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妄念魔心
章三六 妄念魔心
身份立場皆不分明的灰衣人修行路數亦是奇奧,一時難窺出身。但他劍掌策動之間,劍氣雄渾如立岳,難撄難撼,一番纏鬥,反而是看似猙獰龐然的蛇母落在下風。巨大的蛇軀縱然皮糙肉厚,又有妖氣凝做護甲,仍難克劍勢磅礴,屢見新傷,膿血随着劇烈的打鬥潑濺,整座山谷都染上了一股濃郁腥臭的血氣。
只是這般局勢之下,反而無人料得到它竟還能分心驟對劍清執下了殺手。一式雙分,同襲兩處戰團,灰衣人舉劍擋下得容易,但也被絆住了這一瞬之機,剎那黑光挾霧,流星電快逼命劍清執。而應招之人一時間再難續力,勉強一提真修元氣,丹霄一轉,猶帶微顫,劃出的丹霞霓彩,卻是黯淡若熄,勉強一迎。
雙式未接,忽聽九霄之上,一聲叱喝,紅光電竄如龍,挾南離烈火奔湧而落。赤火灼灼,後發先至,更快一步迎上了蛇母元力。剎那轟然巨爆,焚火妖光四迸,離火驕狂,一掃之下,吞盡了半谷邪物玄光,随即才見煙霞烈火之後,顯出朱絡身形,寸心在握,意态竟是少見的張狂,甩手一抖長鞭,鞭梢點指髅生枯魅:“長得這麽醜,還想動我家小……呃……雲主,你的骨頭是在癢麽!”
長鞭之上,猶有紅光火氣盤旋吞吐,南離正火,最是妖邪之克,那一股焚光照臉,髅生枯魅慘叫一聲,蹦跶起來連連後退,失聲連嚷:“你是什麽鬼!啊不對,我才是鬼……你是什麽人?這股讓人……不對,讓鬼厭惡的火焰,快走開!快走開!”嚎叫之中連揮妖幡,陰風滾滾,吹開了幾乎要直逼到身前的焚風。
朱絡沖他呲牙笑笑,只是眼神卻是冷的:“我嘛,是……要命的人!”話音一落,寸心陡轉,丈長鞭身之上,竟又吐出數丈光索,電射虹奔,一展已至髅生枯魅眼前。那鞭虹之勢快不及閃,聞得一聲慘叫,如同束鎖一般,已将髅生枯魅捆了個筆杆條直,生拉硬拽而回。鞭身離火之力,毫不客氣的燒灼白骨妖身,髅生枯魅一路慘嚎厲叫,當真名副其實的鬼哭狼嚎着,被拖拉到了朱絡身前:“你你你……你要幹什麽!我的不生不滅九幽之身,豈是你這小兒能破的……嗷!”話未落,又是一聲慘叫,一簇離火乍生鞭上,繞着束緊髅生枯魅的鞭身一轉,森白骨殖上頓添數圈焦黑灼痕。仙門法器,所生亦非凡火,縱然燒滅不得妖邪,但也足以讓他吃盡了苦頭。
另一方,灰衣人仍在緊迫蛇母。蛇母趁隙偷襲的一記落空,非但未能取了劍清執性命,反因一心兩用,在已落下風的戰局中雪上加霜。灰衣人雖自現身以來,獨來獨去,未與人有只言片語的交談,但劍指邪祟妖鬼之流,從未容情。少前他因劍清執遇襲微見動容,這一時感知對方戰局已添新力,大約心底也覺釋然數分。這幾分的釋然轉現在劍意之上,盡成了一道道強悍無匹的劍氣,金芒雜躍,劈近妖身。
一連數劍交擊之後,遍布蛇母身軀的妖光護甲已有崩散之險,驀見灰衣人立劍,寬厚的刃身納天地玄力,宛如日陽落附其上。一劍橫掃,光摧四野,锵然一響之後,赫見血霧彌天。蛇母龐然巨軀的尾端,宛如玄鐵鑄就,其堅無比,半邊山谷沙飛石碎,皆拜其所賜,卻也不敵這一劍之威,被一斬兩斷。污血四濺之中,蛇母受此重創,凄厲慘嚎,猛的甩頭吐出連串妖光斷後,竟是縱身騰躍而起,妖霧托身,半截巨尾尚是鮮血淋漓,就往谷外逃竄。
灰衣人不肯輕縱,蛇母一動,也立刻挽劍,身合四野之風,緊追不休。一妖一人皆是速度極快,轉眼将出幽谷地界,忽聽身後朱絡喊了一聲:“且慢,且慢,容我一問……”
只是灰衣人如同未曾聽到,半點不見回身停頓,眼前妖物掌中劍,再無二物入耳入心。
朱絡那邊也知時機不可輕縱,眼看灰衣人身影将逝,只得又放開嗓子喊了句:“那劍者,你可認得伏九!”
一個名字落下,灰衣人腳步竟為之一頓,但也只是瞬頓之後,身卷流風,蹤影已無。殘谷之內,唯留血污橫流,一片狼藉。
“啊……就這麽走了……”雖然灰衣人的行動不算出乎意料,朱絡還是有點糾結的感嘆了一句。只是還沒等嘆息完,掌下又是一陣凄厲鬼叫:“放開我!無知小兒,你怎敢傷了我!冥迷之谷不會放過你的!”
“呃呃呃,差點忘了你了!”朱絡笑眯眯的動了動手腕,寸心登時又勒緊了幾分,毫不客氣的絞得髅生枯魅又是一聲慘叫。然而法鞭束體,離火灼身,只聞哀嚎,卻當真沒能将這妖邪鬼物一舉困殺。朱絡心下也是驚異,将鞭一提,髅生枯魅因先前重創,元身未複,不過四五尺長短身形,登時被提得雙腳離地,連連怪叫掙紮:“你幹什麽!你幹什麽!”
“冥迷之谷是什麽地方?”朱絡眯了眯眼,全不在意那白慘慘的骷髅模樣,湊近了幾分發問。
“就是……”髅生枯魅支支吾吾,似乎百般不願回答,磨蹭了好一陣子,直到朱絡幾乎失了耐性,掌上寸心又是一緊,才慘嚎着大聲嚷起來,“就是……”話尾猛的一挑,一股幽火自口中噴出,雙方本已近在咫尺,剎那幽碧之光,幾乎映透了朱絡的眉目發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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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道赤紅之光,也同時自朱絡胸前張起,彈指間覆了全身。幽火撞上光幕,後者竟是巍然不動,邪術無功,唯能一掃而滅。朱絡冷笑一聲,眸中霎時染上一層殺意:“邪佞妖人,找死!”話音落,真修催動,化作無邊離火,要煅妖元。髅生枯魅厲聲尖嘯,雖說自信有九幽之體不生不滅,但也霎覺存亡,不敢有半點大意。掙紮扭動之中,漫漫纏繞在骨節間的幽光鬼火絲絲聚攏,滲入了白骨之中,眼見一身骨軀竟成瑩碧幽色,已是催動了妖身鬼體本源,那在數百年前承接自北海魔尊殘力的魔能,來搏一線生機。
一時之間,離火騰騰,魔元幽幽,各争勝場。朱絡自幼拜入師門,早對五百年前那場幾乎颠覆了煉氣界的赤海魔行耳熟能詳,但終究只是自書簡之上、師長口中得來。不想今日在這荒山幽谷,竟得一窺之機。雙力較勁之下,只覺那一點魔元,恍若深不可測的幽淵,無窮生息之力自其中生,所覆之處,甚至動神搖魄,仿佛那魔元之淵便是天地,天地無非一大熔爐,将所觸及一切,盡數消化吞噬而收,頓時心生驚駭,念動一剎,再将真氣提運了三分。
然而真氣一動,原本互成抗争拉鋸的兩股真元竟生一變,匪測魔元魔淵之中,依依恍恍,自抗力之下,又細微的生出了一點似共鳴、又似引誘的怪異震蕩。極是微渺,卻更極是迅速,轉眼之間,攀援而上,在離火和幽氣相較之處,若即若離,一晃又無。
朱絡登時察覺了這一點毫末之變,但還來不及去細思捕捉,心頭微蕩,未能一時間取下髅生枯魅性命的怨怒之氣滋生狂漲而起,本只是一點甚至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戾氣,轉眼間脹滿了胸口,甚至激得他眼前一紅,腦中轟然回蕩,殺戮吞噬之思甚嚣塵上,一時幾乎盡奪其志。
一聲怒喝,朱絡開口,音調語氣陡變:“獻命吧!”手上功行一轉,左掌箕張,扣在了髅生枯魅慘白頭骨上,随即強橫催功,掌中竟生一股莫名玄力,直透骨軀周身內外。髅生枯魅慘叫一聲,繞身勒束的寸心離火亦已無感,唯覺頭頂仿佛壓下一個深邃難窺的巨大漩渦,正在将自己寸寸骨身幽體內的每一分元修之力搜刮吸納,便是九幽之體賴以生存的那一點魔元,亦在受其引動,将要離體而去。
頭一次如此真切的感覺到了毀滅的降臨,髅生枯魅終于大慌無措,唯有拼命的掙紮。半身白骨半身幽火被劇烈的掙動甩出刺耳的摩擦聲,卻是全然無功,仍只能在無邊恐懼中感受着元力被一點點抽離。
驀然,朱絡身後數步之遠,锵然一聲劍鳴,竟是發自似已混沌失了意識的劍清執手中。天地靈器,有感玄幽魔氛漸起之兆,丹霄之上霞光乍盛,嗡鳴不已,自行綻起了一片劍芒。這一聲清越,宛如悠遠深邃之音,灌入朱絡耳中,陡的在無邊殺意中辟出了一線清明。靈臺生識,破開将生卻未熾的魔障,朱絡神思一恍,凝于左掌的強悍玄力登時消散,甚至那一剎那的脫力,寸心鞭亦受影響,上運真元一散,便如同一條軟了身軀的紅蛇,也軟綿綿垂落下來。
“砰”的一聲,去了大半條性命的髅生枯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險些跌散了一身骨頭架子。然而生機來的莫名又及時,他顧不得大虧的真元和顧望朱絡發生何事,一溜翻滾着爬起身,拼着最後一點氣力,綻起一片幽光寄身而逃。直到飛快遁離了這片幽谷地面,才緩過一口氣死撐着大叫了一聲:“小子,你等着,我必讨今日之辱!必讨今日之辱啊!”随即光影離合,沒入了遠山之中。
這一聲吼,也叫剎那恍惚的朱絡猛的回了神。定了心張目一看,髅生枯魅已遠,追之不及。他此刻也正因那一點魔纏尚有餘悸,并無追殺之意,反而是倒卷寸心收起,深深吐吶了兩口氣,才敢回身去看劍清執。
适才救急索命,前後事交疊得不及旁顧,一時間只顧得上感知到劍清執性命無礙。如今回頭重能定睛,朱絡卻是輕輕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入目白衣半身血染,掌中劍上也盡是淋漓。劍清執雙目緊閉,似是已模糊了神智,但仍依仗丹霄拄地,撐身站立。無意識中自劍上迸發出的金庚劍意聲勢雖弱了許多,還在繞身而動,護主不休。丹光霞彩映透眉目,竟一時難辨到底是血光還是劍光的刺目顏色。
“小師叔……”朱絡試探着輕喚了一聲,忙湊身過去。只是劍清執看似昏迷,劍識不散障護便不消失。朱絡當下要破去這層劍護并不算為難,但強行破開,必然會再給劍清執重傷之軀雪上加霜,而放任其繼續消耗,也是不可行。這般兩下為難,朱絡也登時愁得按了按額角,踯躅片刻,還是只能先又盡量靠近些,沉聲道:“小師叔,妖邪已退,是我來帶你回去療傷了。小師叔,是朱絡來了……”
無計可施之下權當一計之用,朱絡心中并無什麽把握。不想末一字咬落,劍勢忽然生變,竟起閃動明爍之象。霞彩之中,劍清執眉睫微動,似有一線意識随着他的呼喚聲勉強生出。驀的嘴唇微顫,吐出幾個幾乎低不可聞的字音:“朱……絡?”
朱絡登時精神一振,忙應道:“是我!小師叔,是我,朱絡!”
聲聲熟悉之音入耳,只聞一聲清脆,霞霓劍彩,瞬間崩裂,化作了無數光點消散。朱絡在那同時就已搶上兩步,将手臂一伸,挽住了劍清執頹然欲倒的身體。右手早凝起一縷真氣,推入他的經脈之中。
外來援力入身,劍清執輕哼一聲,終于有了點力氣撐開了一線眼皮。還模糊的視野中只能見到人景光物斑斓晃動,卻分不出什麽個數。他咬了咬牙,勉強擡手一抓,扯住了朱絡一角衣料,語氣中卻帶了幾分怒意:“你……你怎麽來了?”
“我?”朱絡一呆,想不到剛在生死一線撈到了人,卻先得了一句責問,幾至無語。劍清執卻喘過兩口氣,又掙紮着要站起來扭頭看他:“你的禁制尚未解,如何……如何要這般冒險入山?你……咳……”後半句話陡然被一口血沫嗆住,一扭頭,又咳出兩口傷血。
“小師叔,你別亂想,也先別操心了成麽!”朱絡登時急了,雙手一抄,直接抱起了人,“我先帶你回去療傷。”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還是遮遮掩掩解釋了一句,“我沒事,我……已可動用修為,尋常妖物,傷不得我!”
劍清執這才呼出一口氣,喘息兩口,似是勉強聽進了他的話。抓着朱絡衣服的手指松懈下力氣,整個人不複再是緊繃狀态。然而随之而來的就是徹底的脫力昏迷,脊背乃至脖頸一線瞬間綿軟如潰,頭一歪,栽靠在朱絡懷中再沒了半點動靜。
朱絡心中又是一顫,抱着人的手臂不由自主就是一緊,也不知是說給昏過去的劍清執,還是說給自己,急促道:“小師叔,你再撐片刻……”腳下一跺,垂落的丹霄應聲而起,還入劍清執背後劍鞘之中。靈光再幻,卷沒了兩人身形。
莽山之中,一路妖風穿境,淋漓不斷的血雨自灰雲暗霧中灑下,濺落沿途荒嶺樹木,塗抹成一幅血腥又可怖的景象。
血雨之源,正是斷尾蛇母,慌不擇路逃命求生。只是它重創在身,又已是經歷了半日餘的惡戰,縱然妖身猙獰,也近強弩之末,正逃竄中,又一道磅礴劍氣自後而來,趕雲壓風,橫中蛇軀之上。蛇母一聲嘯叫,一頭翻跌下半空,砸起滿地血污煙塵。好容易自混亂中昂起頭,薄暮之下,一道身影正映着西天赤彤雲霞而來,如披一身血光殺意,長劍流光,直指面門。
蛇母仰頭,又痛又怒又懼,皆化作一聲嘶吼。它雖說只得一顆頭修做了人形,但終究乃是妖豸邪蟲之長,妖蛇生智,洞明當下已是生死交關。瞬間玄光妖霧流遍一身鱗甲,那張人面之上,嘴開至耳,一雙人目也徹底回化做暗紫豎瞳,蛇相俱現,待要搏命一拼。
灰衣人卻還是那副淡然至幾乎沒有什麽表情的模樣,闊劍斜指,大步邁開,直往蛇母所在。只是每一步踏下,浮土微塵,皆為之激散四迸,宛如刀刻的足痕,烙透其下堅硬山石。
他步伐越行越快,一身沛然劍意也在愈聚愈濃,雖無形可見,仍似一座巍峨山岳,擎立于前,不可稍撼。驀然,蛇母尖嘯,劍勢劃空,巍巍之山,傾崩如洩。兩者一方為死,一方求生,皆不留半點餘地,化作轟然一擊。
巨撼之下,地裂石崩,強大的劍氣妖元橫掃周遭方圓,甚至山頭荒樹,也俱被拔根而起,摧折粉碎殆盡。彌天亂象之中,忽挂風聲,一件巨物亦從戰團正中激射而出,直飛十數丈之外,才力竭砰然墜地,砸起一地煙塵血霧。瞬間污血四溢,腥臭撲鼻,原是一只囫囵蛇首,自七寸之下,齊齊而斷。
一劍斬落了蛇母之頭,灰衣人劍勢不老,原地騰躍而起,轉瞬拔升半空。雙手同握住劍柄,功催玄極。剎那劍身之上,泛起一片金光奪目。金光越蔓延越旺盛,數息之間,已恍若天陽在手,在薄暮的山色中辟起了另一輪燦爛初生的旭日。而灰衣人腳下,蛇母龐大的無頭身軀橫屍山崗之上,仿佛無窮無盡的濃黑妖霧正自脖頸斷口湧出,瘋狂蔓延吞噬周邊一切。所覆之處,宛如一條黑川橫流,殘存草木觸之皆糜。
肆虐黑川之上,乍墜一輪金煌之日。
大片的金光瞬間鋪灑開來,每一縷金光,都是一道極致之劍;每一道劍意,也都化作一縷金光,快速且毫無滞澀的掃蕩着蛇母妖霧。黑氣蔓延的速度雖快,終究不及合光之劍,金光所布,霧氣如同冰霜映日,大片大片開始消融。不過片刻功夫,已涓滴不存,若非荒坡上寸草不餘,甚至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
而黑霧既消,金光同轉,也逐漸隐去無蹤。灰衣人飄然而落,随手一抹,長劍歸還入鞘。日輪劍佩“叮當”一聲清脆,便是宣告了這一戰的徹底終結。只是山嶺上,蛇母亡軀雖化,不遠不近處尚滾着一顆碩大的人面蛇頭,竟僥幸未被适才混亂波及。此刻仍是斷腔滲血,獠牙紅信外吐,模樣猙獰。
灰衣人倒也不曾忘了這個麻煩,轉身大步過去,并指隔空一劃。那蛇頭下颌位置登時被劍氣割開深可見骨的一道口子,只是空見腥血流淌,卻并無半點魂珠靈光浮現。這般狀況,很是出乎灰衣人意料,然而他默立片刻,再觀蛇頭,仍無異樣,便也只能當做這條蛇母或許還不曾吸納禍害凡人魂氣,就已在自己劍下伏誅。念頭一定,右掌虛擡,劍意一凝瞬發,無視堅鱗硬甲貫入蛇頭天靈。随即一聲悶響,漫天碎鱗血肉砰然炸開,妖邪惡首,終是徹底化作了齑粉飛灰。灰衣人也在同時轉身,此間事既已了,便再留不得他的腳步,登時将行。
然而一天一地血氣未散,腥雨之中,突見一點幽光閃過,迎風而長,剎覆方圓。灰衣人一身所在,眨眼間偷天換日,幽氣遮空,鬼火流地,勾連成陣。
灰衣人的反應同樣不慢,在幽光一閃的同時已覺變故。只不過一者疏忽在前,一者伺伏于後,只毫厘之差,先機已失。在他振袖蕩起劍氣時,詭陣動搖,八方碧火同燃,一股控死分靈的冥冥之力四張彌漫開來,襲身而至。詭陣冥力沾身的剎那,雄渾劍氣方興已滅,從來淡然來去,憑劍下之威未有能撼的灰衣人竟首見困頓模樣,腳下一個搖晃,氣勢頓弱三分。
此消彼長,灰衣人見頹,詭陣之勢便盛,八火定魂,一令索魄,一面白骨令牌浮現陣中,半空中滴溜溜一轉,射下一道冷光,照定了灰衣人身形。随即,陣中蕩起一陣鬼聲喋笑:“劍者,你斬了某的寄身之蛇,便将你的魂魄賠予某吧!來吧,煉氣士之魂魄,最是美味,快到某的骨令中來!”
白骨令牌聽令疾轉,冷光亦盛,漲如兜網,裹住了灰衣人之身,随後虛提而起,竟是要将其魂魄硬生生拘出肉身之外。只是光網才略升起幾分,猛的又頓住,那個聲音似是受到驚吓一般,“咦”了一聲,脫口嚷起來:“你你……這怎麽可能?難道……難道你也是……”
話音未落,困于光網之中的灰衣人本是受了詭陣之擾,閉目皺眉難以動作,這時卻見雙目陡睜,沉肩塌背将身一縮,困身光網也立刻随之內陷。他人已随着光網離地,此刻身形團起,便盡被冷光所覆,看似全無掙紮反抗之力。只是下一瞬,灰衣人四肢一撐,身形驟長如初,更有一片利刃般的寒光,自他周身發膚骨肉之間,迸發而出。一時之間,甚至難辨人之成劍,或是劍化為人,唯聽爆裂之聲響成連綿一片,冷光之網難堪劍利,寸寸皆斷。灰衣人随之旋身,重落在地面,卻也猛一屈膝,踉跄半跪,臉色頹見了幾分蒼白。
“你妄想能逃!”鬼聲登時大叫起來,白骨令牌再催,八火同燃,異術将出。灰衣人不肯輕縱這一點時機,半跪之姿下,右掌斜劃,長劍已然在握。他倒提冷刃,雙目一眦,劍上再次卷動金芒,以一身所在為撐,猛然插落地面。登見金光冥力同時激蕩,連串悶響震得地上地下一片轟隆之聲。鎮在八方的定魂之火一片爍動搖晃不休,終是“嗤”、“嗤”幾聲,半數頹熄,懸于空中的白骨令牌也猛的一斜,歪歪扭扭被震飛出去,脫離了陣眼。
定魂索魄之物離位,詭陣便也相當于被掀翻了陣腳,失了困鎖之能。灰衣人眸光一閃,早捉住這一瞬時機,金風一卷,須臾人已脫出困地,當下不做稍停,立刻轉身遁離。
同一時間,已遭破的陣勢一收,原地現出背後操陣者真身,騰駕幽火,介于有形無形之間的一道鬼影,大嚷怒罵起來:“我看你這受了重傷的小子,還想往哪裏逃!”火光一卷,便要緊追。
一道氣勁卻是更快,破空而至,擊在鬼影去路之前,在地面濺起了一片塵沙。這氣勁距離鬼影之處尚有數尺餘地,顯然其意只在攔阻,不在交惡,随後便聽一人輕哼一聲:“讓他去吧,你此刻該尚有更急需處理之事。”
“嗯?”鬼影原地一轉,按下了欲追之意,但聲音中立刻添上幾分惱怒,“禦師,你這是何意?殺除此人,明明是你提出的條件,為何如今反又出手阻攔?你是要食言,還是在戲耍冥迷之谷?”
冷笑一聲,一道黑衣身影随笑聲幽幽而至,在一塊殘存的兀岩上現了身。此時夜幕已掩,星月暗淡天光不明,映得他便也如一道撲朔迷離的幽魂,慢條斯理開口,“條件是我所出,你們的誠意與實力我也已見到了,果然不差。這一關算你們過了,留下信物,回禀你們魔主去吧,他欲見之人,将允一會。”
“至于為何攔你,卻是我一片有心交陪的好意了。”
“什麽好意?”鬼影一蕩,飄起半空,雖無五官相貌可辨,但仍能感知他正盯緊了黑衣禦師,似乎若無稱意答複,便要發難。
禦師卻不在乎,負了手悠悠道:“三鬼同出,折二而返,你說,若真如此,你那魔主予你的,會是賞,還是罰呢?”
“嗯?”
“速往東南山坳去吧,你那兩個同夥,一命危懸,正待你去相救呢!”
鬼影一驚,似是難以置信:“這……怎麽可能?豈能有人輕易傷得了髅生枯魅?你你……你莫要哄騙我!”
“信或不信,端看你喽!”禦師面對他的質疑,反倒笑了笑,“你若不信,也可繼續追下那名劍者。左右他亦受了你暗手之傷,料想追之不難。”
“哼!”鬼影略一踯躅,還是沒能無視禦師捎來的訊息。只見幽光一閃,吐出一面三寸方圓的骨牌,遙遙擲了過去,“冥迷之谷,恭候貴主大駕!”說罷,便要循東南方向離開。
禦師一揚手接了骨牌,忽又開聲:“且慢。”
“你還有何事?”
禦師輕聲哼笑:“你似乎忘了交一樣東西予我。”
鬼影一頓,聲音陡然提了三分:“令牌已贈,你還想讨要何物?”
禦師袍袖展動,黑袍下伸出一只修長手掌,成讨要之勢:“我那小蛇的本事差強人意,死了便就死了。只是你從它身上取得之物,卻非該你所得。既稱同源,未來或許又将有合作之機,如此豈非不夠厚道?物歸原主,交還來罷!”
“你你……”鬼影一跳,幾乎惱羞成怒,但到底還是将怨氣又壓下去了,咬牙切齒咒罵一聲,“哼,還就還,拿去!”驀見一物激射而出,貫向禦師面目。鬼影也随即轉身,幽光一曳,蹤跡已無。
禦師仍是站在那塊岩上,只随手一抄,接住了擲來之物。那物件在他掌心轉了兩轉,被握得穩當了,原是一顆嬰孩拳頭大小的淡白光珠,熒熒魂光,流轉其中,甚至映亮了他黑袍袖口上玄色絲線細繡的波紋。
禦師的目光卻已不再停留在這顆百魂凝珠上,風瑟山空,戰塵猶卷,曾經交手的雙方已各自杳杳,只有地面血塗狼藉。他在那塊兀岩上站了片刻,方伸出手,掌心吐出一片輕風,在血污之地吹拂而過,随即似是證實了心中某一點猜測,那只手猛然一握,又緩緩松開,只嘆息了一聲:“如此劍意……”
後話無聲,斷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