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施恩忽變易
章□□ 施恩忽變易
看到正奮力從山路跑上來的厲北苑的那一瞬,厲夫人驀的瞪大了眼睛,驚喜怒怕不知多少情緒剎那飛旋在腦海中,甚至連天地萬籁都為之一寂。
不過厲南樓一聲聲嘶力竭的“北苑,快跑!”又将她從這種詭異的空洞狀态一把拉了出來,眼前所見大片的血紅刺得她毛骨悚然,幾乎是下意識的擡頭,望向陣外。
高天之上,黑衣禦師憑虛兀立,黑氅獵獵随風,仍将頭臉身形遮掩得結結實實。只是微微低頭側臉的一個小動作,便讓厲夫人無由來清楚,他也在看向厲北苑出現的方向。
心中猛然激出一股撕裂般的燒灼,甚至将一身傷痛都盡數壓下。只一剎那,厲夫人忽的振劍而起,蕩開兩道來襲風刃,回頭在厲南樓同樣血污傷痕滿布的臉上撫摸了一把。
厲南樓一愣,母親突如其來的撫摸極盡溫柔卻又極為快速,幾乎只是一眨眼,還帶着血液粘稠熱度的手掌觸感就已從臉旁抽離。随即一帶劍光如虹,灑下一條淋漓血路,直向厲東擎而去。
這全力一掠只求其快,不設半點防護。不過十數丈的距離,不知多少風刃穿身而過,刀刀如剮,血散漫天。待到厲夫人身形重在厲東擎屍身旁現出,從頭到腳已成了血葫蘆一般,幾乎分辨不出旁的顏色。她将長劍随手一棄,伸出的兩只手臂上,森森白骨可見,一把抹下蓬散發髻上一根玉簪,劈手甩向厲北苑,随後雙臂一張,牢牢抱住了厲東擎,仰頭向天“啊”的一聲長叫。
一團血色飛快的在厲家夫婦周遭升騰起來,無論是已經身亡的厲東擎,還是強弩之末的厲夫人,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随着她這一聲大喊迸出鮮血。從絲絲縷縷,到點點滴滴,再到小小泉眼一般的噴濺,也不過是數息之間。血紅的霧氣一瞬破開了層層攀爬上來的妖蛇,直沖支離破碎的大陣陣眼。玄黃纛受此血光一激,原本綻放的靈光陡然也化為血色,微微震顫起來。而随着震顫的幅度越來越大,整座厲宅所及,也開始随之晃動。細微的“隆隆”聲漸如擂鼓,就在陣旗的血光全然将厲家大宅籠罩住的那一刻,連串驚爆猛的從地下炸開,強勁的氣浪夾雜着滿眼血肉殘屍撲散向四面八方,聲勢之駭人,甚至直沖天際,宛如一條赤紅色長鞭,驀的在天地間抽出了一道扭曲的深痕。
禦師身形動得極快,就在厲夫人異動的同時便已有所察覺。此時将黑玉杖一揮,玄光撐起的護幕不過小小一隅,卻足夠堅實的将他全身遮蔽其中。掀天震爆中,甚至還有餘暇向山路入口方向一瞥。那裏本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蹦躍着直沖過來,一道細細銀光卻遠比他更快,從血肉模糊的中心地帶穿出,如同一根長矢,眨眼洞穿了小孩子的左肩。而力道至此猶未耗盡,化作一道銀虹,帶着被釘穿的男童,往山下遠不知處飛去,只在原地留下了小小一灘血跡。
這一點血跡,映着背後漫天血肉化作的瓢潑血雨,細小得足以被忽略。禦師微微垂眸,不知是冷笑還是冷哼了一聲,轉回頭來,玉杖一旋,玄光箕張,掃開眼前血雨,随即伸手向空虛虛一抓。
一陣靈光耀動,歸于寂然的玄黃纛被他握入了手中,若非上面還有一層極為淡薄的血氣不曾散盡,便與兩面尋常小旗沒什麽區別。禦師托在掌心看了看,随手輕輕一抹,那一點殘存血色盡數消泯,如同抹去了厲氏一族留在這件靈寶上的最後一絲痕跡,這才将其收起,複望向厲家大宅。
只是眼前已經再沒有什麽厲家族居的宅院了,濺滿了血跡與殘屍的大片廢墟裏已無半點生機,甚至連一具全屍都沒有留下,只有來不及幹涸的鮮血一小股一小股,從殘垣斷壁下汩汩滲出,彙成蜿蜒的小小溪流。沖鼻的腥氣壓下了山中清新的雪氣,又随着山風飄飄蕩蕩四散而去。
禦師對此不以為意,揮了揮黑玉杖,大片噬魂黑蛇在殘骸中再次凝化成形,大多颔下都結有一顆泛着淡淡白光的魂珠。他信手納來一顆,小小的圓珠滾落掌心,被他随意撥弄着,如同一件不那麽有趣的玩具。撥弄片刻,才低低笑出一聲:“終于開始了。”
濃重如夜幕的黑氅在空中劃過一片陰霾,随着禦師的轉身,一點紅芒飄飄墜下,落在周圍大片青蒼濃翠的松林中,燎起了一簇小小的紅苗。即便是在冬季,這一點天火鋪開的勢頭仍不可擋,幾乎就在禦師身影消失虛空的同時,一道火線已經貫穿林中,又藉着山風熊熊而起,蔓延向四面八方。而被青松環拱其中的世外宅居,也随着這場漸漸掀起的大火,徹底泯滅成灰。
進出青羊郡的唯一一條大路上,即便冬季少行,日積月累下,厚厚的積雪仍被往來行人車輛碾壓得結結實實,宛如一塊磨亮的鏡面,一步一滑,行走艱難。
好在龔家的車隊乃是熟手,早在出發前就已尋了許多幹草碎皮之類,将拉車騾馬的蹄子與幾輛大車的車輪都緊緊紮裹起來。做好了防護的木輪“吱呀呀”碾過灰白的硬雪,在地上烙下兩道淺痕,穩穩當當由緩行變作小跑,離開了這座富庶熱鬧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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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滿載,去時也是滿載,幾名随車的夥計各個喜笑顏開,頂着夾帶着雪沫的北風仍大聲說笑,暢想着回去之後好好過上一個肥年。龔老叔也跟着他們胡扯了幾句,直到覺得風開始鑽進領口袖口了,才将袖子一攏,在車轅上向後一靠,擡擡腿用膝蓋頂了坐在另一邊的龔義一下:“二伢,還看吶,那一座破山有什麽好看的,你都瞪了一天了,別是魔障了,回去還得給你收驚!”
龔義“哎”了一聲,把眼睛從漸行漸遠的青羊山上拔下來,也學着龔老叔靠着車欄:“我就是琢磨着,昨天那山尖上的好大的一片光實在稀罕,當時就有好些好事的頂着老北風往山上爬,可惜沒一個找到地方的……哎,老叔,你說會不會是……”
“打住!打住!”龔老叔一腳把他後半截話蹬了回去,還附贈一個白眼,“醒醒你的腦袋吧我的大侄子,見天的神仙神仙,神仙讓人看到了還能叫神仙?等這趟回去家裏給你說了親,你就老老實實把買賣這一攤顧好了,別再琢磨那些有的沒的,惹你爹生氣,聽到沒有!”
“聽……聽到了……”龔義被訓得滅了火,蔫噠噠應了一聲,也把手團回袖筒裏發呆。只是手指一屈張,就碰到了袖袋裏那顆小小圓圓的石珠,頓時一顆心又捺不住的“砰砰”跳了起來,恨不得立時就從車上跳下去,跑回青羊郡、爬上青羊山,親眼見一見那些傳說中高來高往、有搬天挪地之能的煉氣士。
正魂游天外,身下忽然一個颠簸,險險将他和龔老叔兩個晃下車去。趕車的夥計一把攏住了缰繩,連聲叱停了牲口,又麻利的蹦下車瞧了兩眼:“是個雪坎,把車輪子陷住了,推出來就好了。”
聽到要推車,龔老叔和龔義也跳了下來,幾個夥計一擁而上喊着號子肩頂手擡,那雪坎不大,眼看着車輪就被拔了出來。龔義見用不上自己動手,往後退了兩步,随意踢開兩塊浮雪,白花花的雪塊翻開,露出原本壓在底下的另一面,一片幹涸凝固了的黑紅……
龔義盯着那片黑紅的雪色愣了半晌,才驀然回了神,“啊”的大叫一聲跳了起來:“血!血血血血血……”
他這一嗓子将龔老叔和幾個擡車的夥計都吓了一跳,那幾人一松勁,剛被擡出雪坎的車輪好險又要陷回去。龔老叔兩步過來,一擡腳不輕不重踹在他屁股上:“瞎喊什麽呢,殺雞抹脖子的!”
龔義向旁邊跳開好大一步,驚恐的指着自己剛剛站的位置:“血!老叔,有血啊,是血!”
“什麽血?”龔老叔皺皺眉頭,探身過去細瞧。那幾塊染着血跡的雪塊後面就是一個個連綿起伏的小雪包,多是路旁的石頭樹樁等被大雪埋了,要捱過一冬天才能露出廬山真面目。只是他半蹲着身看了幾眼,忽然擡腳在一個扁長形狀的雪包上輕輕踢了兩下。一小片浮雪濺起,赫然露出下面幾根青白色的手指,小小的半捏在一起,仿佛石頭模樣。
“唉,還是個小娃子呢!”龔老叔看了那明顯屬于小孩子的手指一眼,搖頭嘆了口氣,“大冬天的,怕不是命不好,餓死凍死在路邊上……嗯?”
他忽的一愣,站着一旁斜着眼偷瞥的龔義也同是一愣。小孩子的一整只手都随着掩埋的碎雪滑落露了出來,分明一截織進金絲的錦緞衣袖,還裹着半隐半現的一只黃澄澄金八寶腕镯……
“這是……”龔老叔的舌頭有些打結,要順口喊出“謀財害命”幾個字,又被那金镯子噎了回去,砸吧了半晌,才嘆出一句,“莫不是尋仇的吧!”一扭頭就要推着龔義離開,“走走走,別沾染了一身麻煩!”
龔義瞪着那只金八寶腕镯卻覺得頗有幾分眼熟,一蹲身,叫龔老叔推了個空,自己壯着膽子幾下子将浮雪掃開了一大片,露出雪下人全身,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繼續結巴着叫了起來:“北苑!是北苑!老叔,是北苑啊!”
龔老叔對他竟然認識這個埋在雪下的小孩子很是震驚,一邊問着:“北苑是誰?”一邊也俯身去看。甚至一旁幾個擡車的夥計也個挨個湊了過來,一群人圍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龔義蹲在最中間,也不怕了,也不抖了,胡亂扒着雪要把厲北苑的身子抱出來,額角一通青筋亂跳:“誰對這麽小一個娃娃下手……啊!”
四周圍着他的人齊齊一跳,也不由得跟着“啊!”了一聲。
龔義此刻卻顧不上這些,只滿臉驚喜的沖着龔老叔連聲道:“還有氣!還有氣呢!胸口是熱的,快救人!”
大概是龔義的反應太過激烈,一群人登時手忙腳亂的折騰起來。好在他們一行既有運貨的大車也有坐人的廂車,七手八腳将厲北苑抱進去安頓,升起火盆燒熱水的、撮來大盆的雪搓揉手腳的……好一通忙亂下來,當真老天開眼,快要凍成了冰人的小孩子身上竟也漸漸回了溫回了軟,鼻下有細細的一縷氣呼進呼出,眼見着一條命大概是保住了。
身上的熱氣緩了回來,厲北苑肩頭一道前後貫穿的深深傷口又開始滲血。龔義翻出自家跑商備着的金瘡藥,滿滿的灑上去,再用幹淨布條緊緊裹了。龔老叔坐在旁邊冷眼旁觀,等到他忙活完了這一氣,才沖着幾個還擠在車上瞧稀罕的夥計一瞪眼:“看什麽看,還看什麽看,一個小娃娃有什麽好看的,不會跟自己婆娘多生兩個啊!去去去,快走了,趕車,耽誤了行程要半夜睡野地,老子把你們的皮揭下來當被蓋!”
幾個夥計被他罵得劈頭蓋臉,趕忙一個個蹦下車開溜。龔老叔觑着他們竄得兔子一樣,又提高嗓門喊了句:“不該說的話,都結結實實塞回肚子裏頭,把好了嘴上那扇門!”
那幾人都是龔家用長用熟的老夥計,登時也都揚着嗓子大聲道:“曉得了,幺爺放心吧!”
車廂裏閑雜人清掃一空,龔義才後知後覺的擡頭茫然左右看看,視線落到沒什麽表情的龔老叔臉上,呆了呆,小心翼翼道:“老叔……”
龔老叔用嘴巴沖厲北苑呶呶:“說說吧。”
“說什麽……”龔義繼續茫然,“北苑的事我之前跟你提過,就是那個……呃……特別能吃點心的小孩子……”
龔老叔“哼”了一聲:“特別能吃的仙家吧!”
龔義讪笑:“那不是你說的嘛,不是什麽仙家,不是什麽神仙,就一個小娃娃而已……”
龔老叔繼續拿白眼撩他,停了好半晌才摸出自己的酒囊咂了一口,又半晌才拖長了聲音說了句:“要我說,算了吧……”
龔義有聽沒有懂,眨巴着眼睛看着龔老叔。
龔老叔又咂一口酒,吐出口長氣:“你這小朋友,不是尋常人啊!”
龔義打了個激靈,登時摸到了幾分龔老叔的意思,連忙描補:“就是普通人家,普通孩子,老叔你別多想……”
“聽老子說!”龔老叔爆喝一聲,一伸腿踹在他屁股上。龔義被踹得一晃,差點撲到厲北苑身上,忙閉上嘴坐端正了,戰戰兢兢等着龔老叔的後話。
龔老叔也不看他,翻着眼盯着車棚頂,直到外頭人喊騾馬叫,車身微微一晃,又開始走動起來,才嘆了口氣道:“你也不用遮掩了,這孩子的來路不簡單吧。帶着傷在雪地裏凍僵了還沒死成,可見是老天爺要留他這一條命了。就是他這條命,我們龔家未必擔得起!”
龔義忙道:“就一個小小娃娃,哪怕真是遇上恩怨仇殺,又幹他什麽事……”
“幹不幹他的事是你我說的算的麽!”龔老叔又爆喝一聲,拿手一指外頭,“得是那些動手的,傷人殺人的才說的算!咱們龔家世代行商,從來沒有舞刀弄棒的緣分,更不要說跟那些神神鬼鬼,天上飛的地底鑽的有什麽幹系。你這頭一片熱腸救了人,回頭攤上什麽大麻煩,你又能頂個屁用!”他看了一眼仍昏睡着的厲北苑,咬咬牙,“這小子蠟燭頭大一個,也頂不了個屁用!”
“那也不能見死不救啊!”龔義也急了,搜腸刮肚的想着理由,“再說了,現在救都救了,總不能再把人給扔下去吧,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救……老叔,別的不說,侄子我至少還欠着他一次救命的恩情呢,你要實在不放心,前頭走過一段,找個大點的城鎮把我們擱下,我留下陪着北苑養傷,你們先回家……”
“放你個屁!”龔老叔一巴掌扇上他的後腦勺,“把你跟個受傷的小娃娃丢在半路,你這是要把你老叔的臉皮扔在地上踩是不是!我說不救了麽!老子說不救了麽!我告訴你二伢,別看老叔平時脾氣好,你再這麽滿嘴胡說,你爹能拿扁擔杆輪你,我就能拿鞋底子抽你大耳刮子!”
龔義登時忙不疊縮頭,一疊聲“是是是,老叔我錯了!”的嚷着,随即又生出些小欣喜,試探道:“那老叔你的意思是……”
龔老叔眉頭緊皺,看一眼厲北苑,又看一眼被罵得怯生生的龔義,嘆了口氣:“先帶着吧,帶着這小娃一塊上路,車隊裏都是自家的老夥計,不怕他們嘴不嚴實。等他醒了……問問到底出了什麽事,要是後邊當真還跟着一溜麻煩,不要怪老叔說話難聽,那可就當真不是咱們管得起的事了。這小娃娃家裏總有些親朋故眷的吧,咱們給他打點一份盤纏,安排兩個人手送上一程,也就是好事做到底了。之後是好是歹,看這小娃娃自個的造化,你再不許多問!”
“這……”龔義聽了這樣的安排,心下明顯還有些不稱意。只是龔老叔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不緊不慢又在後頭加了句話:“要不然,我現在就把這小娃娃塞回雪窠裏頭聽天由命,再拿大繩把你結結實實一捆,一樣能消消停停回家,還省得多操一份閑心。”
“老叔,我沒別的意思,真的!”龔義立刻改口,“不管怎麽說,先救了人才是要緊的,旁的什麽都好說好商量……”他又偷瞥一眼龔老叔的臉色,“就先依老叔的意思,就先這樣安排,妥當得很,妥當得很!”
龔老叔“嗯”了一聲,将酒囊向懷裏一塞:“結了,那就先這麽着吧。你陪着小娃娃,我可不樂意跟你們擠在一塊,瞧見了就頭疼,我上前頭的車上坐着去。”一側身出了車廂,随後就聽到吆喝聲和夥計的說話聲,雜亂的往旁邊去了。
剩下龔義坐在車廂裏,一直緊攥着的手這才松了松,掌心裏的石珠被搓揉得一片汗津津,又被他塞回袖袋,回身盯着昏沉沉睡着的厲北苑發呆。
出了一回神,他想起什麽,連忙拍拍胸口袖口,找出條幹淨的素紗帕子,一邊小心的去摳厲北苑緊蜷着的左手心。小孩子的手中牢牢握着一只玉簪子,瞧起來也是上好的白玉,只是簪身上密布着許多細小的裂痕與血痕。這簪子顯然不是七八歲的孩子所用之物,不知是否另有什麽來歷,才叫厲北苑這般重視,即便經歷了受傷昏迷與一通擦洗裹傷的折騰都沒有撒手。龔義瞬間又在腦海裏閃過許多恩恩怨怨的描補,随後又搖了搖頭,一點點用着巧勁将厲北苑的手掰開了,把簪子抽出來拿帕子裹好,重新給他塞到枕頭下面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忙活完了這一切,他才坐回車廂角落,随着車輛行走時一晃一晃的節奏又出了神。眼前氣若游絲、面白若紙的小娃娃,與幾天前初識時神采飛揚、說笑跳脫的小娃娃的身影不斷重合又分離,晃得他有些眼暈。好半晌,才輕輕嘆出口氣,喃喃道:“這便是神仙中人在過的日子麽……”
邁入背嶺城的闊大石門,夕陽正晚,暖紅的暮光自垂樓之後灑下,将這座屹立亘古的莽莽殘城也抹上了幾分溫柔顏色,驅散了些許常年揮之不去的陰霾。
禦師站在石磚破碎的牌樓前,微微仰頭,橘紅的光線從他眼角劃過,緊随其後的是大片連綿無際的晚霞,朱紅絢爛,宛如青羊山上濺滿了山頭的淋漓血肉。他低低哼笑了一聲,随即轉身,朝着與垂樓犄角相對的另外一座大殿走去。
古城不知何時何人所建,上有巍峨殿堂,下有繁複如蛛絲糾結的寬窄甬路。七拐八拐後,繞過一座雕着猙獰海獸的影壁,寬大石板漫作的秘徑一路向下,光線漸隐,四周的空氣卻鮮明的潮濕冰涼起來。
濤聲隐隐印入耳中,曲折長路的盡頭,竟是一座玄牙海眼。數不盡的青磷幽火終年跳躍在玄石巨門四周,只是此時紛紛都退縮到了兩廂,畏縮而讨好的拱衛着居中的白玉輿臺。
巨大的玄色石門前,白光濛濛的輿臺被襯托得耀眼鮮明。玉墀宗愉快的聲音自光芒中傳出:“知道找來這裏,禦師果然最知我心。”
禦師緩步過去,順手抹出一方銀盤,盛着兩物:“垂樓高可觀青冥,海眼深可聽九泉,千年孤城,不朽不頹,唯因此二者立。君初次帶我來此,就曾經這樣說過。”
“難為你記得清楚。”玉墀宗暢懷一笑,“做事細心穩妥,最讓人喜歡。”
“分內之事,當不得君的稱贊。”禦師将手中銀盤輕輕一擡,“取厲氏一族煉制的魂珠皆已在此,剔去肉體凡胎的雜類,大小共有二百一十三顆,全部出自煉氣士之身。”
玉墀宗“唔”了一聲,微微向前一探身:“滿門都在?”
“滿門都在。”禦師頓了一頓,“這般手筆,甚至還勞動君親身走了一趟,冥迷之谷的面子,算是給他們做足了。”
玉墀宗不以為意:“若要取之,必先予之。待到冥迷魔主食髓知味,本座為煉氣界設下的這局棋,便也要走到妙處了。”
禦師輕笑:“君為執子人,我自然甘為馬前卒。”
玉墀宗“咿唔”兩聲,似是在支颔微笑,片刻後,将兩個手指遙遙一點,攝起了銀盤中與金盒并放的玄黃兩面小旗,只是并未納入掌中,而是任其在空中滴溜溜打轉,向着禦師換了一個話題:“你可知煉氣界中,修習陣法一道的名家名門幾何?”
禦師略微思忱一下,搖了搖頭:“陣法之道,涵覆極廣,若說小道,但凡修行之人,無不略通一二,甚至凡舉派門世家遺世高隐,皆有各自秘藏陣法用以守護門庭;若說大道,以陣入道的,更不知凡幾,單在東陸南陸兩域,就有‘八解’、‘四禁’之名門……君這一問,着實将我問住了。”
玉墀宗仍是心情很好的擺了擺手:“煉氣界中,陣法之道乃是盛道,名家輩出。不過修途易踏,名器難求。你可知這對玄黃纛,在天下陣器排名中也可當得天幹之列。”
禦師靜默一息,擡眼看向玄黃纛:“名器亦當有名家來用,才不枉然。君親行一趟青羊山,便為此寶,想來必有大用。”
“冥迷之谷。”玉墀宗聲音中的笑意微斂,“冥迷之谷大事若成,本座要閉關一段時日。到時需以玄黃纛為眼,布陣封鎖玄牙海眼。禦師,你随我多年,最是忠心耿耿,這掌纛守陣之責,非你莫屬。”
禦師頗驚訝的瞥了一眼玄石巨門:“君要入海眼?”
“海眼石門之內,別有洞天。”玉墀宗的視線穿透濛濛白光落在禦師身上,“你若有心,未必沒有親眼一睹的時候。”
禦師聞言低頭,只道:“我願為君鎮守此陣,性命不失,則此陣無虞。”
“好吧!”玉墀宗笑嘆一聲,懶洋洋向後一倚,揮手道,“你以一滴心血祭在玄黃纛上,便可憑心運轉,操控陣勢。此陣我會提前布下,何時發動,自有安排。只是你需記得,祭血之後,陣勢便與你自身息息相關,同損同榮,你每每行事,卻要事先考量得清楚明白。”
“不過是盡一條性命,為君守住玄牙海眼這道石門罷了。”禦師毫不猶豫,運功釋出一滴心血,彈指落在玄黃纛上。鮮紅的血滴在寶纛靈光上一閃即沒,那兩面小旗也搖搖擺擺,沒入了白玉輿臺之中。
玉墀宗又道:“魂珠你且收着,待過幾日,你便前往冥迷之谷見晤魔主,要如何做,你當清楚。”
禦師也将金盒收起:“錦上添花,冥迷魔主想來會欣然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