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青山有高隐
章六二 青山有高隐
神州東陸北陲,青羊郡。
凜冬苦寒,更有北地冰風浩蕩席卷而來,使得此地的冬季比起東陸其他地方要凜冽許多。自打入了冬,多半要紛紛揚揚飄上近三個月的大雪,郡城裏的人難能出門勞作,多半就只能在郡城的地盤上團團打轉,吃酒的吃酒、吃茶的吃茶、走親訪友的,也就撒了歡的走親訪友,一派喜慶熱鬧,好似提前過起了年節。
小小的商隊就是在這麽一個飄着小雪花的日子艱難挪進了青羊郡,騾車的木輪吱吱呀呀碾過雪地,坐在車轅上的青年凍得縮着脖子直捂耳朵,哪怕身上裹着厚實的棉袍,仍不免龇牙咧嘴的哈着白氣,還要時不時抹一把凝在了睫毛上的冰霜。
旁邊忽然伸過來一只手,将一個羊皮大酒囊怼進他懷裏:“喝兩口,喝兩口身上就暖和了。咱們回頭找個店子住下,今年的辛苦也就差不多到了頭了。”
說話的人與青年一樣騙腿兒坐在車轅,只是臉皮被酒勁沖得泛紅,整個人就精神了許多。他年歲瞧起來比青年大了不少,一開口也是長輩人的腔調,繼續笑道:“二伢,你也到了年歲,這跑商路的辛苦早晚都要吃上。老叔我年紀大喽,再帶着你跑個幾趟,往後就要看你自己的把式了!”
青年捧過酒囊灌了兩口,熱辣辣的烈酒入喉,讓還不慣于此道的身體反射般起了一陣嗆咳。不過咳過了,酒液燎起的火苗也在體內燒灼起來,将環繞周身不散的寒意驅散了許多。緩過這口氣,青年才紅着鼻子道:“老叔,你知道我,辛苦我是不怕的,咱們龔家最北邊的這條商道我早就想走一走了。就是沒想到到底低估了這邊的天氣,這雪下得刀子一樣,簡直能可殺人了!”
龔老叔哈哈大笑:“要不是年根下這條道難走,哪又能讓咱們占了大頭。”他說着話手臂一擡,指向郡城外一座陡峭高山,“瞧見那座山沒有……你覺得這地方偏僻苦寒,其實好東西都在山上呢。上面有的是上好的皮子和藥材,更傳聞山頂出産一種寶貝靈石,辟寒辟暖,千金難求。”龔老叔又是豔羨咂嘴又是咬牙嘆氣,“可惜呀可惜,山頂可是仙家的地盤,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及喽!”
先前那些關于青陽郡的消息青年不算陌生,只是最末這“仙家”已事還是頭一遭聽聞,登時來了興趣,興致勃勃道:“老叔,你說青羊山上有煉氣仙家?”
龔老叔瞥他一眼,先“嗤”了一聲,嘲弄道:“就知道你小子得是這個反應,從小想着什麽仙人什麽修行腦子都快魔障了,所以在家時才沒人同你說這個。不過既然到了青羊郡,也不能不叫你知道,聽說就是因為山頂的靈石寶貝,才有仙家聚族居住在此修行。這一族姓厲,在山上也有幾百年了,青羊郡裏人人都知。還有運氣好的在山裏遇見過他們,聽說人一晃就不見了,男女老幼都看不清楚。可青羊山年年搬下來多少好皮子和珍貴藥材,一不見豺狼虎豹傷人,二不見山神爺爺讨供,都是靠着厲家仙人的庇護呢。”
青年聽得雙眼放光,捏緊了酒囊興奮道:“果然是仙人行事的氣度!就不知道咱們來這一趟,能不能有緣也遇上一次!”
龔老叔“呸”他一聲,又把酒囊搶回去自己喝了幾口:“你小子,做什麽白日夢呢,好好的把心思放在販貨上!這一遭不出意外,回去你爹就要張羅給你娶媳婦了,少琢磨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兒,那不是咱們凡人能碰的。”
青年“嘿嘿”笑了兩聲:“我也就是想想……”
龔老叔沒再理會他,望前觑了一眼:“前頭就到了貨棧了,他們家是咱們常來常往的老戶,後頭還有客棧供人吃住,每次來青羊郡咱們都在這兒落腳。等安置妥了,就該忙起來了,你好好打起精神,可別給老叔漏氣。”
提到這一趟的正經買賣,青年忙拍着胸脯道:“老叔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跟貨。遇見什麽買賣說什麽話,我曉得的!”
叔侄倆說話的當口,幾輛騾車已經晃晃悠悠進了貨棧院子。正如龔老叔所言,貨棧裏從掌櫃的到小夥計個個熟稔,不消多久就幫他們歸置停當。大宗的貨直接交割進了庫房,還有許多帶來試水的新鮮玩意,也被張羅着挪到了前頭鋪面早給他們騰好的貨架子上,打算明天一早唱個開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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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龔二郎要與龔老叔學的并不是這些散碎事,兩人一路辛苦,各自去洗漱吃飯好好歇息了一晚。打從第二天起,就要滿青羊郡的跑去采選那些皮子藥材等特産。龔家的生意攤子不大,進出的貨卻件件都要出尖出挑,做得乃是富貴場面的生意,也因此格外考校人脈和眼力,這卻是要龔老叔手把手的教給龔二郎的學問。
一番忙碌下來,不知不覺已在青羊郡盤桓了七八天。龔二郎随着龔老叔在市面上大大小小的貨鋪都混了個面熟,眼看着帶來的南方細巧貨色已發賣得差不多,要收的山貨皮子也裝滿了差不多一行的騾車,終于漸漸得了喘息的空擋。這一日龔老叔自去尋幾個老交情吃酒,龔二郎得閑,難得的在客棧裏美美睡了一覺,臨近午時才懶洋洋起身,吃飽喝足無事可做,就溜溜達達到前頭的鋪子裏去,一邊瞧着小夥計麻利招呼客人,一邊烤着火發呆。
人若閑時,最是飽懶餓心焦。他才吃過了飯,即便才起床不久,但在火牆邊歪着歪着,就又兩眼朦胧的打起了瞌睡。便是将睡未睡的光景,忽聽“咣當”一聲,半邊掩着的門板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力道之大,震得頂棚都“撲簌簌”落下片灰沫子。然後就是一個小孩子元氣響亮的大聲道:“你們這兒新來的那種南邊花樣糕點盒子還有多少,都搬出來,小爺都要了!”
龔二郎被這把亮堂的嗓門突兀吓了個哆嗦,瞌睡蟲瞬間飛了。睜眼一看,鋪子裏多了個七八歲的男童,脖子上套着一個金鈴項圈,模樣整齊,穿戴更是整齊,兩手掐着腰,做一個圓乎乎的葫蘆樣,正沖着顧店的小夥計說話。只是他年歲小個子矮,一邊說話,一邊還要踮着腳往高高的貨架櫃臺上張望,一搖一擺,反倒讓人覺得很是可愛。
看顧店鋪的小夥計大概也沒見過這麽點點的娃娃自個跑來買東西,只是見男童穿着富貴,又不敢怠慢,趕忙賠着笑從櫃臺後頭繞出來:“小公子,你是要買東西?買南邊來的糕點盒子?”
男童掀了掀圓乎乎沒有尖的小下巴:“就是那個,裏頭有糕點有好多花啊、葫蘆啊、方勝燈籠什麽模樣的。”
小夥計登時為難:“這……不瞞小公子,你說的那款糕點盒子鄙店是賣過,不過南邊來的貨本就不多,又過了這好些天,如今已是都賣光了,再沒有了。”
“賣沒了?”男童雙眼一瞪,原地一個跳高,“一個都不剩了?沒了?”
“呃……是,是……”小夥計被他吓了一跳,又擔心這看起來非富即貴的小公子脾氣不好,即便只是個孩子,發作起來自己也難以擔待,忙又堆了滿臉的笑,“要不你看看別的,我們這兒還有核桃糕、豆沙的酥餅、一樣打南邊來的蜜餞……”
男童卻不耐煩聽他一樣樣數過去,搖了搖頭:“那些都吃膩了,又有什麽好的!算了算了,唉!”他小大人般嘆了口氣,小聲嘟囔,“都怪老爹前幾天看得緊,挨個的考驗修行進境,才耽誤了我的大事!”随即竟也沒再糾纏,就那麽搖着頭背着手,一步三嘆的往外頭去了。
龔二郎偎着暖牆坐在後面角落的地方,不聲不響看了個全套,越發覺得那男童的小模大樣有意思得緊,和家裏兄長那兩個正人嫌狗憎年紀的小侄子全然不同。一時興起,站起來招呼了一聲:“小公子,你若是想要嘗嘗南邊來的糕點盒子,我這裏倒是還有幾個呢!”
那些南貨盒子本就是他和龔老叔千裏迢迢販來青羊郡,南地食物精致,糕餅上的花樣尤其翻新,在青羊郡很算得上俏貨。只是這些點心花樣平日在家中享用慣了,遠來北地也不願委屈了自己的嘴巴,龔二郎一早已先撿了幾盒收在房裏。這幾天日日奔波忙碌,一時顧不上消繳,不知不覺留到了現在,倒是真可以拿來逗弄人家小孩子。
那男童聽他這樣說,當真站住腳,扭身偏着頭瞧過去:“你哪兒當真還有?”
龔二郎笑道:“自然有,不信你問問他。”他拿手一指旁邊的小夥計。後者伶俐,立刻連連點頭:“小公子,那些糕點盒子本來就是這位爺家裏的買賣,他哪兒自然是有,定不是哄騙你。”
男童這時方有些信了,肉滾滾的小胳膊又往腰上一掐,大聲道:“你哪兒還有多少,盡管拿來,小爺都買了!”
龔二郎仍是笑眯眯看着他:“不多,但足夠你……”一邊拿手比劃了一下男童小小的個子,“足夠你吃到肚飽了。不過嘛,我也不要你的錢,我同你打個賭,你若是敢與我到後面我的屋子裏去拿,我就盡數招待你吃個痛快,如何?”
這話說來頗有些要拐帶幼童的賊氣,更何況對方又是個一瞧便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小娃娃。好在店裏的小夥計是知道他的來歷底細的,只抱着手在旁邊瞧熱鬧。不想那男童當真膽大,又或是年歲太小不知忌諱人心險惡,想都沒想就點了頭,雀躍道:“當真?你的屋子在哪?咱們這就去!”
龔二郎微微一愣,臉上仍是笑嘻嘻,心裏倒是不由得埋怨起男童的家人粗心疏忽來。不過既然許諾了,哪怕對這個小孩子,也未打算食言,當下領着他往店鋪的後面過去,笑道:“你跟我過來就是了。”
貨棧的店鋪與後頭的客棧間有夾道連着,不必繞到外面街上兜個大圈子。青羊郡接連飄了許多天的雪,今日難得停了,不少人出到院子裏忙活走動。見龔二郎帶着個小孩子搖搖擺擺走過來,都是好奇,就有嘴快的隔着半個院子嚷起來:“呦,哪來的小少爺,瞧着忒面生,不是城子裏的娃子吧!”
龔二郎笑道:“這是我的小客人,我打賭輸了,要與他做一回東道!”
衆人登時哄然一笑,只當他在說笑話。
偏那男童聽龔二郎這樣說,有模有樣的抱起拳,沖着周遭頗有禮數的團團拱了拱手。若非實在年歲太小,很有幾分主客往來間的氣度。龔二郎見了,心裏更是啧啧稱奇,一邊就帶路進了自己的屋子,從靠牆放着的箱箧中翻出數個精巧的竹匣子,一一攤開,果然是各色花樣稀罕的南地糕點,花色紛呈,細巧噴香。
男童見了大喜,看了看堆滿一桌的點心盒子又看了看龔二郎:“這些當真都盡由我吃?”
龔二郎笑道:“自然自然,這都是你贏得的彩頭,願賭服輸,我是從不賴賬的。”
男童聽了,雙腳一蹬,直接蹦上一旁的凳子,穩穩盤腿坐了,一手先抓起一個南瓜模樣的甜糕:“大叔你當真是個好人!”“啊嗚”一口下去,足足啃下了半邊,脹得兩腮鼓鼓,大嚼起來。
在旁的龔二郎卻是被他一聲“大叔”叫得險些閃了腰,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兩下,郁悶道:“我今年才滿十九,尚未及冠,如何就成了‘大叔’……莫要叫我‘大叔’!”
男童吃得眉花眼笑,也不在意他這點別扭,一邊又伸手在點心盒子裏翻撿,一邊含糊應道:“沒問題,大叔!”
龔二郎雙肘撐桌,将臉深深埋進手裏,長嘆了一口氣,才又振作着擡起來:“我姓龔,單名一個義字,在家行二,你叫我龔二哥就可以了。”
男童這才停了塞糕點的動作,扭頭看他一眼,攥着塊水晶凍子似的點心作了個揖,抻了抻脖子咽下了嘴裏的,一本正經道:“龔二哥,我叫北苑。”
“北苑……”龔義把青羊郡內的大戶想了個遍,也沒有一戶姓“北”的人家,只得笑了兩聲,“好名字。不錯,不錯。”
“我也覺得我的名字比較好聽。”北苑理所當然道,随即又繼續去和桌上的糕點攤子奮戰。龔義摸摸下巴,看他吃得投入,便起身去招呼夥計送了壺熱茶過來,給他到了一杯:“吃慢點,小心噎到。”
北苑也不客氣,就着龔義的手邊喝了一口茶水:“龔二哥,你當真是個好人!”
龔義只能無可奈何撇嘴笑笑,也在旁邊坐下,手邊果盒裏拿了幾顆炒花生炒松子之類慢慢剝着,邊看着北苑大口吃喝。
這一看,足足有小半個時辰,龔義私存下來的糕點被掃清了個七七八八,才見北苑拍着圓鼓鼓的小肚子打了個飽嗝跳下凳子,手背一揩嘴邊的點心渣末,笑嘻嘻道:“龔二哥,你家的糕點當真好吃,吃得真飽!”
龔義早已被他的食量吓到呆住又緩過來好幾輪,此時只能有氣無力的歪倚着桌子,一百零一次不死心的道:“你吃這麽多,當真沒事?”
北苑揉了揉肚子:“是吃多了點兒,不過沒事,這點兒糕餅等下随便蹦蹦跳跳就克化沒了,不會耽誤我吃晚飯。”
“……”龔義長嘆一聲,“你覺得無妨就好……”
北苑完全無法體會他的憂心,站在地上左扭右晃了幾下身子,又扭頭看了看窗外,忽然一跳三尺高,大叫一聲:“糟啦!”
龔義被吓了一跳,忙道:“怎麽了?”忙幾步湊到窗邊。那扇窗戶正沖着外頭人來人往的街道,冬日裏糊了厚厚的窗紙,除了有天光透進來,拿眼去看,卻是看不清什麽。然後才聽北苑慌慌張張道:“我出來太久了,再不回去被逮住了要挨罰!龔二哥,我先走啦。你人真好,這個送你了,嘿嘿……”話聲還未飄盡,門扇“吱呀”一響。而就是從龔義聽到門響再到跑過去的那點兒工夫,門外一片空空蕩蕩,已沒了北苑的半點蹤跡。
“北……”龔義一句喊噎在嗓子裏,驚疑不定的邁出門又四下張望了一回,仍是一無所見。他定了定神,反身回屋,一手掩上門,一手不自覺的輕輕按在了胸膛上。胸口的位置,分明聽得一顆心随着情緒的動蕩“呯呯”直跳,喃喃道:“莫不是……”
眼神無意間掃過一片狼藉的桌面,在數個散落的糕點盒子中,依稀多了個小玩意,微微泛着點奇異的光芒,一閃一爍,灼人心眼。
待到龔老叔吃罷老友的席回來,已是月上中天的時辰。龔義本在他屋裏等着,一見他一身酒氣、腳步踉跄的推門進來,忙過去攙住了:“老叔,怎麽吃了這許多酒,小心遭不住!”
龔老叔不在意的擺擺手,打了個酒嗝:“你小孩子,哪懂得吃酒的樂處?三杯賽神仙……嗝……”
龔義好氣又好笑,扶他坐到床邊,又倒了杯茶過來。滾熱的茶水下肚,龔老叔身上舒坦得很,向後倚着床柱,眯眼道:“你怎麽還沒去睡?在我屋裏等到這時辰,有事?”
龔義忙點頭,臉上不自覺帶了絲雀躍:“老叔,我今兒遇到一樁奇事……”便将自己招待北苑之事大略說了一遍。待說到出門就不見了北苑人影時,不由又是興奮又有些忐忑,“老叔,你說我這是不是遇到了……”他意有所指朝着青羊山的方向望了望,刻意壓低了嗓子,“遇到青羊山上的仙家了?”
不想龔老叔本是一副似睡非睡模樣靠在床上聽他說話,聽到這一問,忽然眼皮一撩,“呸”了一聲:“要是能吃就算仙人,那飯桶豈不是第一個成仙了!我說二伢,不是老叔愛說你,你眼瞧着也是個大人了,這趟跟我出門,才覺得你是知道收了玩心關注關注家業,就又念叨起什麽神呀仙的了,你成心給老叔我上眼藥是不是!你有那心思,少想那些有的沒的,多琢磨琢磨家裏的買賣,知不知道!”
龔義忽的遭了劈頭蓋臉一通訓斥,即便知道龔老叔也是藉着酒勁才說得難聽了些,但仍被數落得啞口無言。吶吶半晌,低了頭道:“我知道了,我再不亂琢磨了……老叔?”
只這片刻的工夫,床上鼾聲大作,龔老叔已是四仰八叉往後一躺,呼呼大睡了過去。
“……”龔義沒奈何,低眉順眼的又把龔老叔雙腿搬上床躺好,蓋了棉被掩好帳子,收拾停當了,這才擡腳靜悄悄的溜了出去。他自己的屋子就在隔壁,摸着黑進了屋,一手往懷裏掏出個物件,頓時一層淡淡朦胧的清光綻開,照亮了他手邊三尺有餘一塊地方。
那放光的正是之前北苑留贈之物,不過龍眼大小一顆石珠,用五彩縧子絡住,觸手溫而不燙,白日裏不覺如何,待到了夜中暗處,立時熠熠生光,奇妙非常。龔義心知這定是一件奇物,本也要拿給龔老叔過眼,以為自己遇到青羊山仙人的佐證。不想還未開口,先遭了劈頭蓋臉一通數落,将他後半截的話盡數壓下了。只是自己關起門來再把玩,越看越覺得不俗。心中興奮之餘,足足在床上翻來滾去了半宿,才朦朦胧胧睡過去了。
一宿易過,然而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時候,正睡得昏沉的龔義被同來的自家夥計一通亂拳砸開了屋門。原是龔老叔不知是夜裏受了風還是吃酒散了汗,起床時頭腦昏沉,咳嗽發熱齊來,已被折騰得又躺了回去,只能指使夥計跑腿延請方醫看診。
龔義聽聞,忙匆匆過去照看,好容易等到方醫看了病抓了藥熬上,開解道不過是略受風寒,只是被年歲妨了,才病得猛烈些,吃了藥修養幾天也就無事,這才放了一半的心,千謝萬謝送走了方醫,回來見龔老叔捧着藥碗靠在床頭,唉聲嘆氣:“昨兒喝的還是痛快好酒,今天就變成了苦藥湯子,這日子當真艱難!”
龔義哭笑不得過去,連哄帶勸着龔老叔吃了藥,自然更不敢再拿青羊山的事擾他。龔老叔心裏卻還惦記着這一趟買賣的收尾,眼下自己躺倒了,少不得只能盡數指望龔義,強打着精神把些未完之事一一交待了,千叮咛萬囑咐的要他妥善打點。龔義雞啄米樣連連點頭應下,随即服侍着龔老叔躺好,見他藥效發作昏昏睡了,自己也沒了那些閑散心思,胡亂洗漱收拾一番,就喊上幾個夥計趕着出了門,依照龔老叔的交待自去忙碌。
青羊郡的買賣是龔家跑熟了的,即便乍然交到龔義手中,也沒什麽妨礙。只是礙于他面嫩,往來上少不得更要辛苦幾分。龔老叔口中不過“些許”的掃尾事宜,足足折騰了他兩天,到第三天頭上,眼見只剩最末一樁,乃是頗大一份皮貨買賣的交割。那皮貨商人手裏壓箱底的一點好貨并未存在城中貨棧,而是收在了自家城外十餘裏的莊子上。因此龔義透早起來,帶足了銀錢,就與一個夥計各騎了頭騾子往城外趕去。天冷路滑,這一路走來很是艱難,但龔義懷中揣着北苑贈送的那顆石珠,非但不覺寒冷,反而手足俱溫,騎在騾背上搖搖晃晃,很是惬意。惬意得過了頭,更兼着起得早了些,不知不覺眼皮發沉,稀裏糊塗竟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身後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有什麽沉重的物件落在了雪地上。龔義半醒半朦胧,腦子一時還是木的,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才依稀覺得幾分不對,口中喊着那夥計的名兒,喝住了騾子調過頭去看。
他這邊才轉過半個身,耳畔惡風生起,一條足有碗口粗的木棍本是沖着他的後腦,如今朝向一變,正斜斜向着他的腦門狠狠砸了下來。生死交關,前一瞬滿腦袋的瞌睡蟲登時跑了個精光,龔義“啊”的大叫一聲,一時間連躲閃也不會了,歪在騾背上手舞足蹈,就那麽眼睜睜看着棍子砸到了眼前。
路間突來一棍要傷性命,龔義眼睜睜避也難避,嗓子裏一聲叫,眼見便是一個當面開花的下場。偏這電光石火間,又一聲清脆叱喝遠遠響起,随即便見到一個紅彤彤的東西快得流星趕月一般,天外飛來,正正砸在了翦徑強人握棍的雙手中間那一段。“喀嚓”聲響,一蓬木屑飛濺,手臂粗細的棗木棍子硬生生被砸成了兩截。那飛來的物件餘勁猶未消盡,帶着兩截斷棍崩飛倒卷,反而以不遜适才砸向龔義的力道反彈,敲在了持棍人臉面正中。頓時一聲慘叫,那攔路行兇的壯碩漢子額頭迸血,雙眼一個翻白,“噗通”翻身栽倒。眼見只餘出氣,沒了進氣。
龔義傻在原地,全然被眼前兔起鹘落的連番變故驚得呆住了。直到一個矮矮小小的身影飛竄過來,毫不客氣踩在了昏倒的強人身上,叉腰大笑道:“龔二哥,你運氣真不好,又真是好!”
龔義這才回了神,雙手連連比劃幾下,“啊……呃……嗯……”的一時連說話都錯亂了,不過倒是還能撐着爬下騾子,跌跌撞撞跑到被悶棍打翻的夥計身旁,伸手在頭臉處一通亂摸。直到摸到鼻下細細的氣息出入,才松了口氣,悶頭站起身沖着北苑深深一揖:“多謝小公子救命大恩!”
北苑也不避他的禮,還是笑嘻嘻的站在那,只擺手道:“小事小事,小爺我悲天憫人,見不得這些害人的勾當的!”
龔義嘆了口氣,扶着那仍昏迷的夥計半坐到路邊,小心摸了摸他腦後雞蛋大一個青包:“這人我前些天進出青羊郡也在路邊遇到過幾次,見他生得魁梧,因此有些記憶。想來那時候就被盯上了,趁着今日我帶了錢財出城,埋伏劫道。若不是小公子神兵天降,只怕路邊就要多了兩條無命冤魂了!”
北苑聽聞,又在那強人肚子上踩了一腳,才跳下地抱臂道:“所以說龔二哥你的運氣是又好又不好,小爺是你命裏的貴人吶。”
龔義笑嘆一聲:“正是……飛來橫禍,遇到小公子偏又逢兇化吉,一切當真造化。”他定了定神,目光斜斜瞥向不遠處的青羊山,“小公子來去如風,宛如神仙中人,容我冒昧一問,莫非正是來自青羊仙山?”
“……”北苑忽的打了個哈哈,“呃……我只是偷跑出來耍的……跑出來玩兒這事嘛,有一次就能有好多次……哎呀,我的燈籠!”他說着話,一腳将昏迷的強人踢開些,從他身下拽出一個已經被壓扁的小燈籠,只有巴掌大小,紅绫子糊就,上面描金畫彩繪着童子獻寶的圖案——這想來就是天外飛來打折木棍,救了龔義性命的物件,只是如今眼看毀得一塌糊塗,再不能要了。
龔義忙道:“你若喜歡這個,我見過一家鋪子裏還有賣好多花樣的,盡可買了來……”
北苑嗤笑一聲:“我又不缺這個,只是瞧着紅彤彤好玩……哎,不與你多說了,趁着還早,聽說北城的肉汁包子好大的名氣,小爺要趕着去吃個熱乎。”他拿腳尖點了點氣息奄奄的劫道人,“這沒出息的貨色你要怎樣辦?要不要小爺幫你……”他雙手一擰,做了個捏得粉粉碎的手勢,臉上偏還是笑嘻嘻,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
龔義打了個愣,他心裏自也惱恨極了這圖財害命的惡人,只是打小性子良善,也萬萬說不出口喊打喊殺的狠話來。猶豫片刻,還是搖頭道:“算了,他這也算自作孽,腦門上這一棍子怕不是要一個月下不來床。我既然沒事,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北苑“嘿嘿”一笑:“龔二哥,你可真是個好人啊!”倒也沒再說什麽,将扁了的紅燈籠随手一抛,原地蹦跶兩下,“哈”的吐一聲氣,便見小小一個人影,剎那如腳下踩了旋風,踏起一地雪塵,快若疾電的撒開腿跑遠了。哪消幾個眨眼的工夫,就成了個不大的黑點。再片刻,蹤影皆無。
龔義站在原地,看着空蕩蕩的雪地發呆了半晌,才蹲下身,随手撿起那個扁扁的紅燈籠。拿在手裏才看清楚了,那大紅的顏色上,更濺了許多暗紅色的血點,斑斑駁駁,想來是沾染上了劫道人額頭傷血。他捏着燈籠一時茫然,心中說不出是興奮、後怕、還是不知所措占得更多些。茫然良久,只擠出了一句:“這便是修行的仙家麽……”
已跑得沒了影的北苑全然不知龔義這點感慨,滿心滿眼都是北城據說非常好吃的肉汁包子。他在青羊山上的家宅中長到八歲,半個月前終于将家傳的喚風挪形之術修得小成,旁的姑且不論,在溜出家門偷跑下山這一樁上實乃如虎添翼。頓時如同脫了锢桎,隔三差五就要想方設法往到青羊郡裏玩耍。也是仗持着自己出身煉氣修行世家,即便年歲小小,也只有他打磨旁人,沒得旁人能叫他吃虧。
平日裏在山中無非枯燥修行,乍到繁華塵俗之中,登叫厲北苑迷花了眼。不過他到底不過一個八歲的孩子,眼裏看過紅塵滾滾,能落到心裏的無非只剩了吃喝。龔家跋涉販來的南地糕點是一例,偶然間聽路人提及北城的肉汁包子如何鮮香美味,就是另一例了。
待他匆匆忙忙跑到城北,包子鋪前已是一片水霧蒸騰,香噴噴的包子氣味被北風卷得鋪滿了半條街,連寒冬的凜冽似乎也被沖散了不少。
排隊買包子的人挨挨擠擠,不愧“北城最好吃的肉汁包子”的名頭。厲北苑夾在裏頭,頗等了一會兒才輪到了,眼睛瞥着大籠屜裏一個個白生生圓鼓鼓的肉包,張口便道:“我要買二十個!”
賣包子的嫂子一愣,随即瞧着他“咯咯”笑起來:“小公子,我家的包子一個就有你兩個拳頭那麽大,二十個肉包,你又沒帶個筐子簍子的,是要怎麽拿!”
厲北苑一呆,全然沒想到這一茬上。看了看白胖胖的大包子,口中咽涎,忙改了口:“那……給我先拿十個在這兒吃,然後再買拿走的。”
那小嫂子仍是笑得止不住,瞧着他的眼神明明白白是在看一個不通民生偷跑出來玩的富貴人家小少爺。只不過做買賣的只管賣貨收錢,管不到旁人肚大還是口氣大的事兒上,厲北苑抓了一粒銀角子遞過去,她便當真笑眯眯的,撿了足足十個白胖包子挪到一旁小桌上。桌面醬醋蒜片俱全,本就是用來招呼客人在店裏吃喝,厲北苑也不在乎那些買包子的人如何盯着自己竊竊私語,有模有樣跳到長條板凳上盤腿一坐,大馬金刀捧着個肉包“啊嗚”一口就咬了下去。這北城肉汁包子當真名不虛傳,松軟微甜的包子皮綻開,一大股肉汁滾燙甘美,肉餡松散不連粘,立刻香噴噴的灌了滿嘴。把厲北苑歡喜得眉花眼笑,一時只顧埋頭苦吃。
許是厲北苑吃得太香又吃得太多太快,普通成年人也不過三兩個就足夠當一頓早點的大包子,在他的左右開弓之下,片刻就已掃光了一半。那些擠在包子鋪前的人中,倒有一小半是買了包子還不肯走的,遮遮掩掩圍着他瞧稀罕。鋪面前正熱鬧着,忽聽外頭街道正中,有人大喊了一聲:“快看,那山頭上是不是起火了!”
一嗓子驚起人群,霎時許多人包子也不買了,熱鬧也顧不上瞧了,一窩蜂擁到街上翹首望向青羊山。便見遠遠的一帶青灰山脊上,半山向上臨近峰頂的位置,果然影影綽綽,有大片的光焰閃閃爍爍。只是冬季的青羊山上少不了也有大片大片積雪覆蓋,上午的太陽正挂在山尖,反而叫人說不清楚到底是山中綻出奇異光芒、還是日頭映下的雪光罷了。
好一群看熱鬧的人個個仰着脖子,盯着青羊山争論不休,甩開腮幫子大吃大嚼的厲北苑一時反倒被忽略了。只是他又咽下一大口包子,正想着再去尋賣包子的嫂子添上幾個,蹦下凳子扭頭向外一看,忽的臉色大變,一張圓乎乎白嫩嫩的小臉蛋整個繃緊了。下一瞬,包子鋪裏“呼”的掀過一陣烈風,六七張桌椅板凳橫飛一片,早不見了厲北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