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鳥客
章二九 鳥客
回去的路上大約劍清執的心情又變得有些不好,一直冷着臉,只自顧自的飛快邁步。朱絡知趣,老老實實跟在旁邊,間或偷偷瞥上那麽一兩眼,再盤算一下等走到家裏,這氣是不是就該散了大半。
只可惜才第二次偷看過去,就被逮了個正着。
劍清執冷眼一瞪:“走路就走路,你看我幹什麽!”
“呃……我看小師叔氣色恢複得當真不錯,這幾天的雞湯沒白喝下去!”朱絡立刻順口開始胡說八道,“這個時候,說不定這邊林子還有什麽野雞野兔子的,要是套只回去,換換口味也不錯。”一邊說着,一邊當真東張西望,搜羅起來。
劍清執又瞪了他一眼,才要開口,卻忽一頓,竟也原地轉了半個圈,開始四下探望。這一來倒是朱絡吃了一驚,惶恐道:“小師叔,你也……找兔子?”
劍清執這次連眼皮都不想撩給他看了,只沉聲道了句:“異響。”就繼續将目光在身前身後大片高矮深淺不一的草叢雜木間掃過,小心尋找剛剛入耳的一點極細微響動傳來的方位。
正這時候,左後不遠處枯葉亂枝間忽的又是一陣輕顫,與風吹草動截然不同。這一遭連朱絡也有所察覺,他手腕一動,腰間寸心撤下,細長的鞭身陡然甩開,“嘭”的一記掃進了那片雜草,同時高聲道:“小師叔,這裏!”
嘩啦一片亂響,樹枝草葉登時亂飛,濺起了好大一蓬。那些破碎的樹葉草葉渣沫中,并無什麽人跡藏匿,只是朱絡忽覺一片枯黃灰黑的顏色裏,有一點些許的不同之物一晃而過。還未待他看清,忽聽“哇”的一聲仿若嬰兒啼鬧,當頭撲了過來。
“呃……”那飛撲來的身影不過拳頭大些有限,朱絡不好揮鞭,索性一張衣袖,向着臉前一擋。只聽“砰”的一聲,果然什麽東西結結實實的撞在了袖擺上,随後便聽劍清執詫異道:“這是……鳥?”
撤下衣袖,朱絡目光一溜,赫然見到一個小東西掙開衣料,又撲騰着一對小翅膀蹦跶起來,狀似兇狠的沖着自己大聲吵叫。只可惜氣勢頗足,到底也不過是個拳頭大小的灰毛團子,怒氣沖沖炸起了一身的毛羽,更與一只線團沒什麽區別,頓時只覺好笑,伸了根手指虛虛沖着它一點:“小家夥,丁點大,脾氣倒不小……哎呦!”
那小鳥塗了紅蠟似的小嘴巴忽的一探一啄,準準一口叨在了他的指頭上。雖說力道不算大,也說不上多痛,朱絡還是覺得被下了面子,立刻氣惱道:“哎,你這小四不像的家夥,信不信我烤了你?”
小鳥也不甘示弱,不知是不是聽懂了朱絡的威脅,立刻又一張嘴大叫了幾聲,随即拍拍翅膀,一扭屁股,竟然飛到了劍清執背上,一把抓住了丹霄的劍柄,将劍首壓在毛茸茸的肚子下面,一動不動了。
“你和只鳥計較什麽……”劍清執幾乎無奈,也偏頭去看了看那不怕生的小鳥。仔細打量之下,才發覺竟是不曾見過的種別。大約尚是雛鳥,一身灰蓬蓬的羽毛半長不短,背上生着幾條黑色斑紋,只是尚未長開,頗不打眼。此外紅嘴白頭,倒是可愛,一雙牢牢抓在丹霄上的小爪子也有幾分怪異,橫看豎看,都不認得,只能搖搖頭道,“它竟是不怕人!”
朱絡地上撿了根草杆去撩撥小鳥,笑道:“非但不怕人,好似還十分中意你的丹霄呢!瞧這模樣,大約你一路走回去,它也不肯挪步了。”
“這……”劍清執遲疑了下,微微動了動肩背。果然小鳥依然穩趴劍首之上,紋風不動,大有與丹霄化為一體的執拗。再動一動,本似已在閉目養神的小鳥睜開豆粒似的眼睛,十分不滿的叫了一聲,幹脆将半個腦袋都塞進了肚腹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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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絡拍手大笑:“小師叔,它當真賴定你了!”
“……”劍清執略做躊躇,終是道:“罷了,它願跟,就跟着吧。大概只是想讨一頓吃食,天寒失群,也是可憐。”
朱絡“啧啧”兩聲:“看在小師叔的面子上,回去給它弄點米湯就是!”
說來也是稀奇,兩人再一路回去家中,那只白頭紅嘴的怪異小鳥竟當真也一路趴在丹霄劍首上跟了回來。任憑兩人走動說話,乃至進了屋子換下厚重棉裘,皆是不為所動。唯獨待劍清執解下丹霄時,才不情不願的撲騰起來,立在案上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而看到丹霄重新在枕席邊被擱置下,又立刻歡叫着飛了回去,抱定不放。
這一來一去,叫兩人都覺得有些趣味,從未見過癖好這般與衆不同的禽鳥。朱絡從竈下用陶碟盛了淺淺一碟米湯,又摻進點兒雞湯,端着湊過去笑嘻嘻道:“小鳥,那劍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你見天抱着作甚!過來過來,我這裏有好吃的呢!”
大約是食物香氣勾引,那幼鳥又着實在外又凍又餓了一段時日,朱絡把碟子在劍首不遠處晃了幾晃,終于勾引得小鳥睜眼探頭,看看他,又瞧瞧陶碟,欲向飲食。只是即便如此,到底那兩只怪異的小爪子還是不肯放開丹霄,只努力抻長了頸子試圖去啄飲碟中湯汁。屢夠不及,登時急得“哇哇”連叫,卻無論如何不肯挪步。
朱絡被它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眼見小鳥當真急了,才又托着碟子湊過去些,叫它能夠伸嘴飲食。小鳥當真是餓壞了的模樣,不過片刻功夫,一碟湯汁連帶裏頭細細碎碎的一些米屑肉沫,啄食一空,填滿了肚腹,甚是惬意的咕哝兩聲,垂頭梳理幾下胸背兩翅的羽毛,便蜷回劍首,開始眯眼昏昏欲睡。任憑朱絡再怎樣撩撥,也不理會了。
朱絡逗了一回鳥,坐回劍清執身邊,見人一副垂着眉眼若有所思的樣子,知是尚在思索荒林中惡氣之事,便笑道:“這小東西這般貪戀丹霄,也不知是個什麽緣故。他日你回去碧雲天,豈不是也要一并帶它走,不然留在我這裏,又哪還有名劍寶器給它攀附。”
劍清執看他一眼,涼涼道:“你倒是盼着我離開了?”
朱絡渾不在意,仍是笑着道:“亦是龍山禁制解除之日,不是麽?世路多變,詭谲難測,能早一日恢複一身修為,總是件好事!”
劍清執幹脆轉過身看着他,慢慢道:“待我回去碧雲天,必然要将五年前的事發過程徹查清楚。若你身有冤屈,當複你清白。若……楊辰師侄當真是無辜而死,你之性命,亦要寄在丹霄劍下,絕不枉縱!”他話說到末幾字,語氣陡然森厲,一瞬不瞬盯住了朱絡。
朱絡還是那副閑散姿态,迎着劍清執的目光,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握緊了擱在膝上的雙手團住,細細的揉了揉:“白首相知猶按劍,人情翻覆似波瀾。小師叔啊,你心中想得厲害,又何必要說出來呢!似這般有言在先,在下豈不是要待你一動身,就也立刻打點行囊,逃之夭夭了?”
“你……”
“小師叔總是舍不得我的,只是這焉知不是過執之念?”朱絡全不在意劍清執的厲聲厲色,甚至擡起手,用手背輕輕在他臉頰上磨蹭了幾下,“人事易改,終究面目全非。你一心欲求的,到底是昔年心中的那個朱絡,還是當下依稀故人,被底鴛鴦的一場好夢而已?若是前者,舊人已矣,若是後者,小師叔,我倒可成全你這一遭……”說着話,反手一推,壓着劍清執按倒在卧席上,四目相對,幹脆低笑一聲,湊過去對着他的眼皮輕輕吹了口氣。
劍清執一個哆嗦,反射般的閉上了眼,但下一瞬,又猛的睜開了,眼底盡是震驚之色。重逢以來,雖說往日心事到底遮掩不住,漸漸露了幾分彼此心知肚明的端倪,但若這般被赤裸裸揭開在光天化日之下,登時如同被人狠掴了一掌,連聲音都隐隐羞恥得發顫:“你……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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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清執仰面躺着一動不動,臉頰上不可控的染了層淡淡的紅,但細看去,底色卻還是蒼白的。聽他這一問,才掙紮着用手肘撐起幾分身體,目光從自己狼藉一片的上身掠過,落在朱絡臉上。眼神相接,朱絡突的一顫,映見的劍清執目瞳如黑玉一般,沉靜有光,不雜他緒,唯帶了一點深刻其中的悲傷。他怔了怔,擡起手,想要将那對眸子遮住,卻忽然聽到劍清執輕輕嘆氣:“你即便這般折辱自己,當為之事,劍清執亦無可更改。”
朱絡擡起的手,便沒能真正的落在劍清執的雙眼上。僵擡了半晌,收回去抵住了自己的額頭,驀的苦笑了一聲。劍清執仍擡眼看着他,便見朱絡一層層的,重又将撥散的衣物給自己攏束回去。待結上最後一處衣帶,才緩聲道:“小師叔風光霁月,無不可對人言之事,是朱絡荒唐了。”
劍清執終于徹底坐了起來,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死死捏緊,沉聲道:“事情真相我自會去查,此外,你尚欠我一個解釋。”
朱絡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過來,垂睫一嘆,又重笑出來一聲:“我大約……也曾是喜歡小師叔的……”
話尾戛然而止,劍清執捉住他的手臂用力,猛的拉到自己面前。熟稔眉目,已撞了滿眼,唇角柔潤微濕,帶着決絕的意味壓了上去。朱絡咦然不過半聲,另一只手臂已先是一動,本能般擡了起來,要扣向劍清執的肩背。
但只不過片刻,暖唇已離,劍清執用同樣堅決的力道又把他推開了,定定道:“各行其路。”
朱絡在他背後擡起的手于是終究在沒被察覺前也放下,重新勾起嘴角,笑着道:“好,各行其路。”
卧席上那一點暧昧的淩亂也被抹平,看看時辰,朱絡跑去竈下燒火,留着劍清執一個在屋內靜坐調息,若非頸側一時難褪的牙印還時不時帶起一絲刺痛,适才倉促的變局就幾乎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一片安靜中,只聽得到竈下柴火偶爾的爆響聲,漸漸催出飯菜的香氣。驀然,一聲“呱哇”的啼叫響起來,突兀的吓了人一跳。劍清執猛的睜眼,朱絡也甩着濕漉漉的手從竈間跑進來,兩人視線一對,又同時轉向發聲之處,朱絡一個愣神後,“噗”的笑出聲:“怎麽是這小家夥,都快忘了它了!這是……睡醒了?”
差點被兩人遺忘了的怪異小鳥本一直趴在丹霄劍首安安靜靜的睡覺,這時卻抖着羽毛站了起來,黑豆眼睛四下轉動,抖抖翎毛,昂頭便又是一聲高啼。只可惜兩人沒個通曉鳥語,也不知它是在叫嚷些什麽,一時面面相觑。末了還是劍清執試探道:“它莫不是……想要離開了?”
朱絡嗤笑一聲:“它舍得丹霄了?”但還是過去推開了一條窗隙。冷風立刻見縫插針的灌了進來,與寒風同入的,還有院外一道叫門聲:“叨擾了,敢問此戶可有人在麽?”
那聲音不算特別熟悉,但實在是前幾天還一同吃酒閑聊過,當沒這麽快就忘記。朱絡這回可真結結實實吃了一驚,瞪眼咋舌:“這……是他?”
“誰?”劍清執一挑眉,“不是三裏村的人麽?”
“呃……”朱絡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笑笑,“等你見了,就知道了……熟人!”便起身去推開屋門,揚聲道:“請進吧,林樓主!”
虛掩的院門應聲被推開,邁入一條清逸身影,滿目訝然神色,不過仍是笑道:“小兄弟?竟然是你在?這……莫非竟是尊府?”
“果真是極巧了!”朱絡也不掩飾自己的意外,迎出屋門幾步:“林樓主,你怎會來此?”
“我是……”林明霁話音未落,屋內又是一聲“呱哇”大叫,随後一道灰影擠出适才推開的窄窄窗縫,拍着一對小翅膀一頭往他懷裏紮過去。林明霁忙一擡手,讓幼鳥落在掌上,這才道,“我是為尋它而來。”
見朱絡一臉詫異,林明霁指尖一轉,化出一只小小玉盞,內中晃晃滿盛着銅金色的汁液。幼鳥歡叫一聲,立刻湊上去大口啄飲,他這才道:“此鳥乃是鐘山鹗種,我也是新得不久,尚未馴養得乖服。日前疏于看管,叫它偷溜出來,可是一路好找,不想竟然落在了小兄弟家中,當真也是緣分!”
朱絡似是不太了解這些珍禽異獸之類,只笑道:“既然找到了就好,此鳥似乎還是幼雛,怕是也多受了驚吓。”
林明霁點了點頭,看了看還在大口飲着汁液的小鳥:“當是餓得緊了,這一盞銅金,怕是還不夠它吃!”
“銅金?”朱絡又瞧瞧那玉盞,滿臉茫然,“我适才兌了碟米湯肉汁給它,它也吃了。”
林明霁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此鳥乃飲銅金融汁為食,才得生長。尋常飲食,雖也吃得,卻無太大的用處罷了。說來……倒有一事要請問小兄弟。”
朱絡忙道:“樓主問就是了。”
林明霁見他應聲痛快,并無遲疑之色,便開口道:“此鳥亦非凡禽,若據書所載,鐘山之鹗,見乃興兵,兆兇。實則其常飲銅金之汁,喜逐金戈之氣而已,見則大兵不過後人附會。但前半所言非虛,縱然年幼,這小家夥仍是頗愛逐金兵寶器之氣,見則向往。如今它竟然肯停駐在府上,莫非……此地也有什麽罕見的金戈刀劍不成?”
“這……”朱絡卻沒想到幼鳥跟着自己兩人回來,還有這一番緣由在內。雖說林明霁數次待以坦誠,但劍清執修為被禁,寄居三裏村之事,還是越少人知,越能免旁生枝節。一時間有了躊躇。林明霁察言觀色,立刻笑道:“若是小兄弟不便說,也就罷了……”
“它是循着我的佩劍丹霄而來。”
屋內忽來一語,解了尴尬。朱絡忙扭頭,就見劍清執推門而出,直向林明霁道:“林樓主,久違了。”
“清執雲主?”林明霁縱然性子再是沉靜,至此也難免一驚。驚訝過後,反而眼中更見疑惑,一連盯了劍清執數眼,才道:“恕我冒昧一問,雲主這是……身負了什麽暗傷不成?聽聞龍山之變後,神京亦失了你的下落,多派弟子正四處查訪,也曾往滄波樓一問小徒。我想以你的修為,縱然龍山地脈颠覆,也傷不得才是,反而開解了他們幾句。只是今日這一見,對面竟不覺真修之氣,難道當真……”
劍清執搖了搖頭:“并無大礙,不過一時不查,修為暫時受禁而已。不過這幾日間,也就可恢複了,有勞林樓主挂心。”
“原來是禁制之力!”林明霁松了口氣,莞爾道,“既然你心中有數,那我也就不多事了。若無傷患,自是最好。眼下煉氣界山雨欲來,在外各自行走,也需珍重小心。”
他話中別有所指,劍清執皺了皺眉:“還有何事發生不成?”
林明霁也不隐瞞,應道:“魂墟現世,殺生奪魂之事,我日前曾與朱兄弟提及,你們既是一處的,想來也已知曉了。只是近來又出了一樁麻煩事端,西北之地,有詭獸出現,逐傷行人。那些妖獸似乎有構築幻境之能,至今尚無人見其本來面目,逢之便有傷亡。我亦派小徒前往追蹤,但到底不算放心,正也要前去一看究竟。如今只知妖獸不止一頭,更非是困守一地。游走方向,漸往東南人煙稠密處而來。一路傷及的性命,恐是更多了!”
“妖獸?”劍清執略作沉吟,“林樓主習有《太霞章》,可禦獸驅禽,竟也不知來歷麽?”
林明霁只能搖頭苦笑:“慚愧,不得親見,到底猜測不出……這也是我欲親身前往的緣故。”
忽聽朱絡清咳一聲,有點不好意思的插了嘴進來:“呃……林樓主,我胡說一問,你莫笑話莫認真。想來煉氣界中高修如雲,如今這兩件事,雖然聽起來也是棘手,但尚稱不上風雨欲來的禍事吧,難道這後面還有隐情不成?”
林明霁一頓,而後笑起來:“小兄弟好生敏銳,所言不差。雖說這兩件事算不得什麽大風波,但卻有相似之處,乃是不拘凡夫修士,殺人搜魄,所見皆屠。這般手段,素來為煉氣界中不齒,但也最是修行邪功魔體的捷徑。兩事雖小,若背後真有操縱之手,将掀的禍端怕就不是那麽簡單了。”他說着話,又嘆了口氣,“五百年前赤海魔行之劫難,至今思之尚覺顫栗啊!”
聽他這一言,一時劍清執與朱絡皆是無語。片刻後,劍清執才道:“未必就是魔禍之兆,待我回轉碧雲天,必尋諸人共參,樓主也切莫過于憂慮了。”
“但願是我杞人憂天而已!”林明霁颔首,“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打擾了,雲主,小兄弟,後會有期,暫別。”說罷,身形轉動,足下清光乍然開阖,又聽得一聲神完氣足的“呱哇”大叫,随即光生光滅,擁着一人一鳥一閃而沒。
日色漸晚,暮雲流湍高霄之上。即便芝峰挺出平波海,高拔插天。可高峰之上,猶有重霄;重霄之遠,猶卷浮雲,渺渺難及。
伸出的手五指一張一屈,所得空空如也,随後躺在大樹虬枝上發呆的君又寒才發覺自己冒着傻氣的動作,手掌一僵,飛快縮了回來。好在這一片洗心流後的小峰平日少有人來,他在樹上從正午躺到日薄西山,連只飛過的鳥都不曾見到,更勿論人。可稱為碧雲天最冷清之處,甚至連宗主常年不在的紫蓋頂都不如。
只不過這一份“冷清”,非是無人問津的破落,而是南天離之主在碧雲天超然地位的點綴。因其沉疴日久,常年皆需靜養,非但洗心流內、便是其外偌大一片地界也叫一衆門人不敢随意踏足。宗主對此非但不以為忤,更幹脆将南天離弟子日常修行起居之所皆盡遷走,覓地重起殿閣廣廈。而從那之後的洗心流,便徹底成為了裴長恭修養私居所在,除了他正式收入門下的兩名徒弟,無人得以留居。
君又寒年歲不大,這些舊事對他來說已經是數十年前的轶聞,大多都是聽同樣也不曾親歷的師兄朱絡所講。只是記憶中總是活跳跳的師兄還是年少張揚的模樣,多數是剛從東天震打架回來,一邊在房中翻箱倒櫃的找傷藥,一邊給還是幼童的君又寒說着這些不知真假的故事。偶爾劍清執也會板着一張臉同來,挽起袖子幫忙處理傷口。每到這時,朱絡敷藥時的慘叫聲就會格外響亮,君又寒總覺得哪怕師父的寝居遙遙隔水,也一樣能聽得清清楚楚。進而更對師兄口中“需靜養”的描述半信半疑,總覺得還作為一個小孩子的自己被糊弄了……
思緒飛散至此,君又寒忽的郁悶的翻了半個身,重把自己倒挂在了粗大的樹枝上。只覺得吹了一個下午的冷風,好容易冷靜了些的腦海再次沸騰起來,燒着的都是龍山的烈焰,燒得石穿地裂,忽的火中鑽出一個緋衣俊俏少年,笑嘻嘻沖着自己喊“又寒”,再一轉眼,又化作飛煙消散。
“煩啊!”沖着樹下氣沖沖吼了一嗓子,君又寒用力搓了搓臉。被掐窄的視野在小小指隙間晃動,忽而是一閃而過的鳳池,忽而是通往月榭的那條□□。正有人告退出門,踏了上去。
君又寒的眼睛驀的瞪大了。月榭乃是裴澹月居所,離開那人他也認得,正是碧雲天派出探尋劍清執下落的使者。當下宗主雲游,代掌尊位的又是自己那位不問俗務的師父,少不得許多事情只能呈報月榭。如此一想,頓覺應是劍清執失蹤之事有了什麽說法,君又寒到底再挂不住,一挺腰跳下地,三步并作兩步,就往月榭跑。
然而一路風風火火闖到月榭門前,腳步反而遲疑。又怕自己來得冒失、又怕消息不盡如人意。君又寒團團轉了又轉,還是未能舉手敲門,反倒是忽來和風生于室內,推開門扇。一同送出的,還有裴澹月帶着絲笑意的聲音:“又寒,你再不進來,我這特意為你泡好的茶就要冷了。”
聞言君又寒頓生尴尬,不用再催,匆忙忙提腳進了門。月榭布置疏曠,一眼便見到裴澹月坐在堂中插屏前,閑适烹茶。明亮如琥珀的茶湯點入杯中,在他進來的一剎那,正值茶香逸散,妙不可言。
至此君又寒反倒沒什麽好再猶豫,微微垂頭,叫了聲:“月師姐。”就幹幹脆脆的單刀直入,“小師叔可有消息了?”
裴澹月将茶杯推過,示意他坐下。待到君又寒捧杯小口啜飲,才道:“原是為了這個……只是要叫你失望了。”
君又寒一愣:“莫非玄門那邊也沒有消息?”
裴澹月點了點頭:“不過你也無需太過擔憂,小師叔吉人天相,龍山這小小的變故,于他必然無礙。”
“月師姐,莫非你為小師叔蔔過吉兇了?”君又寒見她這般信誓旦旦,忽然靈光一閃,想起自己這位師姐在蔔術一道亦有涉獵,登時也覺松了口氣。
裴澹月對此不置可否,只笑道:“命星在天,吉兇有兆,小師叔當下應是無恙,你與其在此空自擔憂,還不如将心思向旁處挪一挪……”
君又寒呆了呆:“何處挪?”
裴澹月緩緩道:“再過數月,就是無心雲相十年一開之際,風師兄将要出關,而後繼閉關弟子選拔未定。你如今身為南天離一脈大弟子,也該将此事擔在心上,即便自己沒有潛修之意,也不妨多留心幾分。”
君又寒登時有些尴尬:“月師姐,四天論競,我修為淺薄的很,不過叨陪末座罷了,哪能有什麽心思!況且……近來煉氣界多事,我總覺得,日後怕是頗不安寧,潛修不潛修……擱後再說吧。”
裴澹月帶些詫異看他一眼,随即莞爾:“出門一趟,倒是長了些見識,說得出‘煉氣界多事’這般話,可見在歷練中多有用心……是因龍山古月的變故?”
“我只是随口說說……”裴澹月關切一問,君又寒反倒支吾起來,胡亂應了一句,亂麻般的心思和許多連自己也覺荒謬的設想到底說不出口,生生咽了回去。只低頭抓起茶杯,一口接一口的猛喝,聊作遮掩。
裴澹月倒也不追問,轉而起身,從一旁架子上取下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分別指給他看:“這小盒裏是給叔父新配的幾瓶養神丹,添了一味九葉丹夷,正巧你來,順便帶回去就是。”又拍了拍那個大木匣子,莞爾道,“這是我讓外出弟子捎回來的點心,鹹甜酥軟各種口味都有,你拿回去慢慢吃,要是覺得好,回頭再跟我說。”
君又寒登時騰的紅了臉,險些把腦袋埋到幾案下頭去:“月師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裴澹月沖他挑挑眉:“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吃得點心,乖。”不由分說的,将兩個盒子都塞給他,便揮手道,“也差不多到叔父吃藥的時候了,你快回去吧。小師叔的事你不用擔心,若有消息,我定叫人告知你。”
君又寒無奈,又不能拂了她好意,只得起身。裴澹月忽又叫住他:“又寒,我這還有件事要問你……龍山一行,是你與小舟陪着小師叔同去,”她忽然一笑,“小舟可有什麽異常?遇到過什麽人事?”
“小舟師弟?”君又寒茫然不解這一問,不過還是仔細回想了一下,“并無什麽異樣。直到龍山生變前,我都與他在一處。之後出了變故失散,才各自回來。”
“昨日他來與我請了下山令,說要外出游歷修行,此乃常事,我便準了。不過他一時失言……”裴澹月一指支颔,抿唇一笑,“說是要去赤明圃找一位師妹同行。只是可惜,不曾問得那師妹姓甚名誰!可有人認得。”
君又寒登時汗顏:“此事我全然不知,月師姐你問錯人了。”
裴澹月打量他半晌,見他果然一副不曾說謊的模樣,才一攤手道:“我猜你也未必知道,小舟小小年紀,人倒是鬼精!罷了,你回去吧。”
君又寒這一遭倒是不用再催促,立刻抱着兩個盒子告辭,一路腳下生風的出了月榭。裴澹月候他漸漸行遠,方揮了揮衣袖,重召清風,關門掩戶。房中茶香仍浮,于細微處動人心。良久,才聽聞她幽幽一聲嘆息:“命星在天……黯星重綻光芒的異象,又是何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