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念之托
章二六 一念之托
朱絡這一去,直到天微見曉時才得回來。
說是天明,但夜雨方收未霁,灰蒙蒙的天色倒比平日裏這個時辰還要沉暗一些。大抵是因為田地裏也沒了什麽活計,村裏路上都不見幾個人影,空蕩蕩的,雜着些犬吠雞啼,反而更要催人昏昏欲睡,沒什麽精神。
前半宿只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又忙了整個後半宿的朱絡也覺得有些萎靡,拖沓着腳步往家裏走。要不是他手裏提了塊臘肉,腰裏還塞了幾個謝錢,乍一看,一身血跡斑斑的,倒好似遭了什麽倒黴的劫難。
家裏的院門如他離開時一般掩着,院子裏頭也沒什麽動靜。他蹑手蹑腳推門進了屋,一眼便瞧見劍清執背沖着門口,嚴嚴實實蓋着棉被,睡得很沉的樣子。只是下一瞬,還在睡覺的人已經一翻身張眼看了過來:“回來了……嗯?”
目光在朱絡一身的污髒上一溜,劍清執皺了皺眉,幹脆掀開被子坐起身:“你這是怎麽搞的?”
朱絡倒是習以為常,拍拍手笑道:“我說什麽來着,一到打雷下雨的天兒,不但人愛有事,連畜生都湊熱鬧!我今年幫着接生的三頭大牲口,都是大雨天的夜裏折騰出來的。”又豎起兩根手指頭晃了晃,“兩頭牛犢子,嘿呦,養大了可就值錢了!”
劍清執一愣,像是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咬了咬牙:“你半夜急匆匆的都沒交代一聲就跑出去,就是為了這個?給牛接生?”
“自然,這可是頭等的大事!”朱絡仍是笑眯眯的,邊開始脫下沾染了血污穢物的衣服。一眼瞥見劍清執還是那個姿勢坐着,神色中帶了那麽點兒不悅,才一擰身坐過去,笑着又道,“小師叔,凡人老百姓,都要吃飯穿衣讨生活。一頭牛或兩頭豬,差不多就是半副的身家了,一家老小都要指望着換錢吃喝。你說這給牲畜接生,如何不是頭等的大事?我在三裏村這幾年,給人瞧病不多也不少,但大也有一半心力是花在了這些畜生身上呢!”他又一伸手,腰中摸出十數個錢來,“還有謝錢不是!”
劍清執倒是沒想到他扯出這樣一番話,聽來似乎頗有道理,卻又與自己經年在碧雲天所知大相徑庭,一時也不知如何答他才好。呆滞了一刻,目光在他手中掂着的錢上一轉,又皺起了眉頭:“你很缺錢?”
“啊?”朱絡被他問得一愣,結巴了一下才道,“還……好吧。”
劍清執哼聲,用下巴向着牆根一點:“你刨出來的土還沒填回去呢!多半這幾年攢下來的,都在那裏了吧?”
“小師叔慧眼如炬!”朱絡幹脆也不遮掩了,笑起來,“左右我平時也沒什麽花銷。再者說了,有錢給師叔用,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麽!”
劍清執沒理會他的打趣,又瞥了眼那個不算太深的土坑,大約目測了一下,只知土坑淺淺,想來也積不了多少銅錢。三裏村又不是什麽富庶之地,只怕朱絡縱然手頭尚有些富餘,也不多了。他雖說日常不大有用得上銀錢的地方,但身上也從不缺花銷,只是眼下開不得丹囊,即便金山銀山,也只能望之興嘆。這樣一想,幹脆一伸手,從頭上抽了根玉簪子下來,向枕邊一扔:“拿去當了,該夠這一陣子的開銷。”
“哎?”朱絡連忙把簪子捧住,那簪用料自然是極好的白玉,雖說上面只簡簡單單琢了流雲紋路,但格外還有明珠鑲在簪頭。這般器物擱在碧雲天大概算不得什麽,放在塵世,卻堪稱貴重,莫說只供兩人十天半月的吃住,就是一年半載,也足夠了。
朱絡也知他并不看重這些物件,不過随身的穿戴而已。當下也就笑呵呵的收起來:“我明日往集市上走一遭去……小師叔這簪子,三裏村裏外那是沒人要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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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一回話,清早那點淺淡的睡意也就散得差不多了。劍清執本不貪覺,便也幹脆起身穿衣。只是拉扯到破裂了的衣襟,臉色還是不由得一黑,沒好氣的瞪了朱絡一眼:“你過來!”
朱絡一凜,有點沒膽的也掃了眼劍清執的前胸。透過衣服上撕扯出來的破口,甚至還看得到幾點皮膚顏色紋理,柔和光潤,倒與那只白玉簪也不差什麽了。他手指微妙的動了動,幹咳一聲:“我去給你拿件換洗的……”
“過來!”劍清執一挑眉,聲音登時冷了幾分。
“嗳好好好……”朱絡只得湊身過去,一手撐着卧席,“小師叔,怎麽了?”
劍清執瞥了瞥他的領口,即便脫了外衣,裏頭的單衫也還帶着點夜雨晨露的潮氣,黏糊糊的半貼在身上,隐隐勾勒出一點身體的線條,除此之外,再無什麽異樣。便又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你自己脫?還是要我動手?”
“啊?”朱絡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立刻幹脆的扯開了衣帶,笑道:“小師叔,你要問這個不是?”
去了衣物的遮掩,便見他胸口上下,約有孩童巴掌的大小,突兀嵌入了一片烏黑,卻又隐約有光澤流轉其上,與尋常的淤青毒傷截然不同。劍清執輕輕吸了口氣,屈指慢慢壓了上去,才覺出那片顏色尚被薄薄一層皮膚遮住,原是含在體內,托于血肉皮膚之間的位置。
“這是什麽?”劍清執幹脆又用指節在上面叩打了兩下,只可惜大概力道太輕,沒有半點攻擊傷害之意,早前那片金紅色的光芒也沒有出現。
朱絡也絲毫沒有覺得痛楚的模樣,似乎那東西只是一塊大號的胎記,只是笑嘻嘻一開口,還是吓了劍清執一跳:“大概是……一塊龍鱗。”
“龍鱗?”劍清執心思電轉,“你身上為何會有龍鱗?黑色的龍鱗……難道是……在龍山的時候?”
“小師叔果然也能想得到!”朱絡笑道,“正是龍山脫出的那條黑龍所贈。”
“贈?”
“托……所托吧!”朱絡若有所思,“是一樁臨去之托,不着一字,卻也斷不能輕負了。”
劍清執又看了那龍鱗幾眼,嘆了口氣,挪了挪身子坐開些:“這就是你之前說過的,要去替人完成的那件托付?你不肯說出當年碧雲天究竟發生何事,那這件事,總能說來一聽了吧?”
朱絡笑笑:“這事倒是沒什麽不可說的,只是除了小師叔外,倒也再不足為他人道也。”他先前出門之時,對龍山古月這一遭變故已有坦白之心,一路之上,将自打認識了越瓊田和伏九的事在心中反複過了幾個來回,再一開口,就很是順溜,娓娓道來。末了又嘆了口氣:“變生突然,怕是小九自己,都遭困其中自顧不暇。那般情形之下,大概在下也就是他唯一能托付之人,此後天高海闊,也不知是否還有再見的機緣。而若能再見……那個人,或那條黑龍,還是不是我認得的小九,也是未知了!”
劍清執從未料到其中竟有這般的曲折,聽他一口氣說完,靜默半晌,似才梳理清晰了:“若你所說無差,倒是一樁罕聞的奇事了。原本龍山之下,竟藏着上古囚龍之陣,已是意外。若那個叫伏九的孩子還是古靈後裔,吞珠化龍而去,那實在是……但若非如此,掀翻龍山地脈的黑龍從何而來,也無法解釋。我……便是信你了。”
朱絡立刻也松了口氣,笑道:“小師叔,你還肯信我,我很是歡喜!”
兩人忽然一時有些相顧無言,平白對望出幾分惆悵來。劍清執更是自重逢以來,從未這般清晰的感覺到那一種人事已改昔年不再的酸楚。忡怔了一刻,才又慢慢道:“古靈各族隐匿塵世已久,若非這次龍山劫變,尚無人相信還有靈族遺世。但那孩子化龍而去,所往必是族脈隐靈之地,世所難尋。大約,你們也是沒什麽緣分再見了。”
“若是如此,也未嘗不好。”朱絡十二分輕快的笑起來,“他尋到了根源,醫好了怪症,以後也該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萍水相逢,不過皆是他鄉之客罷了……只是小九到底還念念不忘他阿叔的病症,遺下這一片護心麟,自然也有他的用意。古靈各族隐世太久,這鱗片到底有何妙用我是不知了,但總還要将東西交到應得之人手上,才不枉小九叫我這一聲‘大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該然。”劍清執點頭,“但他阿叔的名姓你都不知,要如何去尋?”
“少不了多方打探嘛!”朱絡倒是很想得開,“好在我曉得了他阿叔的模樣,回頭去鎮上尋個秉擅丹青之人,畫出來随身帶着,總有找得到的那一天。依小九的說法,他阿叔乃是游世之人,往萬丈紅塵之中除魔衛道、游歷四方,說不準哪一天就撞見了!”
劍清執輕輕撇嘴一笑:“那你可要好好活到找到人的那天,不然豈不是失信。”
“呃……”朱絡頓了頓,輕巧的繞過了這個話頭,只笑道,“眼下需是要先等到禁制解開,複了功力修為。不然萬一找到了人,卻沒法将龍鱗逼出來交割清楚,就贻笑大方了!”
待到第二日,果然西北風刮起來愈見料峭。只是天色倒還好,白亮亮的日頭懸在空中,瞧着勉強也有幾分足堪□□的暖意。
朱絡起了個大早往集市上去,三裏村地處有些偏僻,距離最近的城鎮也有幾十裏路,一個來回,怕不是要走到天黑。好在他不知打哪一家借了頭驢來,一路“嘚嘚嘚嘚”輕快小跑,節省不少腳力,到了城中,時辰竟也還早。
這城鎮朱絡多少也來過數次,道路街巷不算陌生。如今距離年節尚有一段時間,天氣又寒冷,路上行人算不得多。他憑着記憶摸到一條南北街上,只張望了一回,就瞧見了碩大的當鋪招牌。一年不見,愈發黑漆锃亮,可見生意當真紅火。
那當鋪對面,朱絡記得本是幾間買賣些閑散雜貨的鋪子,如今卻并成了一家,起了三層的高樓。樓上挑出酒幌錦旆,裝飾得金碧輝煌。西風卷過,連帶着熱騰騰的酒菜香氣,吹滿了半條大街。名字更取得有趣,喚作“琳琅閣”,不似個飲酒吃飯的所在,倒好似買賣珍玩珠玉的地界。
看到“琳琅”二字,朱絡下意識的伸手到懷中一摸,揣了一路的白玉簪染了體溫,溫潤适手。掏出來看看,玉色在陽光下愈發晶瑩可愛,即便不是死當,也能有個差不多的好價錢。在心裏掂量了一回,朱絡舉步邁進當鋪,放眼一看,當真對得起“紅火”二字,典當質物,倒還要排個隊伍。前頭約莫着有四五人之多。只是他也不急,幹脆溜溜達達到最末,靜心等着。
排了一回,前頭的人去了兩個,他剛要挪挪步子,忽然打門口匆匆跑進來一個小夥計,不似典物,倒像是尋人。滿大堂張望一回,立刻“蹬蹬蹬”沖着朱大過來,迎面打了個深躬,大聲道:“敢問是朱公子麽?”
朱絡一愣,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鼻子:“問我?呃……我是姓朱沒錯……”
“那就是了!”小夥計立刻伶俐道,“朱公子,我是對面琳琅閣的夥計,适才老板囑咐過來,說有一位先生正在樓上雅座等你,要請你過去一見。朱公子,咱們這就……移步吧?”
朱絡很是意外,想來想去也只能猜測莫不是哪位自己經手過的病患,又在此地重逢了?只是他經年不出三裏村,更不要說外出給人瞧病,思索一回,終是無果。那邊小夥計還恭恭敬敬擺着個“請”的姿勢,朱絡也不好難為人家,索性不再多想,呵呵笑道:“我平生還沒進過這麽闊氣的酒樓呢,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善人要請我吃飯!”
小夥計前頭帶路,領着他進了琳琅閣。拾步登階直到三樓,才在一間垂着湘簾的雅室前停下了,畢恭畢敬垂着手道了聲:“林先生,朱公子到了。”
房內傳出一聲輕笑:“朱小兄弟,當真是你,快請進吧!”那聲音很是和潤入耳,又帶了幾分的熟悉。只是朱絡一時仍是不能對號入座,便幹脆的一掀簾子進了屋。雅室中布置得精致,一張雕漆案上也不見大魚大肉的浮屠,只疏疏朗朗擱了四個碟子,一把酒壺而已。房中主人站在案邊,手中拈了一截青竹,意态清逸,笑吟吟道:“小兄弟,可還記得我麽?”
朱絡萬沒料到約自己一見的竟是這位“熟人”,呆滞了一瞬,才忙道:“林……樓主?這……當真沒想到倒是會在這裏遇上。”
“遇上了便是緣分。”林明霁伸手一引,“請坐。”候兩人皆落了座,才取酒斟上,笑道:“這酒樓名喚琳琅閣,招牌便是號稱‘琳琅一品’的佳釀,多年來名氣遠傳。既然登樓,不可不嘗,請。”
朱絡也很幹脆,取酒一飲,入口清甘,又有綿密後味帶了凜冽的花蜜般氣息,果然是平生罕見的好滋味。他砸砸嘴,将盞微微一翻,笑道:“好酒!可惜在下是個粗人,好處喝得出卻說不出,讓樓主見笑了。”
林明霁仍是莞爾:“壺中之物,本就是堪飲便足。便如人行于世,有其所欲往,則一心向之。問心無愧,行差行對,也不過是旁人閑議閑說,于其人到底又有何幹呢……不妨再盡一杯!”
朱絡聽他言笑晏晏說酒,詞句間卻似乎別有深意,手下不由微微一頓,垂眼看了看清透如碧玉的酒色:“樓主的見地,倒是與尋常人不太一樣。”
林明霁“哈哈”一笑:“這話卻是聽得多了,說好聽點,叫做孤标拔俗特立獨行,說得不好聽嘛……不過若非如此,也就沒有今日之滄波樓了。這煉氣界走的本是個各人自掃門前雪的修行之路,不到切身相關,少有去管他人閑事的,其實倒也稱得上……涼薄?”
朱絡哂笑一聲,沒去接話,只舉了舉盞,淺酌了一口。
林明霁倒也不似要與他深談這個,把盞笑道:“說及這些,也是無聊,不過随口有感罷了。對了,說來林某倒是免不了好奇一句,龍山古月一行,不知小兄弟收獲如何?”
朱絡只能嘆了口氣:“月下集的場子都被莫名其妙砸了,在下也只能無功而返,沒的奈何!”
“龍山古月之變,小徒回轉滄波樓後有所提及,想來當場也頗兇險!”林明霁喟嘆一聲,“天數多變,從來難料,也是沒可奈何!不過小兄弟看來當是安好,想來脫身得還算順遂,想來瓊田這孩子臨遇危機,也頗機變。”
“呃……”朱絡猶豫了下,還是很老實的道,“不瞞樓主,龍山亂起的當場,我與小越小九就失散了,當是到現在也不知他們的安危下落,本還想再找機會打探一下,才能安心。”
“嗯?”林明霁似是有點意外,但立刻又笑起來,“原來如此,難怪……”
“樓主可是知道些什麽?”
林明霁并未直接答他,卻是莞爾道:“據聞龍山古月生變的當日,有人見到一道磅礴劍氣,頗似煉氣界中聞名已久的天極劍意。後又有人言,也曾見到青衣道長在龍騰之際突然現身龍山,直入亂況之中……以此作想,瓊田當是無恙。說不定還要因禍得福,成就了一樁心願呢!”
朱絡愣了愣,随即想通兩者之間的牽連,便也拍手笑起來:“若真如此,是該恭喜小越了!”
林明霁含笑點頭:“經此一遭,英華君當也默允了……我記得你們一起同行的,還有一個黑面小童,身染痼疾,倒是不知他的狀況如何了?泊掌門可有出手診治?”
朱絡不想他還記得伏九,話在舌尖上繞了一匝,還是笑了笑:“小九的病倒是不礙事,只是我們也在龍山走散,不曉得他去了哪裏。不過他的本事,比起小越大概還要強些,當是無礙。”
“那就好。”林明霁舉箸讓客,只是自己卻忽然有所思及的一頓,考量之後,還是道:“另有一事,本算是煉氣界中的麻煩,只是到底對凡世多有涉及。今日既然遇到小兄弟,我想還是囑托一番為好。”
他說得鄭重,朱絡立刻就也停了筷子:“林樓主請說。”
“小兄弟可還記得你們在前往龍山古月途中,陷入女蘿芗之事?”
朱絡登時有點牙根發酸,苦笑一聲:“那般驚心動魄的經歷,哪怕到了下半輩子,也是忘不了的吧!”
林明霁笑了一聲:“小兄弟有驚無險,福澤甚厚。只是還有其他許多人,未必能有小兄弟這樣的福氣……這也算是煉氣界中的一樁隐患,有邪行之流四處布下詭陣,搜羅生人的魂氣精血用以鍛煉邪功,那處女蘿芗,當就是其一。詭陣背後驅使之人一直未曾現形,也不知其他地方是否還有這人的布局。此人手段殘厲在不論修士凡人,一并見隙下手,行跡又是缥缈。小兄弟此時獨行,當也要多加留神才是。”
“這……”朱絡咋舌,半晌後才道,“我記得了,多謝樓主告知。”
林明霁嘆了口氣:“煉氣界中,怕是因此又起風波了。近日也得到赤明圃傳訊,他們門中竟有弟子同樣遭厄,魂飛魄散甚是凄慘。我因是聽聞出事的地點就在左近,踐山踏水也是清閑,便來一訪。”
朱絡登時記起了三裏村外荒林之中,那條赤明圃弟子的殘碎魂魄,也只能嘆了口氣:“這般妖人,也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都說天道有報,不知何時能得一見。”
“天道麽?”林明霁微微一笑,“天道有常卻難以捉摸,還是要依仗煉氣界中各路修者出手,才能盡快的了結此厄吧。聽聞青衣道長一直以來,都在追查一名擅弄魂魄之術的妖邪,說不定便與此有關。若能得他出手,想來大有轉機。”
“青衣道長?那小越……”
“瓊田随在青衣道長身邊,安全必然無虞。”林明霁将酒盞一舉,“這世上,敢撄天極劍意之鋒者,甚是寥寥啊!”
丢開這最末一樁憂患之事,待客淺酌,倒也算是賓主盡歡。朱絡仗着自己是被邀上樓來,并不與林明霁客氣。琳琅一品固然是好酒,幾樣小菜點心也頗精致适口,登時被他掃蕩去了大半,這才拱手作辭。
林明霁當然也不在意這個,他之行跡大概素來灑脫慣了,說是要前往荒林查探,待送了朱絡離開,反又不急,重新施施然為自己添了酒,倚窗慢飲。這窗外說來也沒甚好看,無非西風下愈見蕭索的街道,行人匆匆,半是往來路過,半是……進了對面的那家黑漆招牌的當鋪。
他坐在三樓,視野甚好,目力又佳,登時瞧見了朱絡重又進去當鋪的身影。哂然一笑,搖了搖頭:“世路當真是……艱難啊!”
忽聽垂簾之外,有女子聲音清脆笑道:“林先生這般的世外高人,怎麽也感嘆起世路來了!”
那簾子一開,進來一名窈窕女郎,托了個小巧的漆盤,裏面擱着兩碟精潔菜肴,甚是精致。她很是熟稔的直接布下了菜,才又道:“那我們這些尋常的百姓,豈不是連活路都沒有了!”
林明霁“呵”的一笑,回身坐下,只看了看新添上的兩碟菜:“琳琅的手藝,愈發好了。”
女郎橫睇一笑:“先生這話,誇獎過我祖母,又誇獎過我阿娘,眼下是終于輪到我了!”便指着案上一只碟子道,“不過這一道倒當真是我新添上的菜色,先生不妨嘗嘗,可還能入口?”
林明霁很是配合,立刻伸箸一夾,乃是小指長短的翠綠色小卷。遞入口中一咬,外皮清脆破裂,頓時滿口皆是濃淡得宜的清香,微甘微苦,薄苦回甘,滋味甚是新奇。當下咽盡了口中食,笑道:“甚妙,此菜何名?”
女郎又持壺過來斟酒,曼聲道:“敲徹琳琅夢裏聲。”
“嗯?”林明霁微微一頓,“這名字倒是雅致。”
“要不是昔日先生賜下一紙丹方,也就沒有今日的琳琅一品琳琅閣了。只怕祖父母早在貧病交加中亡故,更無今日的謝琳琅。”女郎捧杯,眉眼間神采飛動,“這般恩情,自當供奉門楣,常記心中,時念于口才是!”
“你啊!”林明霁頓時失笑,接了酒,一飲而盡,“幾年不見,心思越發靈巧。”
謝琳琅歪頭笑笑:“怕是在先生記憶裏,琳琅還是多年前那個黃毛丫頭呢。對你們這些神人仙人高高人來說,十幾數十年,不過也是彈指一瞬罷了!”
林明霁含笑,不置可否,只是又品了幾箸新菜,這才擦擦手推案而起:“多謝琳琅的酒菜款待,我尚有事,要離開了。只是你們需切記我的叮囑,這一段時間,莫往山野人煙稀少處去,善保平安。”
謝琳琅點頭:“自然,先生的話,琳琅不敢稍忘。”
林明霁“嗯”了一聲,拱手道了句:“告辭”,緩步出了門。謝琳琅沒起身相送,只略略側耳,聽那腳步聲一出了雅室,瞬間不聞,宛如無跡。她這才垂眼,就着林明霁擱下的酒盞,将壺中餘酒又斟了些出來,捧在手中瞧那澄澈酒漿片刻,彎眉一笑:“敲徹琳琅……”輕輕抵上唇,飲了一口,忽成一嘆,“夢裏聲啊!”
入夜來有風,秋風瑟瑟,吹動琳琅閣八角檐鈴,叮當作響,一夜不休,檐挑紅紗燈,亦複如是。
謝琳琅平素的坐卧之地,倒不在這堂皇三層高樓之中。樓後更有院落,供樓中主仆自居。才不過天色微曦,已有人起身走動,各自忙碌,井井有條。只是主屋一帶猶然繡簾低垂,不聞聲響,但凡經過之人便也都蹑手蹑腳,甚怕驚擾到了屋中人。
房中流動着一股奇異的酒香,似酒更似蜜,清甜濃郁卻不膩人,似一縷淡淡熏風缭繞在床臺帷幔之間。酒香的來源就在床前的小臺之上,不過半尺高的白瓷酒壇,壇口開啓,盛着一汪胭脂顏色,在晨光之下如同水晶軟玉。謝琳琅亦倚坐在臺邊,手旁酒盞小巧如核桃,內中尚有些許殘酒,卻不再飲了。只将手指輕輕叩打酒壇,忽而垂眸一笑:“绮年玉貌,風流歲月,盡道紅顏好……此酒該名‘紅顏’。”便攬衣起身,徐徐離了寝房,到外頭去。
雕花門扇随手而開,清洌洌的秋風即刻撲面,吹散了掩在房中沾染上的一身酒香。雖然早知林明霁在昨天小坐後就已經離開,謝琳琅還是眉眼缱绻的向一旁獨立小小院落瞥了過去,又在看到緊閉的院門後挪開視線。眼角眉梢,半是殘酒銷魂,半是女兒心意,不足為外人道也。
在門前廊上站了片刻,秋風漸透衣衫,也徹底将試酒的最末那點微醺吹散。謝琳琅攏了攏衣領,正打算回房去再添件衣裳,就聽到不遠處正有兩個小仆一路說笑着走過去。離得有些遠,那兩人說話的聲音又不大,只依稀聽到“盞兒姐”、“和尚”、“花種”、“好玩”……等字眼。她扶着頭微微想了想,記起來昨晚倒是囑咐過自己的丫鬟盞兒今天去小花園收拾預留下的一些花種子,只是“和尚”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是有和尚一早出來化緣?
心裏揣測着,回房随意加了件披風就走過去。才到小花園外,先聽到了裏頭的笑鬧聲,非只盞兒一個。花園未築牆,只以半人高的竹籬笆紮密實了圈起來,謝琳琅稍稍撥開幾根亂抽的枝條,就看到園子裏果然有一個和尚,光頭不戴帽,一身風塵仆仆,正端端正正坐在個小杌子上,對着兩三個簍子竹匾不知在幹什麽。幾個年紀不大的丫頭小子都圍在旁邊,看着個圓團臉的女孩子一邊指手畫腳的教導那和尚,一邊時不時嘻嘻哈哈笑上一回,很是熱鬧。
謝琳琅看了一回,幹脆也擡腳走進去,笑問道:“可是有行腳的師父前來化緣?你們不好好布施積福,把人家圍在這裏是做什麽?”
園子裏的一群人立刻呼啦散開,紛紛見禮。獨盞兒仍是笑嘻嘻的,跑過來笑道:“小姐,你起身啦,那昨晚開的新酒是不是釀成了?”
提到“紅顏”,謝琳琅也不免心喜,點頭道:“酒釀成,還要多虧了林先生贈與的丹方。”
盞兒捂嘴便笑:“可惜林先生總是來去匆匆的,要是昨晚肯留宿一夜,今天就能嘗到小姐的新釀了!”
“多嘴!”謝琳琅睇她一眼,又道,“這位師父是怎麽回事?你們莫要仗着旁人外來就欺負人。”此時那和尚也已從小杌子上起身,擱下了手中的簍子竹匾,只是不曾一并湊過來,遙遙的和什一禮。謝琳琅見了,回報一笑,邁步過去。盞兒跟在她身邊,笑道:“這倒是件小姐也不曾聽過的趣事了……今早我帶了幾個丫頭小子在園子裏采花籽,這和尚隔門化緣。我本來叫廚房收拾些素菜饅頭過來,見老秋天涼,還好心招呼他進來坐坐,喝碗熱水。”
那和尚眼觀鼻鼻觀心的垂眼站着,大約只能看到二女的裙角,聽到盞兒如此說,頌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還要多謝女施主善心。”
盞兒嘻笑一聲,繼續道:“和尚吃齋飯時,看到丫頭小子們在這邊剝剔篩選花籽,忽然就跑過來說他願意替我們做工,想要以此再化一些花種子。我一開始還當他說笑,不想他倒當真有模有樣的幹上了!小姐,我平生沒見過這般的和尚,你倒是說說,是不是很有趣?”
“莫要無禮,”謝琳琅攔了她的口沒遮攔,輕輕嘆口氣,“傻丫頭,需知這或許是這位師父修行的法門,你不解悟倒也罷了,何必無端取笑。”便轉向那和尚道:“請問師父如何稱呼?駐錫何處?”
和尚低眉合手:“小僧舍心,乃是雲游僧人,行腳過此。”
“原來是舍心師父。”謝琳琅也合掌對他拜了拜,又看了看擱在一旁已經挑揀了大半的花籽,笑道:“冒昧有問,師父為何要化花籽?這些不過尋常花種,春種秋凋,未見有何特殊之處。”
“阿彌陀佛,”舍心大約一路上已經被人問習慣了,坦然便道,“小僧非是化花籽,乃是化佛心種子。”
謝琳琅眨了眨眼:“佛心種子?可聞其詳?”
“小僧自幼出家,潛修多年,仍不得徹悟。一日請問寺中大法師,大法師言小僧尚未得佛心種子。唯得心種,方生佛心,才登大道。小僧便問佛心種子何在?”舍心吶吶的長嘆了一口氣,“大法師告知,此種子在三千世界中,無是無不是,旁人莫能與,需得自己尋來。小僧得此教誨,發願要尋佛心種子,因此離寺雲游天下,尋訪佛種。”
謝琳琅如聽傳奇,想了想笑道:“那師父為何要化我這花籽?莫非佛種在這些尋常花種中?”
舍心聞言好似有些赧然,但還是道:“小僧也不知佛心種子何在,只得一路行來,見既是有緣,有緣之種,竭盡化得,或許小僧機緣就在其中。”
聽到此,盞兒已先笑了起來,拉着謝琳琅一只手搖了搖:“小姐,這原是個癡和尚!”
謝琳琅一時也不知該如何作評,但舍心信誓旦旦,心堅意定的模樣,也不須取笑。頓了頓,只得合掌道:“舍心師父宏願,踐行不易,這一點花種我豈會吝啬,但取便是。至于做工之說,乃是丫鬟頑皮,師父不必在意。”
“女施主慈悲。”舍心還禮,随即低頭在盛放花籽的小簍中随意抓了幾顆,納入懸在腰間的一個小布袋,“如此足夠了。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語,既已應承為幾位施主挑選花籽,便當做完才好,亦是修行。”
謝琳琅只好道:“既然如此,師父請自便。”又向盞兒叮囑道,“莫要怠慢了。”才離開了小花園。一路走着,一路心想:“以如此方法尋求佛心種子,不啻緣木求魚。這和尚行得堅定,盞兒說得不差,果然是癡和尚,可是又該是有大毅力之人……我那樁心事,難不成就不是緣木求魚?我縱然也願有大毅力,卻連可行的路途都無……如此說來,倒還是不如一名癡和尚了!”一邊想着心事,不由得悶悶,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