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〇 鬼語動人心

章六〇  鬼語動人心

朱絡險些立刻就要轉身回廚房去,不過好在明白越瓊田近來雖說歡快了許多,畢竟不是無事生非的性子。能讓他放下給方青衣張羅早飯,該非空穴來風,這才又剎住了腳步。

只是他再仔細的聽了又聽,仍是只有呼呼北風,與竈下柴火噼啪爆響。此外莫說有人說話,就連方青衣的屋子裏也是安安靜靜,毫無動靜。

越瓊田咬着嘴唇,翻來覆去只在挨着廚房的這一小塊院子裏走來走去。抓耳撓腮半晌,忽的好似尋到了一點蹤跡,猛的一扭頭,直勾勾盯住了一扇房門,似是受了不小的驚吓:“朱……朱大哥,是這裏!”

“嗯?”朱絡擡頭一看,也吓了一跳。那屋子緊挨廚房,小小半間,本是個放柴火雜物的地方,不起眼得很。可如今裏頭卻關押着兩天前被方青衣親手擒回的髅生枯魅,諸法加身,封以寒冰,當真不留一絲遁逃的縫隙。他也是親眼瞧過,冰川之氣将那魔物結結實實的凍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坨,不要說脫逃,就是喘息動彈的餘地都沒,更勿論說話搗鬼。再何況已是近在片門之隔,他仍是聽不到一點越瓊田口中的說話聲。心中微微一動,伸手将要去推門的越瓊田按住了:“慢着。”

越瓊田不明所以的被他扳着肩膀轉過身,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只見小少年眼神清明,靈息繞身,全沒半點被邪術蠱惑的跡象,可是朱絡猶然不放心,幹脆把人往身後一拖,道了聲:“我來。”一把推開了屋門。

兼做柴房的屋子窄小得可憐,北牆上掏了一扇高高小小的窗戶走風透氣。一望進去,黑乎乎一片昏暗。只能模糊看到半邊地上堆了些幹柴幹草,另外半邊,則靠牆立着一座人高的冰塊,裏頭結結實實封凍着髅生枯魅的白骨架子,以及數點森綠幽火。堅冰乃是妙法凝就,不見半點破裂融化跡象。更有那一股森森寒意,隔着數步遠仍是撲面而來。

朱絡深吸口氣,當先邁了進去,柴房中一片安靜,只有兩人踩在草木碎屑上的聲音。他一步步邁到冰塊前面,髅生枯魅在內中連被擒時的姿态都沒半點變化,若非早知魔物妖異,與一副尋常枯骨并無什麽區別。前後看了一回,朱絡搖頭:“小越,你是不是聽錯……”

跟在他身後的越瓊田驀的一探頭,一手摸在了冰塊上,倒是搶先開了口:“朱大哥,是他們,是他們在說話!我聽得更清楚了,在說……好想吃……很好吃……給我嘗一口好不好……”

“……”朱絡登時無語,不知該怎麽接續下去。不過正這時候,門口忽聽人淡淡喚了一聲:“瓊田。”

“師父!”來人正是方青衣,朱絡和越瓊田兩個慌的一驚跳回身,“唰”一聲分了左右規規矩矩站在冰塊兩旁,低頭垂手一副被抓包了的賠小心模樣。只是方青衣似乎并不在意這個,又道:“瓊田,過來。”

“哎!”越瓊田察言觀色,從方青衣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熟稔的看出并無愠色,立刻松了口氣,幾步湊過去,“師父,是我忽然聽到奇怪的聲音,覺得蹊跷,才拽着朱大哥陪我找過來。你……別生氣……”

“無妨。”方青衣看了看房中冰塊,卻伸手在越瓊田頭頂一撚,“如何,還能聽到麽?”

越瓊田一臉的不明所以,不過已先向着冰塊方向側了側耳朵,片刻後驚詫道:“聽……聽不到了,什麽都聽不到了!哎?”

他尚未感嘆完,方青衣虛懸在他頭頂的手指又微微動了動,淡淡一縷清光落下,越瓊田周身洋溢的靈息頓時一盛,幾乎化作一片肉眼可見的淡白光彩。越瓊田浴在其中,終于好似明白了方青衣的用意,靜了靜,揉了揉耳朵:“他們的聲音好吵……師父,這冰裏封着的妖物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怎麽還能自己跟自己吵架?”

見越瓊田的情況當真如自己所料,方青衣這才撤了點在他百會之上的指訣:“極靈之身,先前我也只是見諸文字,想來記載難以盡善。你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乃是因初開靈身,靈氣尚在激蕩不穩之時,一旦情緒喧騰,靈氣就也張揚。這妖物雖是魔道,但乃是白骨妖魂修成精靈,也是天地之靈。靈身共感,交于意識之中,這非什麽意外之事。至于這妖物的來路……朱大,你似是頗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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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絡被他掃過一眼,立刻道:“先前我追蹤一條噬魂妖蛇,與他曾有過交手,算不上清楚,只知他自稱‘髅生枯魅’,乃是來自一個叫做‘冥迷之谷’的地方,但這兩者在下皆是從未聽聞過,也不敢篤定。”

“冥迷之谷?髅生枯魅?”方青衣皺了皺眉,似也覺陌生,但只一頓便略過道,“縱然先前不聞,想來也與北海魔尊遺脈不脫幹系。此事非同小可,待這一兩日平蕪回轉,就由他将妖人押回青冥洞天,細細審訊,總會有所收獲。在能确定他們所圖之事前,過于聲張也是不妥。”

朱絡忙道:“這事自然但憑前輩發落。”一邊又好似有點好奇的,也學着越瓊田先前那般伸手去按在冰封之上,“只是這妖人所修的功法刁鑽,在下曾目睹,縱然仙家正法,竟也不能将其誅殺。更有神出鬼沒化形之術,善于逃遁偷襲,也是不可不防。”說着說着便笑了起來,“前輩手段高妙,直接将他的妖身以極冰封印,絕了逃脫的路數,這手段卻是在下想不到也學不來的了!”

方青衣點了點頭:“這倒無需擔心,道法浩瀚,自有許多可以壓制他的手段。妖魔邪妄,一入青冥洞天,當是永無出頭之日,再無可能為禍世間。”

忽聽越瓊田在旁好奇問了句:“師父,妖魔一路,多是十分狡猾。就算掌教師叔将他關押起來,他若是什麽都不說,該要怎麽辦?”

方青衣輕哼一聲,周身氛圍似也随之一冷:“禍世妖邪,當誅。”

一句輕描淡寫的“當誅”讓朱絡與越瓊田都縮了縮脖子,好在查明了聲音的來龍去脈,幾人也就不再多在柴房耽擱。一出了門,越瓊田便又興沖沖的捧着一堆吃食跟去方青衣房中獻寶,朱絡自知攔着他也是白費功夫,目送越瓊田提着食盒掃蕩了半個廚房離開,就又繼續哼着小曲忙活起來。這幾個月內變外生變,倒比之前幾年中生出的事端還多些,少有眼下這般閑适的機會,興致一起,殺雞宰魚,想了想又順手打了許多酥香油潤的幹糧鹹肉,備做他日不時之需。

這一番忙碌,便是多半個白天。午膳過後,越瓊田乖乖巧巧的回去房中修行靈息之運,方青衣在旁略作指點,見他順利入了定境,就離開了。一出房門,正見斜對着院子一角的柴房門戶大開,內中乒乒乓乓的聲音搗鼓不休,很是熱鬧。不由微微皺了皺眉,挪步過去。

那柴房裏折騰得熱火朝天的自然是朱絡,大約是許久不曾碰觸柴米油鹽的日子,一時收手不住,竈下收獲雖說頗豐,柴房裏頭倒是被他掃光了地皮,莫說薪柴,就連幾束幹草也一并消繳幹淨。這時正在那一人大小的冰塊旁,一手推一手拉,将壓在下面的一束稻草生拉硬拽出來。他的耳目頗是靈敏,這般時候仍是聽到了門口腳步聲,扭頭一瞧,趕快招呼了一聲:“方前輩!”

方青衣“嗯?”了一聲,沒用再多說一個字,朱絡已是領會,略有點尴尬的笑道:“多搗鼓了幾樣吃喝,院子裏積柴不多,這就用光了。竈上尚等着火,一時倒不出手去找掌櫃的,好在這裏還有些散碎幹草應急……”又道,“難得今日買來的魚十分鮮活,在下炖在鍋裏,到傍晚時正好煮得清鮮一碗魚湯,既是清淡又可補養。”

方青衣的神色微冷:“修行煉氣磨身鍛性,莫要耽于口舌之趣誤了心性。”

“是是是,”朱絡連聲應了,笑道,“只是我見小越這段日子愈發勤奮,他本是玉完城那般富貴地出身,金生玉養,想來不曾在衣食上受過什麽耽擱。眼下既然便利,弄些吃喝給他貼補貼補也是好的。”

“……”方青衣輕哼一聲,倒是沒再繼續說什麽。只是一眼瞥過冰塊,又看了看朱絡:“你身懷修為奇異,此封印乃是道門玄法,勿再随意接近,免生事端。”說罷,轉身便要離開。

朱絡抱着柴草追上兩步,跟在後面忽然笑吟吟叫了聲:“方前輩,大道修行,殊途無數皆可同歸。卻是請問須得何時何事方能證了在下清白,放在下離開呢?”

方青衣停下腳步,并沒回頭,只淡淡道:“待你能證明自己當真與北海魔尊遺脈無關再說吧……我擒下髅生枯魅之時,他口中大叫的‘魔尊之力’是要作何解釋?你身負的能可吸魂納魄的玄力又是何功法?”便不再停留,負手去了。

朱絡落在後面,目送方青衣離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手裏尚抱着那一捆柴草,忽的就笑了一聲,指上一彈,燃起一縷金紅火光。他搖頭笑笑,約是嘲笑自己的口氣低聲道:“南天離火尚在,然而已非是修途正法了麽!”掌中掐訣忽又一變,離火之中,乍現一縷玄氣悠悠流轉,正是玄瞳之力化入自身修為之中的模樣。玄力變化無窮,朱絡當下雖可運使,但對內中玄妙之處卻仍是只知得一鱗半爪,又頗忌憚方青衣的存在。一時情生激蕩喚動,忙又立刻壓熄下去,以免漏出馬腳。但只是這彈指間的一現一隐,朱絡忽覺生異,似有冥冥中一點共鳴召喚,也應着玄力的運動乍然出現又消失。那不過數息之間,耳畔卻聽得分明,森森鬼語,張狂大叫:“魔尊!魔尊之力!魔尊啊!”

朱絡心頭一凜,攤開的手掌握緊成拳,猛的轉回身去。

身後空蕩蕩的柴房中,眼前所見,唯有一座封冰。鎮于其中的白骨骷髅依然如故,半點不能動彈。但那繞耳紮心的“魔尊”之喚卻聲聲鮮明無比,興奮而又迫切,回蕩不停。

朱絡遲疑了下,還是舉步過去,直到封冰前一步之遙,幾乎是臉貼着冰面的距離:“是你在同我講話?”

“是……你在召喚‘魔尊’?”

封冰凝凍,白骨幽火锢于其中宛如一具死物。忽的,好容易湊攏成一捆的柴草散落于地,朱絡慢慢擡起一只手,按在了冰上,“你到底要與我說什麽,髅生枯魅?”

一股妖光,驟然緩緩流動于白骨之上,一閃而又重歸于沉寂。

竈上那一鍋魚湯,炖足了近三個時辰,晚飯時揭鍋舀出,濃得白乳也似,上面凝了一層鮮皮。越瓊田登時歡喜得拍手叫出來,口頭上忙不疊的誇着朱絡的手藝,已先盛了一碗送到方青衣面前。

方青衣受他好意,呷了一口,果然滋味甚佳。再看越瓊田喜笑顏開的模樣,念及玉完城托于大荒江中,自然慣吃水鮮,多日來簡單飲食,多少也是委屈。便沒再沖着他兩個說些什麽“勿貪口腹”之類的訓誡,略略擡手,放過了這一遭。

越瓊田雖是個随遇而安不挑不揀的性子,但世間好物,也盡是享用得慣。方青衣不開口,他更是無論如何想不到那許多。吃喝得開心,飯桌上便磨着朱絡又開始要這要那,聒噪起來。朱絡一邊滿口應付着答應,一邊偷望方青衣神色,見無制止之意,才笑道:“幸好這世上雖沒火居和尚,卻還有火居道士。不然憑你這刁嘴饞舌,怕不是要被柳真人提着領子丢出青冥洞天!”

越瓊田不和他見外,自然也就不在意他的揶揄,笑嘻嘻道:“誰要住青冥洞天了,我自然是要跟着師父回凍月冰河去的……師父,咱們倒是幾時回去?我上次往到凍月冰河,還是四年前在姑姑的雲朣胧裏匆匆一瞥,只記得滿目冰川銀雪,竟是個琉璃水晶堆砌的天地,忒的好看!”

方青衣這才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以你現在的修為,尚住不得凍月冰河。”

“……啊?”越瓊田登時傻了,“還去不得?那……那要什麽時候我才能去?師父,你可別丢下我一個人回去啊!”

“你有極靈之身的天資,若是勤奮修行,十年之功,應可近得冰河百裏之內,一甲子後,若無差池,便可進入凍月冰河。”

“……”越瓊田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一臉險些被自己一口氣噎死過去的模樣。大約是見他這副樣子實在有點可憐,方青衣又嘆了口氣:“你當下也不必多慮,專心練功就是。偃鬼王未誅之前,我暫時不會回凍月冰河。”

“師父!”越瓊田立刻可憐巴巴叫了一聲,“我定會勤加努力,你……可千萬不能不要我!”

方青衣默然,不過頓了一頓後,還是開口:“你既然已拜在我的門下,我自然不會放任不管。”随後指點案上碗箸,“吃飯。”再無說話的跡象了。

越瓊田“哦”了一聲,立刻也乖乖捧起了碗。只是大約是那“十年之功”與“一甲子後”的說辭實在有點超乎他這個年紀的想象,到底蔫了許多,安安靜靜的将這一頓飯扒拉了下去。

次日卻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天氣,朱絡摸着清早辰光起身,總覺得窗外天光似乎比往日這個時辰要明亮許多。待到梳洗罷了,一推開房門,滿目銀光,零瓊碎玉夾在風中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凜冽的寒氣登時灌得五髒通透,将最後一點睡意也抹了個幹淨。

更稀罕的,是對面越瓊田的屋門竟也開着,本該還在睡覺的小少年正雪地裏一邊蹦跶着跺掉靴子上的雪沫,一邊手裏捂了個什麽從廚房往回跑。朱絡叫他一聲,就見越瓊田扭頭,也大喊道:“朱大哥,不用叫我吃飯了!”

“……”

他又揚了揚手裏的東西,這回朱絡終于看清楚了,原是個隔夜的冷硬餅子,上面還有新咬出來的月牙缺口:“我要練功!”

“……”

朱絡沒能說上一句話,就看着他三竄兩蹦回了房,“砰”一腳踢上門,再沒了什麽動靜,也只能搖頭笑笑,又搭眼看了看還是安安靜靜的另一間屋子,挽起袖子施施然去了廚房。

這一日中,越瓊田當真說到做到,靠着早起的一張餅子硬是撐過早午兩餐。期間方青衣既不開口,朱絡便不多嘴,規規矩矩的擺飯吃飯再收拾下去,多備的一副碗筷倒是從來沒落下。待到傍晚,雪停雲霁,滿目銀華,院中積下的厚雪足有快兩寸。修行之人能辟寒暑,禦風來去自然也可踏雪無痕。但在尋常日子裏,倒也沒人這般閑心閑性。朱絡倚在竈邊,聽得分明,外頭終是有了“吱吱嘎嘎”踩過新雪的聲音,腳步在越瓊田房前站下,然後便是方青衣拍了拍門板:“出來吃飯。”

朱絡抱着個水瓢“噗嗤”一下樂出聲,樂過了,笑眯眯去搬動一個小瓦罐子,一把掀開封紙,登時飄出一縷清甜微醺的酒香,不算濃烈,內中卻好似夾雜了許多花果香氣,很是好聞。而待到飯時,桌案上豁然就多了一把銀壺,煨在滾水之中,從壺嘴隐隐散出些香甜酒味,在這般清寂雪夜之中格外誘人。

越瓊田老老實實的也出現在了桌邊,嘴裏嘀咕着:“師父說得對,修行不能一蹴而就,該吃飯睡覺的時候,還是要吃飯睡覺的……”忽的看到這一壺甜酒,眼睛登時一亮,“朱大哥,這是什麽!”

朱絡将滾水燙過的酒盞也擺上來,笑道:“雪大夜寒,掌櫃的勻給我一罐甜釀,不是烈酒,清淡得很,倒也能能暖暖髒腑……”又看了眼越瓊田,“你只許吃兩盞,再多,須得方前輩點頭,我可是做不了主。”

“噢……”越瓊田倒也不貪杯,只是嗅着酒氣香甜,蠢蠢欲動罷了。朱絡約束他少飲,方青衣自不會有什麽異議,他便也乖巧點頭,捧了盞就要湊到嘴邊去。

一只漆箸忽的在他面前一攔,方青衣點了點眼前飯菜:“一日未進飲食,不可先飲。”

越瓊田眨眨眼,捧着酒盞的手立刻轉了個彎,遞到了方青衣唇邊:“那……師父,這盞你先吃!”

方青衣竟也沒有拂了他的好意,當真接下一飲而盡。酒液甜潤,入腹便烘起絲絲暖意,果如朱絡所言可溫髒腑。至于那縷縷摻在酒中的香甜氣味,方青衣不嗜飲也從不曾耽于飲食趣味,倒是難以分辨,想來是些适于入酒的花果之屬罷了。

有酒有菜,又有朱絡的好手藝,一餐飯吃得頗是舒坦。越瓊田發奮餓了一日,不沾水米時也就罷了,一捧起了飯碗,就有些剎不住筷子。一桌飯菜,被他掃了大半。吃飽喝足,揉揉肚子:“朱大哥,我幫你收拾。”

朱絡已站起身,兩個指頭又把他點回去:“你大約是個只會吃的,能幫我什麽!這酒熱過了,倒是不好擱過夜,你陪方前輩慢慢吃盡了就是,其他的,用不上你伸手。”

越瓊田樂得如此,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捧着酒盞笑嘻嘻湊到方青衣身邊。這酒本是十分溫和的甜釀,奈何他量數不佳,又吃得急了些,便覺得微醺,更加肆無忌憚的挨着方青衣撒嬌,奉了一回酒,忽然的又抱着個空盞呆呆坐住了,前後看看,眼睛一眨,便有些睜不開的模樣,一伸手拽住了方青衣一邊袖擺,含糊嘟囔起來:“……”

方青衣幾乎聽不清他在念叨什麽,有點無奈,又生出幾分好笑,攬着袖擺站起身:“瓊田,醉了就回房休息。”

越瓊田耳目朦胧,勉強聽得了“回房”二字,但卻明白認得是方青衣的聲音,立刻應聲就要站起來。奈何有心無力,腳下沒根,起到半路,忽一個踉跄,反倒紮回了方青衣懷裏,搖搖晃晃的挂在了身上。

方青衣也只能張臂扶抱住他,安置穩了。只是不料才這片刻間,越瓊田幾口暖呼呼的氣息吹到耳邊,肩頭随即一沉,竟是就這麽靠在方青衣懷裏睡了過去。少年的臉龐撒嬌般親密的湊在腮邊,微一垂眸,便能瞧見光潔的額頭上隐隐微汗,已然一身酣暖。

嘆了口氣,方青衣終是拿他沒有辦法,一彎腰将人抱起。大袖遮籠,辟盡寒氣,回了越瓊田的屋子。也不知是不是朱絡的貼心,屋裏早早燒起了火盆,烘得一室溫暖如春。床榻被褥都是現成,只是越瓊田尚抓緊了袖擺不放,将他安置在床上,方青衣也不得不順勢在床邊坐了一下,将握緊的手指一點點剝開。

忽聽越瓊田夢中含糊叫了一聲:“師父……”揪着衣袖的手一松,又攀上了手臂抱住,當真扭股糖般粘得厲害,讓人奈何不得。方青衣又去嘗試着掰了一下,但他既不願仗持力氣,越瓊田又抱得牢固,一時不免脫不得身。驀的,又聽得小少年夢中絮語,喃喃道:“師父,我同你一直在一塊兒,可好……”

“青衣,青衣,我同你永遠在一塊兒,可好?”

兩道全然不同的聲音,毫無預兆剎那在方青衣耳中重疊,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突的一震,将越瓊田的手徹底甩開了。但脫了拉拉扯扯的桎梏,卻沒立刻起身就走,反是扭過頭,将目光落在越瓊田酣睡的面孔上。少年眉目精致疏朗,縱然仍帶幾分稚氣,也可想見日後的俊美無俦,卻與記憶中的那人眉眼已全然不同了。

扶了扶額頭,方青衣只覺自己竟少有的生出幾分疲累之意,一時間微有恍惚。向後略一仰頭,靠着雕花床欄,半合了眼。扶額的手掌壓下,眼前登時一片漆黑。暗黑中,又錯覺般的生出點點微光,恰似白梅朵朵旋落,最終都變作了壓在喉下的一聲輕嘆:“梅君,是方青衣有負于你……”

滿室靜谧,唯聞他這一聲嘆息。

夜色愈發濃重,天頂卻在雪霁後懸起了半輪冷月,清輝映雪,照徹天地間一片霜白,纖毫不避。

這般月色下,正夜深時分,忽有一道人影淡煙般出現在院中,随後步雪無聲,悄然一閃,遁到了柴房前,伸手将虛掩的門小心推開。

門內漆黑一片,窄小的高窗透不進多少天光,所見皆是昏茫茫顏色,反倒是立在牆角的巨大冰塊成了屋內最打眼的存在。冰面流光,螢螢微透,依稀映出了幾分內外輪廓。

便見一條眼熟的身影,一步步靠近過去,直到咫尺之近。随後緩緩擡起一只手,牽出一縷幽深玄光,按在了冰塊上:

“髅生枯魅,将你所知,盡說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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