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鬼蹤侵朔夜
章五七 鬼蹤侵朔夜
風過野湖,清雪簌簌,仍是一派孤寂苦寒。但破去魔障之後,終于天清地明,不複舊日詭異魔域模樣。
心知朱絡出手已将湖中隐患徹底了斷,舍心在湖畔停留得更是安心。他性子木直,既然當日許下在此超度亡魂的大願,當真便不曾離開。饑來食餅渴來飲雪,就這麽一日日捱了下來。
那些待超度的破散魂魄被朱絡納入缽盂之中,舍心日日對着誦經久了,總覺得稍有不妥。世俗凡人終與佛門不同,人死往生,也不免要講究一個入土為安。他心動便行動,每每誦讀經文到口舌焦幹休息時,就去旁邊林中尋了尖銳的石塊在湖邊掘土,幾日的水磨工夫下來,即便天寒地凍,也到底叫他挖出了一個頗合心意的土坑。這一日見難得冬陽晴好,燦燦金光透過山影林木灑落野湖,滿目祥和寧靜,舍心便雙手端端正正捧了缽盂要挪到挖好的坑中去,打算周周正正起一座土墳,也算告慰湖中衆多亡靈。
缽盂在他的破蒲團前擺放了數日不曾挪動,已隐隐與下面冰雪地面凍凝成一塊。舍心一捧不動,只得又加上幾分力氣,盡力一拔。“喀嚓”幾聲冰裂聲響,才将缽盂拔起地面,其下簌簌碎碎落了不少細小冰屑,其中一塊尤其大些,約有指肚大小,灰白渾圓,滴溜溜滾落回了缽盂坐出的雪坑中。
舍心将缽盂挪至一旁的土坑,才後知後覺那塊灰白圓珠的與衆不同,扭頭去抓起來細看,哪是什麽冰粒雪塊,分明是一顆不曾見過的灰白色圓珠,觸手溫潤,但又非金玉木石,一時難辨質地,更搞不清楚如何會出現在此處。舍心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才勉強在珠子上找到一條極細微的縫隙,仿佛天然而成,內裏隐隐透出一抹更濃郁的顏色,便如萌芽将出,種皮破裂的那一瞬模樣……
微微愣了愣,舍心倒是先被自己的聯想逗得有些發笑。大概是自己一路尋求佛心種子心切,但凡有所得,便免不了朝着種芽之類琢磨過去。不過這顆珠子渾圓可愛,難得遇見也是緣分,他想了想,幹脆也一并收進了自己用來放置各色種子的小布袋,塞回懷裏,又輕輕拍了拍,念了聲佛:“阿彌陀佛,相見既是有緣,何妨與貧僧一同踏過一番這滾滾紅塵,入世出世。”
那珠子自然不會答他,舍心也不在意,安置好後,重又往土坑前,把掘出的泥土一把把仔細填埋回去。也不需太多功夫,砌成小小一座土墳,只是無碑無欄,只能就近撿了些樹枝石塊,一一壓在墳頭,聊為布置。
舍心又折了幾根細枝充當香火,插在墳前雪地,這才合掌拜了拜,将破蒲團拖過來,盤膝落座,日複一日繼續誦他那已不知反複過多少遍的超度經文。
空山之中惟聞風聲,日以繼夜,待到明月高攀,銀輝皎皎,僻靜深山野湖,一時竟生疏離人間之感。但這一絲悵惘轉瞬即逝,舍心方起身曲展一下久坐的肢體,忽來一只手無聲無息自背後探出,虛虛搭在他的肩頭,伴着細細一縷小風吹到耳邊……舍心想也沒想,尚握在手裏的雜木槌舉起來就向身後一敲:“阿彌陀……”
“砰”的一聲清脆,随即一個猛的拔高的熟悉聲音叫嚷起來:“好你個和尚,當小爺的額頭也是你那破木魚麽!哪有上來不聲不響就敲人的道理!”
舍心被打斷佛號,回身一看,燕引與宛童攏着手站在一旁,還有個裴小舟正跳着腳用指頭拈開自己的木槌。鼓着臉瞪着眼,一副不甘模樣。
舍心愣了愣,才擱下手抱歉道:“是貧僧冒失了……只是不曾想三位施主在這個時候去而複返,還以為是有山中精靈出沒,戲弄貧僧。”
裴小舟被他一板一眼說得沒脾氣,只得擺擺手:“罷了罷了,左右你又敲不到我。小和尚,說來你也真是好膽子,一個人守在這鬼湖邊這麽多天,莫非出家人當真都是不怕妖魔鬼怪、不怕死的?”
舍心合掌道:“來既因果,當度則度。”
裴小舟只能回頭沖着燕引二人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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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引沒多搭理他的耍寶,與舍心見過後,便徑自往湖邊走去。數日凜寒,湖面早已又封凍上了一層薄冰,堆砌着極薄一層新雪,全然看不出先前那番驚心動魄的形态。燕引繞着野湖看了又看,方慨然道:“果然煉氣界之廣,總有奇人異士輩出。這般棘手的魂墟,那位朱兄弟只憑一人之力就輕描淡寫化解了,當真叫人服氣!”
舍心與他一同望着湖面,聞言有些意外:“你們也遇到朱大了?”
燕引點頭:“正是他告知我們……”他忽然神色一板,瞧向舍心,“舍心師父,雖說你發大願宏大善,處處皆是好心佛心善心,但總也該估量吉兇再做行事。趨吉避兇,乃是人之常情,若不能保全自身,又何談之後宏行大道。你也知之前這湖邊如何兇險,連我們三人也要退避三舍另尋長輩相助,偏你又要孤身一人回來度化冤鬼,不顧自身生死。你此舉……”頓了頓,燕引扭頭嘆了口氣,“豈不是着相了!”
舍心被他說得一愣,對着湖面眨眼又眨眼,忽而抓了抓光光的頭頂,沖着燕引和什一躬:“阿彌陀佛,原是貧僧入了急功近利的魔障,多謝施主,多謝施主!”
待到兩人從湖邊回轉,裴小舟已與宛童湊在新堆起的土墳前,将一塊雪地平整一番,又各自從丹囊中湊出些糕點糖果香餅水飲之類,就着三根樹枝插做的“香爐”,躬身合掌拜了幾拜,以敬死者。
舍心舉起木魚一擊:“朱施主雖破了此地邪祟,但也曾明言自己不擅超度亡靈之事。這一湖的殘魂暫時寄身墳中缽盂,但要盡數度化,還需時日。”
燕引道:“我們也正是為此而來。一則确認你的安危,二來也算為我師父打一個前站。只是雖說有師父出馬,度盡這些亡魂不過舉手之勞,但我們經歷一回,也不好全然袖手。如今天色已晚,明日早起,先行祝禱超度一場也是無妨。”他又看向舍心,“舍心師父意下如何?”
舍心肅容道:“能使這些冤魂早得解脫,乃是偌大功德,貧僧樂見其成。”
裴小舟忽在旁嘆了口氣:“你們一個和尚一個道士,超拔薦亡那是本家本業,我和宛童師妹可就只剩了個看熱鬧的本事。就算看起熱鬧來,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到頭來茫茫然!”
宛童險險失笑,到底覺得不敬,又忍了回去,伸手在他後背輕輕一擰,唾棄道:“心誠則意在,如何做不得數!你莫要胡說八道,沖撞亡人。”
裴小舟吐了吐舌頭,這才緘聲。四人各自尋了地方坐下,燕引又向舍心問詢起當日朱絡在這野湖畔是如何施為,降服怨穢的細處。舍心對此有問必答,毫無藏私。只是他畢竟專修佛法,不谙那些武、術之道,說也說了個含含糊糊,燕引幾人也只能稀裏糊塗邊聽邊猜,彼此印證一二。但玄瞳異處何其詭谲,遠超幾人認知,其間湖水之下一番驚心動魄,更非駐在岸邊的舍心能夠窺見,聽他一番敘述罷了,三人反而只落得個面面相觑,到底不知朱絡如何行事,才破了此處魂墟。
燕引正是與湖中怨穢硬碰硬過一遭,也最是唏噓,靜默半晌嘆了口氣:“朱大當真異人,可嘆當初我見面不識,白白錯肩一場。”
宛童卻在旁擰着細細的眉頭,想了又想,咬唇道:“雖然只在火焚坑匆匆一見,我卻總覺得這人依稀有幾分眼熟……”
裴小舟忙道:“我也頗覺得他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宛童白了他一眼,繼續擰着自己的手指:“誰同你說笑,我是說真的。”
“我說得也是真的啊。”裴小舟叫冤,“我當真覺得他眉眼間總有些許熟悉的印象,可又着實太模糊,一時好似曾在哪兒見過,一時又好似不過錯覺……當真叫人頭都大了,誰耐煩說笑促狹你!”
“你……”宛童瞪了又瞪他,終是氣哼哼的一扭頭,低低擠出兩個字,“蠢瓜!”
裴小舟不覺,還兀自在那兒抓耳撓腮,又扯着燕引道:“這不說還不覺如何,一提及了,當真叫我心癢得很,不把這位朱大挖掘出一二,心中總不通透,難過得緊。”
燕引沒料到他忽然在這一樁上執拗起來,無奈道:“天下偌大,總有面龐身段相似之人,你怎的為這個魔障了?貧道瞧朱大雖說來歷蹊跷,修為奇異,不過煉氣界中從來不乏深隐之士應時入世。既然方師伯都未曾如何說,你一個旁觀旁聽的,計較什麽。”
“我又不是計較他的功法路數……”裴小舟嘟囔,“燕師兄,你莫當我說笑,我一不好奇他師承來歷,二不是說他面貌如何似曾相識……偏偏就是他身上模模糊糊時隐時現的那一點影子,總是讓我生出幾分熟悉,就算遮頭蓋臉,也不礙着這點感應。這最是奇怪不過,不算之前與小師叔和君師兄往龍山古月那一遭,眼下還是我第一次離開平波海外出游歷,如何偏對這麽一個人物生出莫名其妙的熟悉?哎呀,當真磨人!”
他這樣說了,燕引也是無話,宛童更是懶得搭理他,三人一時盡做緘默。反倒是舍心坐下不久,就重新敲起那只破舊木魚,口中嘟嘟囔囔,又誦起了經文。此外惟有呼呼風聲格外鮮明,穿山越林,甚至帶上了幾分摧枯拉朽的力道,癫狂撲打着野湖荒墳,與墳旁之人。
不覺中時過夜半,湖畔簡陋,四人只能各自分踞,無非打坐調息,消磨長夜。清亮的月光落在雪地冰面上,目之所及一片銀光爍爍,倒也算得上是一派幽靜景致。只是子夜漸過,野風呼嘯中,移過中天的月亮隐隐蒙上了幾許烏雲,起初只是絲絲縷縷如淡漠灰煙,漸凝漸厚,不過小半個時辰,天光盡蔽,月輪早不能辨,連稀疏星子也愈發少了,忽來一陣穿林風,揚起漠漠細雪,自此紛紛揚揚,不見邊際。
宛童睜眼,輕輕呵出一口氣,是淡淡白霧模樣,皺眉道:“怎的這雪說來就來,後半夜怕是難捱了。”
裴小舟立刻笑嘻嘻接口:“你若是覺得冷了,我這裏還有厚披風,要不要添一件?”
宛童唾他:“誰擔心那個!不過是細雪迷眼,還偏愛鑽到袖口衣領裏去,忒惱人罷了……咦?”說着話,她伸出去随意朝着空中抓撈的手忽然一頓,像是握住了什麽,捏緊了收回來。
裴小舟蠢蠢欲動:“怎麽了?”
宛童有些疑惑的攤開手掌:“這……不只是雪!”
她張開的手心中,有茫茫片白,卻不見融。待再細看,才發覺乃是縷縷極為纖細的白絲,如棉絮絲帛之物,混在一天霰雪中,撲面吹來。宛童雙指夾起一撚,更是疑惑:“這像是什麽藤蘿蔓草的絲蔓,雪中如何會混着這些東西?”
“藤蘿?”一直閉目靜坐的燕引突的睜開眼,視線掃向宛童手中。纖弱的白絲混雜在風雪中不起眼得緊,若非練氣修士目力強悍,幾難分辨。但待到看清楚了,他心中登時一突,霍然長身而起,“當真是藤蘿?女蘿?”
裴小舟與宛童見他神色不對,也雙雙起身。宛童詫異道:“似是女蘿,燕師兄可想到了什麽?”
燕引臉色一黑,反問道:“難道你們不曾?”說着話,一手按了按胸口,咬牙道,“附骨之疽!”字字艱難,似仍心有餘悸。
裴小舟與宛童臉色也同是一變,此時距離辭別方青衣也不過幾日,臨行前得他相助驅除體內暗手的記憶宛然,只不過一來隐患已除,二來在這荒山野湖餐風飲雪,心力早被轉挪了方向,才一時疏忽罷了。眼下經燕引提醒,曾經附着在心口的那一點絞痛記憶立刻重被喚起,裴小舟展臂将闊劍拔出,又順手扯住宛童向自己身後塞了塞:“雪中有蹊跷?”
話音未落,茫茫飛雪與絲蘿之後,一陣缥缈歌吟聲随風雪吹至,似有怨女踏歌而來。聲音哀怨缥缈,如鬼非人:“菟絲固無情,随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萦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難收,此恨以終老……”
“誰?”
“什麽人?”
锵然一聲,燕引也引劍出鞘,又跨步在裴小舟與宛童身前,警惕環顧漫天風雪。只是那陣歌聲幽缈無根,似遠還近,混雜在飛雪之中,便似漫天落雪,皆出其聲,反而無從捕捉來處。愈是這般,三人心中驚警愈甚,連宛童也擎出自己那把防身小弩,咬住了嘴唇四下打量。
一派風聲鶴唳中,全無其他動靜的荒林安靜得越發詭異。就在三人不自覺将目光都投向幽黑一片的林中時,突聽舍心訝然一聲:“這位女施主……”
三人猛的轉頭,就見湖畔小墳上,無數藤蔓一瞬間招展成榻,袅袅承起一襲紅衣。鬼女阿蘿朱顏白發,素手持骨梳,倚靠其上,正緩緩理妝吟歌。而幾人腳下的雪地中,驀然雪沫紛飛,數條手臂粗細的蔓藤破雪而出,張牙舞爪抽來。
攻勢來得猝不及防,不過燕引與裴小舟憑劍在手,各自施展,蔓藤雖說粗矯如蟒,奈何不敵劍刃之銳,只消片刻,便被紛紛攪碎,落得滿地殘骸。燕引更秉持銳氣不減,一聲叱喝,指尖一叩劍身,綻出一道流光如電,貫向阿蘿胸前。
锵然一聲,飒飒寒光直指阿蘿,卻絕于她身前方寸。反而竟是舍心悶哼一聲,身形一個趔趄,踉跄幾步跪在了雪中。随後微微流光,原是一段極為纖細的白絲,剝去飛雪露出本來面目,一端銜在紅衣女指尖,一端卻沒入舍心胸口之中,懸如冰弦,招架住了利劍來勢。
燕引頭皮登時一炸,脫口驚道:“舍心師父!”
紅衣女掩口睇他一眼,眼波如絲,悠然開口:“還有心情擔憂旁人?小道士,且先顧自己吧!”
燕引怒叱一聲,身後裴小舟也正躍身前來,叫道:“燕師兄,此女厲害,你我聯手!”說話間,兩人劍鋒同起,星都劍痕,鴻蒙劍勢,一者鋒銳燦爛,一者厚重磅礴,旋攪成一道強悍無匹的劍氣,銳不可當,直指猶在輕聲笑語的阿蘿。
轟然一聲,激起漫天霰雪狂飙。匹練般的劍光強壓之下,所經處積雪深開,露出其下凍土冰石,屑沫飛揚。只眨眼間,便将阿蘿連同土墳一并吞沒,而劍勢猶然激蕩未盡,金風過處,墳頭絲蘿白雪四散轟飛,攪得滿目煙塵激蕩。
飛舞的煙塵片刻後方落盡,新墳生生被削下了一尺餘,可除了幾步外倒在地上的舍心,不見紅衣鬼影片蹤半痕。燕引快搶一步,踏上墳前,沉着臉仗劍四看:“人呢?”
回答他的是突如其來一股幽冷香風,一片冰涼滑軟的衣料突兀在眼前咫尺拂過,伴着吃吃笑聲:“小道士,在找奴家麽?”笑聲中,紅袖褪開,伸出白生生一截皓腕,指如春蔥,輕巧拈花般拿向他的肩頭。
兩番交手皆失了先機,燕引此時已知阿蘿修為定要遠在己方幾人之上,劣勢之下,不退反進,将左肩徑自送到她的掌心中去,同時立劍一引,劍身镌刻的符箓紋路璨然一亮,勾勒天罡,本是烏雲遮蔽的夜空中陡然亮起一點星子,星光一瞬沉墜,仿佛飛隕般落向燕引劍尖。劍上清芒登時大耀,凜然生威,斬向阿蘿。
阿蘿反應卻也不慢,見天星劍芒勾連同耀,拍出的手掌立刻化抓為推,拍在燕引肩頭。同時借力向後一蕩,“嗤啦”一聲輕響,銀燦劍刃将将自她身前劃過,在豔紅的衣襟上扯開了一道裂痕,但仍不曾傷及鬼體分毫。
只是阿蘿帶着漫不經心笑意的臉上卻蒙了一層寒霜,輕飄飄虛立在雪地上,揚眉看向燕引:“星都劍法?你是青冥洞天的人?”
燕引翻劍連斬,星芒加持未散,威勢一時大增,同時叱道:“星都劍法,正為翦除爾等邪魔妖魅而出!”
雪地之上,紅衣飒飒,青影如電,夾雜無數利刃寒光攪作一團。燕引招招式式搶攻,漸将阿蘿向遠離樹林的方向迫去。阿蘿似知又似不知,游刃有餘在劍光中穿梭,又冷笑道:“能解奴家的搜魂之絲,本是你們的造化,只可惜天堂大道不走,偏偏又要兜回這鬼門關來。青冥洞天,呵,好一個青冥洞天,只憑這四個字,小道士,你是想走也不能了!”
她話音未落,腦後忽來金風大作,闊大重劍挾開山裂石之勢,自她身後空門掃下。耳聽裴小舟高聲叫嚷:“魔女好大口氣,再吃小爺一劍!”
阿蘿“呵呵”冷笑,身旋如風,纖薄細軟的袖擺一蕩,輕描淡寫便将這一記重劍力道卸去。裴小舟也借機一躍,與燕引并肩,壓低了聲音含糊一句:“他們先走。”燕引登時領會,手中劍勢一時更緊湊幾分,與裴小舟進退配合,死死鎖住阿蘿騰挪空間,不叫她別處分心。
便在兩人纏緊阿蘿拼鬥之際,一直有意無意游離在戰團外的宛童觑了空子,飛快掠身到舍心所在,一手将他扶坐起,一手忙去按了按他的腕脈頸脈,又去查探他胸前傷勢。
草草檢查一番,宛童方松了口氣,舍心胸口那道被女蘿貫穿的傷勢并未損及內腑,不算嚴重,天寒地凍,只這片刻工夫,細細的小血洞周圍已凝了淺淺一層淡紅霜花,不再有鮮血湧出,倒省去了止血的麻煩。她手指動得飛快,看也不看,從丹囊中摸出銀針藥瓶等物,已在傷口處又塞上了祛毒凝血拔寒等等用處的藥粉,末了捏開一顆蠟封藥丸,一托舍心的下巴給他灌了下去。舍心受襲突然,阿蘿的手段又極為陰毒凜冽,才叫他一時閉了氣萎靡過去。對症的丹藥下肚,只消片刻,喉頭梗着的那口氣一吐,登時轉醒。腦子裏尚還有些混沌,宛童早把他拉扯着站了起來,半拖半扶着,低聲道:“走,我們先往林子裏退,別留在這裏給他們礙手礙腳。”
舍心眨了眨眼睛,又晃了晃腦袋,神智這才回複,下一瞬琢磨過來宛童話中之意,登時一呆,張口便要駁斥。
宛童比他動作更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拖着人就走,邊輕聲道:“和尚,你別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這女魔頭修為不凡,只怕燕師兄他們兩人合力也不是對手,再添上你我兩個,反而礙手礙腳。若是咱們能先平安退走,他們有遁術在身,再脫逃總要更容易些……噓,快走,趁那女魔頭被絆住了……”
舍心支吾難言,雖說宛童身形嬌小,到底有修行的底子在,抓得牢了,他毫無掙紮餘地,只能随着踉踉跄跄,往樹林方向溜去。野湖與荒林距離本就不太遠,宛童拉着人謹慎快行,片刻就已摸到了林子邊,待要一頭紮進黑乎乎的林中,忽然心頭一悸,無由來的回望了一眼。
那一邊,阿蘿三人已戰至野湖另一側,幾乎是距離樹林最遠的位置。夜黑風高,星月俱隐,落在宛童視野中的幾道身影也頗為模糊。然而就在這般昏晦不明下,她驚恐的發現,自己竟然清晰的看到阿蘿忽然沖着自己扭過頭,唇邊挑起了一個冷淡至極的微笑。
那抹笑意幾乎分明得就在眼前——阿蘿游魚般在燕引與裴小舟聯手的攻勢中游走,殷紅的衣裙旋成一片冷豔的紅花,似虛似幻。虛幻不定中,一朵嫣紅忽倏綻開在宛童身後,阿蘿真身猶在激戰,一般無二的一道虛影卻兀然顯于半空,長袖一甩,卷起一股厲風:“回去!”
叱喝聲中,飙風臨體,宛童與舍心一時竟站立不穩,被吹得滾地葫蘆一般,不辨東西跌跌撞撞出十數步,勉強站穩了再擡頭,竟又被驅趕回了靠近湖畔的地方,同時周遭一陣嗡鳴,無數條細白絲蘿從雪中綻起,彼此盤繞交纏,織成一張幾近透明的障幕,攔在了他們與樹林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