的僵持模樣。依稀聽得幾句忽大忽小的聲音,似是為了什麽事忽然起了番争執。這般情形當真有些少見,楊辰在幾人中年長,每每萬事格外依寵澹月,性子又最是和氣老實。登時不止朱絡意外,連劍清執也吃了一驚,甚至沒再顧得上自己心裏那股還沒生完的悶氣,就被朱絡半推半拉着,又折回了亭中。

見有人來,小亭中的争執聲略略一頓。其實與其說是吵架,倒不如說是澹月一個人正在鬧脾氣罷了。楊辰紮着手陪在旁邊,有點無奈帶着點苦笑,一擡頭見幾人進來,還能顧得上招呼一聲:“小師叔,朱絡師弟……”

只是不知這尋常一句招呼哪裏又紮到了澹月,原本已是眼圈紅紅的小姑娘忽然一擡頭,一眼剜過楊辰,又狠狠瞪了瞪朱絡,帶着哭腔氣道:“一個兩個的,都不是好東西!要走就走,誰還稀罕你們不成!”邊氣呼呼的一掄胳膊,石桌上滿盤的鮮花登時打翻了,嬌蕊嫩葉,潑灑一片。紛紛揚揚的濃黃郁粉間隙,只見澹月轉身将幾人都甩在身後,揉着眼睛一路跑下了水亭。

“哎……”覺得自己稀裏糊塗連蒙了兩遭不白之冤,朱絡的臉也有點綠了,一手還扯着劍清執,一邊看向楊辰:“澹月這是怎麽了?”

楊辰苦笑一聲,撣了撣身上沾到的花葉:“她在生我的氣,連累你也被遷怒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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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麽事,叫她發了這麽大脾氣?”朱絡又伸着脖子往澹月離開的方向看了看,只可惜仙苑之中,移步換景,曲廊勾連,早連一點影子都瞧不見了,只好又歪歪腦袋,瞧着楊辰。

楊辰臉上還是帶着那麽點無奈的神色,但細瞧來卻也平靜,也不知是篤定澹月這一場氣鬧不了太久,還是壓根不知該如何去哄,索性順其自然:“前兩天宗主傳喚查驗功課,僥幸得了誇獎。宗主言,以我當下修為,若得閉關參悟,可有大進境……古奇境無心雲相你可知?”

朱絡笑道:“自然知道,咱們碧雲天守了幾百年的奇境,看得到吃不到。還是宗主悟出‘三六之功’,才得十年一開之法,可往內中精修。”

“正是,得蒙宗主錯愛,又是十年一逢機緣難得,我自是要走這一遭。只是……唉,月兒怕是要置氣一陣子了。”

朱絡聞言先是一喜,拍手道:“這該是好事……呃……”忽然又僵住了,攥出拳頭舉了舉,“十年?”

楊辰點頭:“雲門十年一開,方得出入。雖說修行途中,不過彈指過隙罷了,但月兒年紀尚小,只聽我一提及,就……咳……罷了,此事已定,宗主亦允肯,三天後便是雲門打開的日子。屆時若月兒還不能釋懷,還要煩勞你們從旁勸解開導一二。”

“這……”朱絡一時間也有點不知說什麽好,舌頭在嘴裏打了幾個轉,只好先點頭道,“你放心,有我們在呢。”

“月兒和你年歲最近,你向來也是待她最好,如親妹一般,我自然放心。只是……”楊辰忽然莞爾,“待你去了玄門,怕也往來辛苦,不似眼下這時,能日日得見了。”

“我不對澹月好,還對誰好!”朱絡摸頭笑笑,忽又呆了,“等等……楊辰師兄,你說啥?去玄門?我什麽時候要去玄門了?”

“你不是……”

朱絡已先一轉身,緊張兮兮的捧住了君又寒的小臉蛋,泣不成聲:“又寒啊,你說師父是不是嫌我太能吃?還是睡覺打呼嚕的聲音太大?還是逃了晚上的課業去廚房裏開小竈被發現了……所以打算不要我了?才要丢我去玄門啊!”這一撲一蹭,君又寒本是被劍清執抱着,頓時他一顆大頭半個身子也緊巴巴的擠進了劍清執的懷裏,幹脆一起摟住了。劍清執打了個激靈,差點失手摔了君又寒,趕快又重新抱穩當,羞惱的擡膝頂開朱絡:“朱絡,你給我下去!”

楊辰在旁看他耍寶嬉鬧,倒是明白了,咳笑一聲:“原是我和月兒想錯了……朱絡師弟,你願留下,自然是最好。雖說玄門雙修法門奧妙非常,但咱們碧雲天也從不遜色,七聖殊榮,豈是旁人比得?你秉承長恭師叔的南天離一脈,将來必也大有所成。”

“借師兄吉言!”朱絡笑嘻嘻的從劍清執肩窩擡起頭,“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怎麽說離着雲門開還有三天,你當真不去哄哄澹月?你不怕依她的性子,三天後收拾收拾跟你一起上了無心雲相?”

“呃……”楊辰一頓,終是苦笑一聲,拱了拱手,“我去找月兒,先告辭了。”

目送楊辰也匆匆離去,朱絡還沒骨頭般挂在劍清執身上,又伸了手去捅君又寒的臉蛋。捅了兩下,忽然“嘿嘿”一笑,湊在他耳邊道:“小師叔,你剛剛……莫不是也在因為這個生氣?”

劍清執身子一僵,帶了點惱羞成怒的一把把他揭了下來,“哼”了一聲:“去不去玄門,乃是你的事情,與我什麽相幹!”

“是是是,不相幹不相幹……”朱絡笑眯眯的應聲,只是笑到一半,又改成嘆了口氣,一手擱到劍清執肩上把玩着,“可是我說啊,你們能不能對我有點信心,怎麽一個兩個三個的,都覺得我定要跟玄掌門他們跑了?玄緋那個小姑娘,才幾歲啊……也沒那麽大的魅力吧,哄得我抛家舍業的!”

劍清執微微側眼,看了看他,涼涼道:“你哪有什麽家什麽業?”

“呃……碧雲天啊,碧雲天當然也就是我家!”朱絡一本正經道,“說來,我這條命還算是澹月師妹救下來的,師父更是待我親如父子,豈能輕棄!”

劍清執嗤笑一聲:“又不是要你改換門牆,說得這般義正辭嚴。”

朱絡眨眨眼,立刻促狹笑道:“剛剛見你發的那頓脾氣,在下可不是當成自己就要改換門牆了!”然後又在劍清執再被戲鬧得發作前,一伸手接過君又寒,順便将下巴擱在了他的肩頭,悠悠嘆了口氣:“碧雲天于我,人事難舍,又豈足為外人道之!”

劍清執一怔,肩上的分量沉甸甸的,甚至還被戳得有點微痛。他兩人如今是個背面對着的姿勢,自然看不見朱絡的目光,到底是追着水亭外遠遠去了,還是落在旁處。他沉默了一下,低聲道:“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朱絡沒接他的話茬,在他肩頭磨蹭了幾下,一挺腰站起來,環在後背的手也縮回來,笑着伸到劍清執眼前,攤開了手掌。

掌心裏,盛着一朵小小的、粉嫩的碧桃花。便聽朱絡笑道:“沾到你的頭發上了!”

些微清甜的桃花香氣似乎仍可以輕易嗅到,麗日下的碧桃林百年無改,開着一片醺醺春光。劍清執頗是貪戀這般小景,但到底還是在一股橫插而入的雨腥氣中掙紮着睜開了眼。

屋內火盆中的焰光也已經暗淡下去,只剩了點暗紅色的餘韻。木窗外,卻有絕大的風聲呼嘯撕扯着,夾雜着噼裏啪啦的雨點砸在屋頂、牆壁、門窗上的聲音。登時把什麽融融日暖什麽春和景明一掃而空,棉被都似乎遮擋不住的寒氣,一股股的撲上身。

劍清執深吸了口氣,不由得裹了裹被子,幾乎将半個下巴也縮了進去,便不免又升起幾分修為被禁的懊惱。一晃在三裏村已經住下了快十天,每日除了養傷吃藥,再無他事可做,就把大半時間都用在了琢磨體內這道金光禁制之上。只是上古靈符陣法,傳至今者甚渺,即便碧雲天中所載也不算多,更勿論解除或逆反之法。好在龍山古陣距今也不知過了幾百上千年之久,那陣勢又算是已被徹底扯破。這一道殘留的禁力旁落于外,想來不會持系太久。既然沒有解除之法,便只能依靠時間磋磨,漸漸除去了。

思及此,還是只能輕輕的嘆了口氣。

身邊忽然一動,朱絡帶着點睡意又帶了點笑意的忽然開口:“冷了?”

“……”劍清執不想說話,幹脆又往被窩裏縮了縮。

朱絡又笑一聲:“臨入冬前的秋雨,一場冷過一場。估摸這場之後也就該沒有了,轉眼又要入冬了。”

劍清執對“冬天”的印象大概還模糊在很小時尚未開始修行的年歲,日後即便遠踏過冰河雪山,仗持着一身修為,也不過多見幾番落雪飄冰,別樣景致罷了。因此聽朱絡說起,也只是輕“哼”了一聲,翻過半個身,後腦勺沖着他,又要繼續睡過去的樣子。

朱絡在他背後輕聲偷笑:“到時候你就知道北風加片兒雪的厲害了!”

劍清執沒動,只淡淡道了句:“最多不過大半個月,禁制當能解開。”就又沒了動靜,好似只是說了一瞬的夢話。

朱絡微微一愣,又笑了聲:“啊,在下倒是忘了這個……”他忽然欠身坐起來些,微微探頭,去看劍清執。夜中光線幾近于無,盡是昏黑朦胧,也不知他到底看清了什麽,不過倒是一伸手,準準的戳在了劍清執的臉上,笑嘻嘻道:“小師叔,你回去後,莫要挂念我……莫要再記着我了!”

劍清執一凜,下意識的便扭過了頭。養傷期間,雖說朱絡到底不肯吐口當年之事究竟源何,但卻也從未遮掩過他今後的打算。劍清執聽他口口聲聲說着要去查一樁隐情,只是不曉得那隐情到底是什麽,甚至只是他個人之事,還是與本門或煉氣界多有牽連也不得而知。這時忽聽他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宛如谶言,心頭登時湧上一股不祥之兆,甚至顧不上駁斥胡說八道,先沖口問道:“你要去……唔……”

措不及防的,忽然雙肩一緊,被翻過身來牢牢按住了。一股溫熱的氣息陡然當面壓下,帶着全然不允人躲避的姿态,狠狠抵上了自己的唇角。

劍清執一愣,随即心中大駭,擡手便要将人推開。只是朱絡到底比他快上一步,一合身整個人都壓了上來,死死制住了他的掙動。唇齒之間,攻城略地,更不容躲閃喘息,好似要将身下人全數生吞活剝下去一般,帶着前所未有過的一點狠厲。

終于自震驚中回過了點兒神的劍清執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只是如今兩人不論修為,只憑些原本的身體蠻力較勁,到底失了先手便很難翻身。幾番推拒掙脫不果之下,反倒更加劇了困在狹窄範圍中的厮磨肢接。也不知是驚急還是氣怒,漸覺身上也漲起了一層薄汗,熱騰騰的,再被棉被一困,壓一個人在上頭,劍清執感覺自己幾乎呼吸都變得艱難,手腳上的力氣也軟了下來,勉強左右扭着頭要躲開朱絡猶然不放的唇舌,喘息着道:“你……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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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絡像是也後知後覺的被自己剛剛那股瘋狂勁頭吓了一跳,忙一擡頭,對上劍清執衣發淩亂,臉帶薄紅的模樣,又幹咳一聲扭開了臉,簡直不知該如何開口解釋。劍清執狠狠瞪着他,脫離了那般窘迫狀态,立刻重新找回了氣勢,咬牙道:“朱絡,你別仗着我……就可以由着性子亂來!”

朱絡只得又咳了一聲,低聲下氣一句:“我沒……”但這話實在自己說出來也覺幾分底氣不足,想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探身拉住了劍清執的手。

劍清執對他剛剛的發瘋還有些後怕,手一抖就要縮回去。朱絡忙又湊過去些笑道:“小師叔,要不然……我讓你親回來?”

“轟”的一聲,劍清執頓時整張臉都炸紅了,想也不想,一擡手甩脫他,狠狠一拳頭,就掄在了朱絡胸口。這一記當真沒半分的收斂力道,縱然不含內勁,也足夠朱絡喝上一壺。只是拳面剛剛碰及前胸,力氣一吐,乍見一片金紅光芒,猛的也自他懷中漾起,一張如幕,将這記讨賬的拳勁阻了一阻。雖說剩下的半數力道照樣叫朱絡龇牙咧嘴慘哼了一聲,不過劍清執登時顧不及再清算了,眼神一凜:“這是什麽?”

然而尚不及朱絡回答,外頭忽然一陣“乒乒乓乓”的砸門聲,穿透風聲雨幕傳了進來。稍微細辨,似乎還聽得到有人抻着嗓子在大喊:“朱大!朱大起來!開開門,快等你去救命了!

朱絡微一愣神,又側耳聽了一回,只得匆匆向劍清執道:“我先去開門!”就跳起身,胡亂抓了外衣披上,從門背後摘了頂鬥笠向腦袋上一扣,大聲應着門出去了。

劍清執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的坐在卧席上,片刻後挪步下來,攬着衣襟趨行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向外張望。

黑漆漆的夜色中,只能看到大門半開,朱絡與來叫門的人正比比劃劃說着些什麽,聲音皆打碎在雨幕中,模樣看似焦急,卻還是不知發生了何事。

但也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又見他折身回來,并沒進屋,而是直接扒在了窗口。兩人四眼撞了個正好,劍清執閃都不及閃,就見朱絡滿眼都溢出笑模樣來,輕聲道:“有點事,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就伸手一帶,将窗隙從外頭拉緊了。随後腳步聲踩着水花踢踏離開,片刻,連院門也被重新拉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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