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翻作血浮屠

章六三  翻作血浮屠

松濤如海,傲雪淩寒。

青羊山上,雪厚如棉,遮覆了大半山體。然而在朝南的山脊向上直升至山巅的一線,仍是翠柏青崖,蒼蒼成景。這一條綠帶上遍生着大片老松,也不知在山間經歷了多少歲月,勁幹虬枝,連蓋如雲,環抱其中一片洞天福地,大片的青瓦樓臺就坐落其中。

這偌大一片宅院也已頗有年月,屋舍連綿,乃是厲家聚族居處。修家手段不似凡俗,即便在高山之上,仍将好大庭院打理得錦繡玲珑,風光別致。高大朱門疊檐三層,厚重的烏金大匾高懸門楣,題有“厲宅”二字。雪地陽光反耀匾上,字跡勾畫中細碎光屑閃爍流動,不似俗物,耀眼生花。

突如其來,一片淡淡的陰影自高徐下,偏巧不巧遮擋住了落在匾額上的陽光。披着黑氅的禦師如同山間一片輕薄飛雪,無聲無息就那麽淩空出現在了厲宅前。他垂眸瞥着匾額上兩個鎏金大字片刻,輕聲一笑:“以上品的秘金沙作匾,倒是有些意思……”

笑聲未盡,禦師擡起一只手,隔空虛虛按向大匾,一股強橫力道突吐,直擊匾額正中。霎聞“咚”的一聲如振黃鐘大呂,能可破山開岩的巨力落在匾上,未見匾身如何受損,反倒有一股股音波震蕩,層層疊疊向禦師湧去。

音波似虛似實,如水波蕩漾,擴散空中。只眨眼一瞬,便交織成一張綿密音網之陣,将禦師籠在其中。同時,宅院內也傳出叱喝聲:“何人闖門!”數道人影飛身而出,齊齊攔在了大門前。

禦師憑立空中,仍是那副冷淡漠然的樣子,視周遭音陣與出戰幾人如同無物。那幾人見狀,也不與他客氣,高喝一聲,手段同施,音陣之中陡然金聲大作,道道回蕩未休的音波凝做無數無形箭矢,上下四方,穿梭往來。禦師身在正中,正是避無可避的方位,眨眼已見萬箭臨身。

箭在身前三寸,傷人性命只在須臾。但這毫厘末差、須臾之隙,又好似天塹不度,硬生生在禦師身前凝凍,難競全功。禦師身處箭網下,這時才緩緩擡眸,瞥了地面操控陣勢的幾人一眼。

他之身形常年籠在一襲黑氅之下,頭腳俱遮,更勿論五官面貌。但這一瞥無需親見,那幾人同時心頭一凜,寒意無由上身,仿佛預見莫大危機将臨。而禦師已在冷睇之後,鼻中噴出一聲輕哼,環籠在他周遭的音矢齊齊一顫,剎那頭尾倒旋,攻防易勢,無數銳聲撕破山岚與寒風,化作漫漫箭雨,襲向大門前厲家守陣之人。

寒芒倏電,血濺三尺。

恐怖的反噬之下,控陣幾人連回防閃避的間隙也無,慘叫聲接二連三響起又湮滅,只餘數條屍身倒落塵埃。而音波凝就的箭矢并未因幾人的死亡一并消失,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後,又再次挾銳嘯之勢倒卷向門楣金匾。無數令人齒酸的摩擦碰撞聲後,高大的門樓不堪重負,幾番晃動,終是轟然崩塌。

木石塵土揚起了大片灰煙,堅不可摧的金匾一并跌落塵埃。陣基折損,音凝箭矢終于漸淡漸無,如泡沫一支支在空氣中消散。而尖利的金铎聲剎那響徹整座厲家大宅,似是鎮門金匾能夠為主家發出的最後一輪警示。

金聲刺耳,頓時掀動了深山幽嶺。轉眼間,前前後後十數道光影從厲家大宅各處疾出,彙至門前。當先落地者乃是一名中年文士,一見崩倒的門樓與屍體,又驚又怒,望着仍虛懸空中的禦師怒喝一聲:“你是何人,來我厲家傷人性命!”将手一揚,數道寒光擲出,攻向禦師身周。

禦師憑空虛渡,身影飄忽若鬼魅,幾道寒光去勢雖疾,卻也只能在他的飄搖殘影旁擦過。随即伸手一攝,地面廢土殘垣一陣震顫,平拍在地的巨大門扇被他硬生生拔起,呼嘯着拍向中年文士。

那朱漆大門高可愈丈,寬厚沉重不下千斤,如今如同一座小山當頭壓下。中年文士斷然料不到他這般手段,微一忡怔,已在大片陰影籠罩之下。這時又聽幾聲男女雜喝聲,後續又有數人趕來,尚未臨近,先各出兵刃招式,齊齊擊在門上。這幾式力道相當不俗,偌大門扇轟然四分五裂,崩成了一堆殘碎木屑。逃過一劫的中年文士閃避得遲了,登時滿頭滿身潑濺了塵土灰埃,卻也來不及拍拂,扭身向後一拱手:“主母,幾位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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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中當先乃是一名身材高挑的中年婦人,氣态端莊,衣飾雍容。翩然落地後,蹙眉一擺衣袖,八枚小旗飛出,格局方位隐約成陣,先将衆人護在其中。這才向禦師道:“尊駕何人?這般打上門來,莫非曾與厲家有什麽過節?”

禦師袖手任她布陣施為,聞言微微一笑:“并無什麽過節。這位可是厲夫人?厲家當家家主可在?”

他這一問前後無端,厲夫人莫名其妙,臉色卻是微寒:“既無過節,為何出手傷我子弟性命?外子閉關,無暇見客,你為何而來,不妨與我說個分明。”說話間十指微動,八面陣旗一晃,旗門開處,已可隐聞金戈殺伐聲。

禦師微哂:“厲家主既然在家,現不現面,那也無妨了。”他伸手一拈,一根黑玉短杖出現掌中,斜斜向着厲家衆人一指,口中輕叱:“盡滅!”

言出一剎,大宅周圍的山林傳出一片沖撞木石的暴烈響聲,随着樹倒石崩、灰雪四揚,濁塵沖天中,數條龐然如走蛟的怪獸飙沖而出。數十丈的距離,竟是須臾跨越,眨眼已能叫人看清,原來皆是長逾數丈的漆黑怪蟒,鱗如玄甲、眼如血石、頭生猙角、吐信露齒,向着厲家諸人橫沖直撞而來。

不曾見過這般兇獸,在場厲家之人都是大驚。好在厲夫人坐定陣腳,見狀忙将陣旗一搖,旗門一展,大開如甕,迎向妖蛇來路。但噬魂蛇現身不下十數條,卻只有為首三條吐信嘶聲,一頭往旗門中撞入。餘者似是通靈,掉頭四散,各挾妖風,竄往厲家大宅之中。厲宅院牆雖建得高大寬厚,在這般妖獸眼下,也只不過弓身一彈一縱,便輕而易舉長驅直入,秉兇性直循生人氣味而去。那消得片刻,宅中一片亂起,隐隐已能聽到內中子弟驚呼慘叫之聲,此起彼伏,處處皆有。

未料到禦師手段如此狡殘,厲家人無不臉色丕變。已有兩人按捺不住,向厲夫人焦急道:“主母,宅內多是子弟孩兒,怕是無從對付兇殘妖蛇,我們兄弟回去看看。”

厲夫人操控旗門,脫身不得,也只能點頭:“速去!”一面恨恨看向袖手旁觀的禦師,将牙一咬,右手一揮,又召出一面金色小旗,落向旗門當中。

那面金旗之上描繪龍虎風雲,流光璨璨,非凡俗品。一落陣中,赫然雷霆霹靂,旋風如刃,地水火風威能一時齊至。闖入旗門的三條噬魂蛇一身堅甲刀劍難傷,卻也不敵這般赫赫天威,沾身處皮開肉綻,只是卻不見鮮血,唯有縷縷黑氣從傷處不斷散發出來。

禦師旁觀至此,才微微搖了搖頭:“厲家陣術,不過如此。”随着他手中玉杖一搖,陣中三蛇頓生變化,砰然一聲自行炸得粉碎。漫天皮肉鱗甲中,大團黑氣升騰,複又在空中糾纏盤結成形,化作一條龐然巨蟒,身形半虛半實,虛實之間,竟有半數超脫在陣門之上。一張血口張開,低頭向着覆在身下的陣旗發力一吸。

沙飛石走,陣旗登時搖擺不休。厲夫人臉色一白,手上連連掐換指訣,助力鎮壓。只是耳邊突聞一聲輕哼,随後才見一抹黑氅掠過眼前,聲至掌亦至,看似輕飄飄的一掌向她當面按來。

厲夫人卻不敢輕視這一掌,甚至顧不得陣法對抗巨蟒,指訣一點,分出兩面陣旗忽倏而至,幻開又一道旗門。她一轉身飛快遁入其中,身形再轉,已出現在距離禦師極遠之處。

然而這一耽擱,巨蟒暴戾,少了兩面輔旗的陣門頓時再難将其困住。一連串悶響聲中,六面陣旗同時崩飛四散。煙塵滾滾,猙獰妖蟒舒展長軀,昂然直立。碩大的蛇頭上,血紅雙眼冰冷下視,盯得一衆厲家人心底生寒,戒備非常。

忽聞一人脫口驚呼:“遭了!若這妖蛇還能聚合變幻,三弟四弟兩個怕是戰力不足!”

厲夫人将長袖一招,飛散的陣旗紛紛受召而回。她神色凝重,指上法訣變幻急速,使人目不暇接,邊冷聲道:“你等速去支援,此處有我。”

一名青年女子微有遲疑,滿是戒備的瞥了禦師一眼:“夫人,你一個人……”

厲夫人法訣施展已臻末尾,聞言哼了一聲:“縱然這惡人兇焰滔天,我倒要看他如何闖破橐龠周流大陣!”哼聲中,雙手法訣一點,金旗驀然直定中天,八面輔旗齊齊而展,或縱或橫,流轉穿梭。看似全無章法,隐隐中卻萌生出一股極為玄妙的氣息。禦師見狀,微微“嗯?”了一聲,好似終于生出了幾分興趣,低聲道:“原來這就是……”他話語未盡,陣旗已運轉至妙處,陡然一震,一同隐沒,與此同時,那個玄妙難言的氣息倏倏鋪展開,整座厲家大宅都在其遮蔽之下。禦師眼前一暗,身軀一沉,只覺體內周流不息的內勁在無知無覺中已變得濁重不堪,再難維持翩然淩虛之姿,飄飄落地。

此時情勢倒轉,游刃有餘的一方已成了厲夫人。她将陣勢展開,連同禦師與妖蟒一并困入其中。先前以自身妖力破開旗門的巨蟒此時在陣中卻好似被一股無形之力死死壓制,萎靡盤曲在一個角落,只能做些有氣無力的掙紮。粗尾“啪啪”在地面亂拍亂打,奈何陣內無形罡風忽倏往來,每一往複都仿佛将它身上的妖氣兇焰裹挾去一部分。不需多長時間,已可眼見妖蟒的巨大身軀變小了許多。騰騰黑氣自它身上蒸起,又在罡風中泯滅歸無。

禦師也在冷眼旁觀巨蟒的困境,陣勢中的無形罡風厲害非常,取法天地元氣周流,有消泯萬物之能。巨蟒之軀乃是以邪力滋養培育而成,非是尋常血肉身軀,正被罡風克制,任其被這般打磨下去,或許一時三刻,就要徹底歸無。只是禦師全無出手之意,他雙手籠入袖中,只将那根黑玉杖祭在身前。同樣的罡風烈烈,削骨蝕身,卻在碰觸到玉杖時如水流倏分,堪堪辟出容一人存身的庇護之地,抵抗無盡罡風的沖刷。

厲夫人見狀,細眉微微一挑:“看來你也有幾件好東西!”

禦師竟也點了點頭:“只是如此,你尚傷不了我。若還有什麽手段,不妨盡展。”

厲夫人聞此言,變陣法訣反倒扣而不發,眯眼看了看仍一副氣定神閑模樣的禦師:“你究竟是何人,來此到底為何?”

“為取厲家滿門性命,夫人不是早已知道了。”禦師悠然道,“我此時不動手,不過是因你這陣局尚未周全,不足以讓我見識厲家陣法真正厲害之處,厲夫人莫要會錯了意。”

“你……”厲夫人被他又挑撥起了幾分怒氣,只是還未發作,忽聽宅院內有青年朗聲道:“娘,這般不知深淺的惡徒,還理會他什麽,直接在陣中絞殺了就是!”

随着聲音,一對青年男女自內掠出,眉眼間皆與厲夫人有幾分肖似,只不過男子年紀輕輕,與他并肩的姑娘則更要稚嫩些,各提了一把長劍,雙雙對着禦師怒目而視。

厲夫人一驚,扭頭氣怒道:“南樓、西亭,你們怎麽出來了,快回去!”

厲南樓仗劍當胸,高聲道:“娘,有人在家門前殘殺我厲家子弟,兒子身為少主,怎麽能不前來。”

厲西亭也道:“娘手中有家傳陣法,拿下區區一個惡人易如反掌,何必忌諱他!”

“你們……唉!”厲夫人本還要催促他們回去,但轉念一想,大宅內此時潛入數條妖蛇作亂,未必能比在自己眼皮下安全。左右禦師已落入陣中,料想再翻不起什麽風浪。然而她這般轉着念頭,心頭卻總是有一縷不安時隐時現,磨得人微微焦慮。這種無由來的感覺不好對人言,她只得轉而道,“北苑呢?你們兩個這樣跑出來,留下他一個像什麽話!”

本是氣勢洶洶的厲南樓與厲西亭聞言,同是一窒,厲西亭支吾兩聲:“小弟……小弟他……”

厲南樓連忙給自家妹妹描補:“小弟很安全,娘放心……”

厲夫人“哼”了一聲,心中早已了然:“他偷溜出去下山玩兒了吧,都是你們兩個寵的!不過也好,北苑年紀還小,眼下局面不在也罷。”

厲南樓與厲西亭對視一眼,齊齊點頭:“娘說得是!”

母子三人說話間,受陣中罡風打磨,原本張揚的巨蟒已被削泯了大半妖氣,一動不動蜷伏在地,體內無數黑氣逸散蒸騰,使得它的形體輪廓都在逐漸模糊。而罡風全然不懼那一股股黑邪之氣,裹挾往來中,既是打磨又是同化,妖蟒受創愈深,反倒有助罡風其勢愈猛,忽聽“叮”一聲清脆,一股罡風穿過禦師立在身前的黑玉杖,原本穩如磐石的玉杖竟斜斜一歪,向後退了少許。兩分的風刃也随着這一動斜掠而過,在禦師罩身的黑氅上撕出兩道裂口。

厲南樓忙道:“娘,惡人勢頹了,先解決了他,我們再回莊內助戰。”

厲夫人點頭,看向禦師冷冷道:“你既是懷殺而來,又遮頭蓋臉不肯表明身份,只一心為敵,那就莫要怪我手下同樣不留情面了。”說罷,號令一施,陣中罡風陡然一靜。然而就在這一靜中,無邊殺機隐隐成形。下一瞬,無堅不摧的罡風化作無數利刃,開始在陣中旋轉周游。殺刃既是罡風所凝,自然也與罡風一般無影無形,只是瞬間便見妖蟒身軀上綻開了數不清的大小傷口,黑氣決堤般湧出。而妖氣一旦逸散至陣中,不消片刻,漸淡漸無,反又被同化做新生風刃,裹入呼嘯來往的洶湧殺勢。

這般逼命之局,生死一瞬就在眼前,禦師仍是凝然不動。耳聽無數“叮叮當當”的脆響在黑玉杖撐起的防護上響起,而玉杖也愈發東歪西斜,連連顫動,眼見即将不支,這才伸手,掌心向上,虛虛在杖下一托:“這就是厲家最拿得出手的殺陣?”

随着他的手掌托住玉杖,杖身一震,陡然大放玄光。幽深詭谲的光幕中,映出無數細至纖毫的光絲,以黑玉杖為基,向外無盡蔓延。這些詭異光絲似虛似實,竟無聲無息穿透了厲夫人的奇門陣法,流水般沒入厲家大宅。

變化突然,厲西亭脫口驚呼一聲:“這是什麽!”厲夫人已心知定非善事,指訣一轉,叱向陣中:“疾!”

罡風化刃受令,登時雙分,一路疾攻禦師,一路轉而四散旋飛,削向那大片的光絲。只是玉杖防護之力雖危未破,一時尚難以對禦師有太大威脅;而漫天飄散的光絲虛實不定,又至柔至弱之極,任憑風刃削金斷骨、破魔殺邪,卻也無法傷及這些依附在刃口上漂浮的光絲分毫,呼嘯往來,盡不過徒勞。

厲南樓驚訝道:“這是以柔克剛的手段,娘,提防他的後手!”

厲夫人怒道:“玉杖光絲,不過受他操控罷了。待我将他斬了,自然不攻自破!”說話間,陣中四方正位,有地水火風齊湧而出,配合罡風化刃,縱橫捭阖,無堅不摧,卷向禦師立身處。

禦師見狀,翻手一抓,玉杖入手,在攻勢撲至的前一瞬忽然輕笑一聲:“厲夫人當真出手不留半點餘地……”

似是随口一句感慨,落入厲夫人耳中,卻讓她悚然一驚。先前心中那點時隐時現的不安在這一刻陡然洶湧而出,幾乎将她淹沒。然而尚不待厲夫人将這股心驚肉跳壓服下去,陣中無匹攻勢卷至,風火雷電、罡風利刃,一瞬間幾乎将禦師的身形盡數掩去。只是縱然如此,黑玉杖上發散出的無數光絲仍堅韌綿密,穿透一切障礙,探向厲家大宅深處。

厲夫人瞥見那些風刃難斷的光絲,驀的一怔,随即脫口“啊”的一聲,心中那一點無由驚駭忽然落到了實處。她顧不得關注陣法,猛的回頭轉身,倉促轉向的目光及處,恰巧是宅中西北角一處樓臺轟然坍塌下去的場面。磚瓦四濺煙塵滾滾中,一片驚呼慘叫此起彼伏,而一根根黑色氣柱就在廢墟中拔地而起,在空中劃出一個巨大的彎弧,遙遙探向大門方位。雖然長度看似還遠遠不及,她卻無由來的明了,氣柱的另一端,定然有無數纖細光絲纏接而上,以其為媒勾連陣法內外。

厲南樓更是大吃一驚,怒喝道:“妖人,你施了什麽妖法!”憤憤一頓足,扭頭就要沖回宅中。

比他動作更快的是厲家大宅裏仍在接二連三不斷傳出的崩塌亂象與喧嘩,分明是在将陣中襲向禦師的攻勢通過詭異手段盡數轉移了過去。若放任如此,非但難以傷及禦師,甚至厲家大宅反而會先行崩潰。厲夫人氣怒交加,瞥見厲南樓動作,忙喝一聲:“南樓莫去!”一邊咬牙變幻法訣,無奈之下打算先喝停殺陣,免得厲宅內部繼續遭受破壞。

不過就在她掐訣之際,忽有一道清光自宅中升起,光芒冥冥漠漠,一似玄黑,卻明亮無比;又如白日,卻分明玄玄幽幽。那一股難以言說的玄黑色澤更與黑玉杖綻出的詭谲光芒全然不同,浩蕩大氣,如日在天,如天在上。清光仿佛來得徐徐,但只是一瞬,已将整座宅院盡數籠罩,光芒所及,妖蛇黑氣雪融煙消,震蕩翻騰的動亂重歸平靜,甚至連宅中一片紛雜的叫喊聲也好似被其感染,漸漸平複下來。

厲南樓與厲西亭見狀,同時喜色溢于言表,連聲道:“娘,是爹,爹出關了!”

厲夫人看起來同樣松了一口氣,變陣的法訣立時中止。而沒了牽絲訣将陣中攻擊轉移出去,天雷地火一瞬臨身。禦師反應極快,翻手一抓,黑玉杖疾旋如風,重新撐起了一道牢固的防禦。無數攻擊雨點般撲在其上,“奪奪”之聲不絕于耳。才剛剛撐起的防禦罩登時閃爍不定,隐約将崩。

禦師倒好似不在意自己這急轉而下的劣勢,一手握住玉杖抵在身前,仰頭擡眼,越過目下殺機、甚至越過陣外厲夫人三人,定定的望向了那片清光出現的所在。瞧了片刻,喟嘆一聲:“天地玄黃!”

“不錯,正是天地玄黃。”清光之中,一條高大人影倏遠忽近,憑虛而至,錦袍玉帶,颌下飄灑一部長髯,負手望向禦師,“閣下能叫出這個名字,必與我厲家頗有淵源。事已至此,何必仍要遮頭蓋臉,不妨以真容一見。”

禦師嗤笑一聲:“厲家主多思了,你我之間并無瓜葛。與其沒話找話,不如讓我見識一下‘天地玄黃’盛名下的威力!”話音一落,掌中玉杖斜揮,“嗡铮”一聲,一道悠遠玄音自杖端孔竅中發出,暴雨一般的攻勢前一瞬剛剛擊破防禦,玄音恰臨,風火雷電在這無形無質的音域之中,原本毀天滅地的勢頭竟然一滞,徐緩了幾分。禦師藉機提掌,三掌連發,将無縫無隙的環殺之局擊破一角,閃身避出。不過毫厘之間,身旁轟鳴爆響,那無數的攻擊大半落空,偶有幾道躲閃不及,也被他振起袍袖一一拂開,随即身法靈動,不再坐困一隅,而是在陣中翩然游走起來。進退之間步踏南鬥,注生辟死,任憑陣中危機疊疊,一時間倒也難以将他殺滅。

厲東擎冷眼觀陣,見此方将袖一揮:“惡徒當真無理!”困殺禦師的陣勢倏變,金色陣旗浮現虛空,随即扶搖直上中天,而清光鋪展開的中央位置,也有小小一面玄色陣旗一閃而現。兩面陣旗和合相咬,蕩出片片玄氣籠于厲宅之上。明明天青破曉時,光線卻如近夜般不住暗淡下來,唯見無數星鬥璀璨,廣懸高天。清透如水的星光淋下,禦師身形登時一滞,即便周遭風雷天火的殺機已然撤散,卻反覺得一身元功無由受制,運轉艱難,更甚于适才在殺陣中周旋之時。

厲夫人這才微微一笑:“‘星辰亂’的滅元星光無所不照,不過此人能讓夫君施展此陣,也算強橫了。”

厲東擎拈須道:“莊中無故受亂,尚需安撫,不必在此人身上耗費太多時間。”

厲夫人會意,擡手一招,早有十數名厲家子弟各持兵刃,縱身入場,結陣連環,攻向禦師。

一旁厲南樓與厲西亭見狀,各各按捺不住,忙也向厲東擎與厲夫人讨告道:“爹,娘,我們也去會會他!”兄妹兩個将劍一挺,雙雙躍入陣去。

禦師身受滅元星光壓制,真氣滞礙,元功提運艱難,且随着時間愈久,愈見加成。反觀厲家諸人,借得陣中上勢,縱橫往來間聲威極赫,甫一交接,便隐隐将禦師壓下一頭。因他先前勢态張狂,這些人手下自是全不留什麽情面,招招式式唯求殺傷取命。然而禦師頗見左右支拙,他手中那根黑玉杖卻是不凡,每每險要關頭,便有玄光催發,護住他進退游走,竟叫戰勢一時僵持,彼此皆奈何不得對方。

厲家夫婦一旁觀戰,自也看得清楚。厲夫人皺了皺眉,手腕一翻,憑空擎出一柄長劍,斜斜一抖,一道新月般的寒光挾銳嘯之聲,直劈入陣。禦師正與衆人周旋,身後突來這一襲,極快極厲,刁鑽非常的穿透玉杖玄光防護的間隙,禦師腳下一錯,仍遲了半分,月刃掃過左肩,割裂黑氅,帶起了一蓬血色。

一擊奏效,厲夫人斜提長劍,微微眯眼繼續冷觀陣中戰況。每觑得一機,便有一劍出手,她之修為自然不同于門人子弟與一雙兒女,禦師登陷困境之中,被迫得連連退步。稍一疏忽,便見數柄利刃加身,生死只堪一瞬。

就在此時,冥漠之中,忽傳一聲滿是輕蔑的哼笑。分明自遠天而來,又好似響起在每一人的耳邊,就連厲東擎與厲夫人都是一愣,驚駭莫名。

變生一剎,在此須臾間。哼笑聲響起的同時,驀見天穹星河倒轉,如同有人撥動了時間的逆弦,一顆顆星子光芒霎滅,玄氣如潮水般消退,片刻重現朗朗青天。而中天之位,玄金兩色陣旗猶在周游流轉。大陣依然,陣局丕變,這般變故使得厲家衆人全然驚詫非常,甚至連圍殺禦師的陣勢也不由得一頓。

一聲女子的慘呼就在此刻突然綻出,變故之中再生變故。在厲家諸人皆為大陣逆旋驚詫的同時,天幕星辰掃滅,禦師脫出滅元星光桎梏,精神登時一長。他之動作全然不曾為這變化影響,此刻瞥見空隙,早翻手一掌,所襲正是衆人中偏為勢弱的厲西亭。厲西亭不過豆蔻少女,修為薄弱,全然仗持大陣威能才能參與進圍殺中來,如何當得住這一擊。驚見厲掌劈面,閃避已然不及,匆忙中橫劍一擋,一人一劍,血濺三尺。劍身锵然兩斷,厲西亭更是直接倒飛出四五丈遠,口鼻濺紅,“砰”的跌在地上不動了。

一擊奏效,禦師将周遭此起彼伏的驚呼怒吼一盡抛之。元功恢複之後,再看四周群起困殺而來的厲家子弟宛如草芥,回身轉手,掌劈杖掃,皆是狠利章法,登時場中慘叫連連,一片大亂。

厲家夫婦更是驚怒,厲夫人早一抖長劍,飛身入陣直取禦師。厲東擎卻不敢擅動,适才那一聲哼笑後的變故讓他如履薄冰,更不可能就此放棄對大陣的操控。眼見空中星辰漸滅,忙再起法令,兩面陣旗上光芒暴漲,金銀兩色光芒宛如溪流蜿蜒,流淌又彙聚,變幻之間,俨然隐見日月之形。

然而光芒方綻,便如日月将升,卻尚未能破開天地之間那一線之時,大陣之外,穹頂之上,仿佛一層遮蔽被驀的扯開,現出一架白玉輿臺。宛如垂珠傘蓋的白芒清濛,将端坐其上之人的身形盡數遮掩,只聞一聲笑嘆:“如此星辰,如此日月……哈!”

這聲音與先前的哼笑分明乃是同一人,驚覺神秘人終于現身,厲東擎法訣一撥,日月陡然倒懸,輪光耀耀,倒沖中天。雙色光華掃滅青霄煙雲,所及之處,萬物失色。只是在金光銀霭綻放殺機之前,一陣陣如水流風已充斥在天地之間,托起白玉輿臺輕輕蕩蕩。勢不可擋的凜冽光芒一入風中,頓時消解無蹤,連絲漣漪都不曾激起。而輿臺上端坐之人看不清如何動作,只見清風護持,蕩開金銀光華後徐徐而降,正落在半空中壓陣的陣旗上方。

厲東擎驀的向後一仰,只覺胸口一瞬如壓山岳,從靈識到運轉的真氣都為之一滞。陣旗所感,同為他之所應,頭頂無窮重壓層層降下,一時間萬法萬訣皆歸無用,只能聽到從肩頭開始,沿着腰脊向下遞進的骨骼“咔咔”聲,縱然勉力運功相抗,也不過蚍蜉撼樹,全然無用。僵持不過片刻,厲東擎猛的偏頭嘔出一口鮮血,膝頭一軟。頭頂千鈞之力順勢而下,将他硬生生砸得單膝跪地,陷土三分,才又勉強頂住。

陣主勢頹,撐起在厲家大宅上方的大陣宛如虛設,玉墀宗仍舊端坐輿臺,腳下流風蕩蕩,藉此時呼嘯而下。本是無形天風,破入陣中的一瞬卻盡化無窮風刃。風行無限亦無窮,一時無分大宅內外,凡流風化刃所至,殺戮與死亡如影随形。合宅之人,無論修為高下深淺,大多難當一合之敵。唯有幾名族中高手勉強招架,一邊跌跌撞撞直往大門厲家夫婦處退去。

門外戰況,不再受制于陣法的禦師俨然重新高高淩駕于衆人之上,若非厲夫人劍術淩厲,只怕也早已被他殺得屍橫遍地。只是以厲夫人一人之力,到底難挽狂瀾,而厲東擎突如其來在陣中受創,更是驚起一片嘩然。亂聲之中,厲夫人也不免剎那分心,原本被她死死咬住的禦師身形頓散如煙,下一瞬,已直切入空門,玉杖一點,正中厲夫人肋下。厲夫人悶哼一聲,已是分明聽到幾聲骨碎之聲,卻仍咬牙翻手一劍橫掃,雪亮的劍尖堪堪擦着禦師黑氅邊緣而過,帶起一溜細碎的血珠。

厲夫人愣了一下,随後劇痛傳來,才發覺那血線分明是自自己肋下洞開的傷口中濺出。幾乎有拳頭大的傷處血肉骨骼一片模糊,半身的力氣登時都為之一垮,長劍頹垂插地,撐住了搖搖欲墜的身軀。

禦師卻就此翩然後退,并未趁機痛下殺手,而是腳尖點地躍起。一縷清風繞身而來,托着他輕毛片羽一般,扶搖而上,步步登空,直至白玉輿臺之前。

白玉輿臺仍穩穩鎮壓在陣旗上方,禦師向着輿臺微一躬身:“到底未競全功,仍要勞君出手。”

玉墀宗并未理會此節,只道:“你可知這乃何物?”

禦師垂眸下視,一掃落在一玄一金兩面陣旗上:“‘天地玄黃’,來此之前君曾說過。”

玉墀宗輕笑出聲:“此旗名為‘玄黃纛’。當年北海魔尊擒下厲孤子,惜他陣法才華,收入麾下。厲孤子雖說貪生愛利,眼光卻是好的,血海死決之時,趁機卷了這對魔尊的上古陣旗潛逃,此後不知所蹤。”

聽聞厲家祖上來龍去脈,禦師的視線飄飄又往在風刃絞殺下已混亂不堪的厲宅中瞥去,片刻後才道:“如何不知所蹤,在君眼下也無所遁形不是麽?”

玉墀宗“哈哈”一笑:“厲孤子一代陣修大家,後人傳習卻如此不肖,連其先祖皮毛都參悟不得。玄黃纛留在他們手裏,就此蒙塵倒是可惜。”然而一笑過後,聲音又複百無聊賴,“罷了,這班庸庸碌碌之輩,瞧來無趣之極。你且在此掃尾吧,不誤事即可。”

禦師聞言低笑一聲:“不管如何,有君親來這一趟,也算冥迷之谷莫大的臉面。”

玉墀宗至此倒是連話也懶得說了,只輕哼一聲,白芒如瀑倒卷,頃刻裹起白玉輿臺。待到光芒散去,高天之上,已只餘禦師微微垂首,俯視着厲宅中一片血流成河。

玉墀宗的離開并未使得在厲家大宅中肆虐的風刃遲緩半分,甚至鎮在厲東擎頭頂的無形之力也仍在層層疊加,壓得他毫無轉圜之機,只能眼見着世居淨土被寸寸碾碎,化作一片血肉泥塗。悲極憤極,但玉墀宗與禦師并未遮掩的對話也一句不落入了他的耳。厲家先祖秘辛不為尋常子弟所知,但身為家主自然明了。從打聽到“北海魔尊”四個字,厲東擎心底已是涼透,恍惚覺得五百年來壓在歷代家主身上的那片陰影在今日終于降下,縱有千般不甘,終也難逃此劫。可心中覺悟,眼前所見門人子弟、發妻兒女,個個全身浴血,拼命抵抗着只為掙紮片刻生機,仍是目眦欲裂,驀的怒喝一聲,七竅登時血濺,硬生生将半陷土中的一足拔出尺許,周身血光湛湛,直沖天頂陣旗所在。

玄黃纛乃他多年靈氣交修之寶,縱然被玉墀宗手段壓制,乍得原主一腔精血倒灌,仍是靈光重爍,周遭天地之氣一時微蕩,隐約有複受召令之态。

厲東擎見此搏命一拼奏效,即便清楚察覺自身命元随着大陣再次緩緩運作起來而飛速消散,仍是精神一長,藉此咬緊牙關,竟又寸寸挺起腰身,化法納訣,诏令布陣。玄黃纛飛旋中天,天幕之上,一時再次隐現星鬥微痕,周流列位,開辟九宮,不同于滅元星光殺機赫赫,星芒如幕如蔽,要将風刃與厲家殘存之人分隔。

然而眼見護陣将成,厲東擎苦苦支撐之際,腿下突兀傳來一陣冰涼。他有些遲緩的分神看過一眼,不知何時,目所能及的地面上蜿蜒竄行着無數赤目黑蛇,或盤踞在新亡的厲家子弟頭頂,對着百會吞吐長信;或絞盤向猶在苦苦支撐的傷者,凡所爬繞之處,赤紅血絡凸起皮膚,受者登時如受酷刑,慘嚎連連不止。随後才恍然察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陣涼意,正是痛至極致後的錯覺,兩條足有對卡粗細的怪蛇正自雙腿盤旋上攀,冰冷之後便是火焚般的灼烈劇痛,自腰之下,肉開血融,已成一片糊塗不堪的赤色淋漓。厲東擎倏然“啊”的一聲大叫,一身精血盡化氣芒四爆而出,無匹悍勁橫掃周遭數丈方圓,所及之處,人蛇俱糜。只是掙紮慘叫的聲音就此消失,而地面團團黑氣翻湧,片刻間又見潰散的妖蛇化現,再度卷土重來。眼前一片模糊的血色中,最後所見仍是無數黑蛇仿佛翻滾着的黑色暗潮,吞噬一切、湮滅一切,唯餘絕望。

陣主一亡,即将成形的大陣頓時再次潰散。整座厲家大宅宛如血塗煉獄,唯餘身負重傷的厲夫人護着厲南樓等幾人仍在苦捱。大陣變故一起,她即刻有所察覺,一眼瞥過厲東擎所在,只見妖蛇盤屍,頓時五內如焚,痛呼一聲:“老爺!”

一剎分神,冷風飛刃,又在她身上添了兩道深深的血痕。厲夫人握劍的手一軟,整個人幾乎瞬間萎靡,眼前一片光影亂跳,耳鳴如雷中,忽然依稀聽到厲南樓一聲驚呼。她奮力一甩頭,甩開淋漓遮住視線的一片血痕,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那一聲驚呼是什麽意思。

“北苑……”

修羅場中,厲宅之外,潰敗消散的大陣光暈晃花了一個正奮力跑上山的小小身影。敗亡定局,母子兄弟,偏在此時生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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