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誰肯向泥塗

章六五  誰肯向泥塗

紛紛揚揚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停了下來,北風卻仍呼嘯不歇,卷着細碎的雪沫打着旋在山間穿梭。

朱絡坐在暫且安身的淺洞中向外望去,天地間的一切都如同隔了一層細密的白紗,恍恍惚惚,一如他此刻對自身處境的掂量。

髅生枯魅的封冰和他并肩擠在這座淺洞中,将本就不甚寬敞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不時有碎雪撲簌簌橫吹進來,在一人一冰身上都積了淺淺一層。

直到一點細雪在睫毛上化成小小一串水珠,沉甸甸的似墜非墜晃來晃去,朱絡才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嘆了口氣,拍了拍身旁的冰塊:“要是我現在把你給方前輩送回去,是不是就可以出山找個有人煙的地方重新過我的快活日子了?”

髅生枯魅的聲音恹恹的,似乎這段時間也被朱絡折騰得不輕,嘀嘀咕咕道:“魔尊功法天下無敵,你修習了魔尊功法,這個天下都任憑你逍遙來去!方青衣算什麽,就是十個方青衣又算什麽!”

朱絡嗤笑一聲:“好大的口氣,魔尊功法天下無敵,你們冥迷之谷上上下下那麽多骨……精靈,還不是只能守着北海魔尊的一點魔元碎片過活。連偃鬼王都重新出世,搞出了幾座魂墟在煉氣界攪風攪雨,倒是仍不曾聽聞冥迷之谷半點名頭。”

髅生枯魅雖說腦子似乎不大靈光,但也聽得出他話中輕蔑之意,登時不太服氣的叫嚷起來:“胡說!胡說!偃鬼王有什麽好,只記得私仇,只記得要殺方青衣,全無半點繼承魔尊大業的志向!就算他功法大成,也不在吾主眼中!”

朱絡愣了愣,随即又漫不經心打了一個哈欠:“單憑你們魔主一個,我看也未必成事,到頭來還不是要找偃鬼王聯手!偃鬼王的魔功厲害,倒是你們這群白骨精靈比不了的。”

髅生枯魅哼聲,若不是封冰堅固,那一簇幽幽魂火幾乎就要暴漲起來:“呸呸呸!他要是厲害,也不會一直只敢拿凡人魂元充數,忍到現在才偷偷摸摸向煉氣士伸手!膽小鬼!沒出息!冥迷之谷才不稀罕和他聯手!”

髅生枯魅這一邊暴跳如雷,朱絡眨眨眼,倒是從他随口的亂嚷中分辨出些許厲害,略一琢磨,還是先揪住一頭,屈指在封冰上敲了敲:“你說,方前輩厲害嗎?”

髅生枯魅被他這一句問得糊塗,不過當下自身還被死死封在冰中,沒有半分嘴硬的立場,登時熄了氣焰,嘟囔應聲:“吾主必然不會遜色他,那個人……玉墀宗……玉墀宗也未必輸他!”

“那偃鬼王呢?偃鬼王可是方前輩的對手?”

髅生枯魅的吞吞吐吐登時換做了幸災樂禍的尖笑:“他怕得要死!他怕得即便死了也要殺死他!沒出息!不配擔起魔尊遺脈的身份!”

朱絡也跟着他笑了笑,随即臉色一冷:“方前輩此次出山,就是為了與偃鬼王做個了斷。若你所說,偃鬼王這般畏懼方前輩,如何還敢把手伸到煉氣界作亂?你自己生了個空空如也的骷髅頭,便當在下也一般如此麽?”說着話,掌中玄力微催,漠漠幽光透入封冰,懸在髅生枯魅顱頂三寸,将觸未觸,吞吐爍動。

髅生枯魅一聲怪叫,連骨中幽火都在剎那間蒼白了幾分,連聲大嚷:“沒有!我沒有騙你!偃鬼王為了對付方青衣,熬了上百年打磨他的魔功,如今成功在即,他急切了!他急切了!煉氣士的魂元于他功成有大利好,是他親口所說!魂墟所在也是他告知我!哼,他想要用那點殘羹剩飯打發了本座,好一心對付方青衣。冥迷之谷也不稀罕他,與玉墀宗聯手足夠了,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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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絡對他的辯解不置可否,只道:“那你想來也知道偃鬼王如今藏身的巢穴了?”

淡淡的一抹玄光仍在封冰中盤旋,髅生枯魅的答複也來得飛快:“九泉深,泥犁洞。”

深逾黃泉九丈下,誰向泥犁聽鬼哭。

凝結着濃重陰氣的幽泉之水曲曲折折,在不見天日的石洞中向深處蜿蜒。兩岸磷火星星,将凸凹不平的石壁映照出無數猙獰模樣,分明洞壁高愈數丈,沉重森冷的壓迫感卻好似就近在咫尺,仿佛随時都會撲壓而下,将一切碾成齑粉。

忽來一陣清淩淩的笑聲,幽泉盡頭,湧做寒潭,灌入一座幽深難測的巨大洞窟,嶙峋怪石在潭中堆成一座高臺,此時一片紅光躍動,鬼女阿蘿随着笑聲翩翩折身而現,長袖拂處,雪白絲蘿織就一張軟榻,供她懶洋洋斜倚了上去,方開口道:“時間漸近了。”

“時間漸近了……”高懸天頂的九盞白燈一霎皆亮,偃鬼王的聲音陰沉中也多出了一種有些興奮的急躁,“乖女兒,待你功法大成,就是方青衣葬身之日!本王已經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了!”

阿蘿仍倚在榻上,口中一瞬女聲婉轉:“凡人已不足用了,近日擒來那三名煉氣士的魂元勉強尚可填補,但仍是不夠,不足夠……”

“再去捉拿便是!”偃鬼王笑聲沙啞中又有幾分得意,“天道行殺,魔運将興,也該是偃鬼一脈重現煉氣界的時候了!待殺了方青衣,待殺了方青衣……哈哈哈哈!”

阿蘿掩口幽幽一嘆:“可惜了,前幾日叫那道劍中魂逃出生天,不然何必以這些尋常煉氣士充數!”她說着話,袖口一翻,寒潭之中水花翻卷,數條手臂粗細的白蔓卷着三條人影破水而出,低低懸垂在水面一尺之上,“煉氣士的魂元雖說遠勝凡人,也需七情激蕩加持才可堪用。不知眼睜睜看着百鬼撕咬吞食自己的靈肉,能叫他們的魂元爆發到何等境界,但願莫叫妾身失望啊!”

話音落處,寒潭水面翻花更劇,幽沉沉的水浪中,無數鬼影湧出,向着懸在水上的三人一擁而上。鬼影身軀似虛似實,卻能毫不費力的攀爬在三人身上,各個惡态猙獰,鬼爪如刃,撕扯着猶然溫熱的活人皮肉。霎時血花四濺,被生剮活剝的劇痛痛徹心扉,硬生生将三人的神智從一片混沌渾噩中拉回了可怖的現實。

泥犁鬼洞,存浮于九泉之上,可怖猶甚于九泉之深。寒潭之下鬼影層層,争前恐後撲向懸于水面的血食。森森鬼笑聲、痛苦□□聲、乃至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破裂與鮮血滴落聲混雜在一起,回蕩在四壁空蕩的石窟,也是鬼洞中除了死寂最司空見慣的幽冥之音。紮心紮耳,裂人肝膽手足。

只可惜偃鬼無心,哀聲中,阿蘿意态閑适的又卧回軟榻之上,曲肘斜倚,長長紅袖與白發纏綿入水,另一手随意一拈,三盞冷火幽幽在三人頭頂一尺處燃起,起初不過拇指大小,漸漸愈發見漲,火苗騰騰上沖的同時,一絲各不相同的淡彩也從焰底一點點蔓延開來。

阿蘿搭眼望去,嗤笑一聲:“焰不過兩寸,果然只是連破障之境都未足的毛孩子罷了,好在魂氣還算足壯,差強人意。”

偃鬼王聲音沉沉:“到底都是名門子弟,底子不會太差,可惜……”他的嗓音突的一提,從喑啞中生生拔出一截尖利,“可惜!那個青冥洞天的小子死得神魂俱滅!不然進了泥犁洞,定然叫他先替方青衣好好嘗嘗本王如今的手段!恨啊……”

阿蘿纖纖一握的腰肢猛的一挺,從軟榻上翻身坐起,手足俱垂,只一雙彎彎媚眼瞪大瞪圓,直勾勾的看向懸挂在水面的三條身影。片刻之後,将口一張,一道黑氣流矢般噴出,掃開重重鬼影,随即“啊”的一聲,女孩子幾乎破了音的慘叫響起,黑氣貫透宛童右胸,一片慘綠幽光扭曲着附着在了噴濺鮮血的傷口處,蝕骨銷肉,如剜神魂。宛童掙紮着提聚起來對抗群鬼的真元登時潰散,濃厚的血腥氣在水面上飄散開,如同水滴沸油,無數鬼影炸鍋般翻騰起來,一浪疊着一浪,剎那将她半身淹沒。

一直悶不吭聲對抗着鬼影的裴小舟也再按捺不住,驚呼脫口:“宛童師妹!”

少女的身體在群鬼啖咬下無力的彈動扭曲,頭頂那一盞冷火火苗卻茁壯拔長,通體焰色變化清透如易碎琉璃,美麗得近乎凄婉。

偃鬼王将眼一翻,疊疊怪笑:“青焰,七情燃之以懼。不錯,不錯,就是這樣,小娃娃,痛苦麽?恐懼麽?将你的懼怕之情盡數釋放,才能結出飽滿壯大的魂元,才不枉你在九泉深走過一遭,哈哈哈……”

笑聲未盡,裴小舟已在破口大罵。淡淡的清淺雲氣護繞在他周身,雖說仍不免遭受惡鬼撕咬,卻是三人中狀況最好的一個。只是眼見宛童重傷,又驚又怒下,再憋不住性子。甚至整個人都如同一條活魚般掙紮亂跳起來。奈何束縛住他的白藤紋絲不動,任憑他眼冒火星,仍只是徒勞。

偃鬼王眼神淡漠的掃過他的頭頂,如同看着一個什麽死物件。罵聲入耳不入心,反倒是看清裴小舟頭頂已變作熾烈的大紅色光焰後,勾了勾嘴角,莫名的帶了幾絲滿意的味道:“赤焰,憤懑大怒之情,很好,很好……”随着話聲,卷住裴小舟手腳的白蔓又是一緊,幾乎硬生生勒入骨肉中,“吱嘎”的細碎骨裂聲響起,裴小舟原本漲得通紅的臉色猛然一白,牙齒重重在嘴角一頓,咬出一絲血紅,再沒了怒吼亂罵的力氣。

對此,偃鬼王反倒哼笑一聲,目光又挪向三人中的最後一人。群鬼亂舞,生死交關,裴小舟與宛童在掙紮中運動師門心法,缈缈雲氣、青藤翠色,各自綻放交鋒,反倒将身材最為高大的舍心掩在了最不起眼的末位。甚至猙獰狂舞的鬼影似乎也更為青睐前兩人的血肉,密密層層的扒扯上去,冷落了沉默不語的僧人。

偃鬼王的眼中帶着絲殘忍的趣味,仿佛也剛剛想起舍心的存在,啞聲道:“還有一個小和尚,修佛之人……唔,白焰,驚惶之……嗯?”裹着紅衣的身影忽然猛向前一探,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或意外之事,片刻後,才又緩緩坐了回去,“嘿嘿”一笑:“透明的,竟然還是透明無色的魂焰,有趣,有趣,你這小和尚,看來平平常常,莫非已經修到四相空無之境?”

舍心勉力吐出一口氣,熬過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才低低誦了聲佛號:“阿彌陀佛,貧僧非是煉氣士,也不曾修行高深佛法。但我佛慈悲,往度衆生,施主若願受度,亦可入我光明庭。”

他說得認真,只是落在在場每一人耳中,都只覺莫名嘲諷。偃鬼王将袖一甩,登時連戲弄之語都懶得再出口,只冷笑一聲:“過了這麽多年,煉氣界的和尚,當真還都只是一味癡愚不靈!”一股青黑鬼氣自袖底翻出,虛空凝做磨盤般巨大鬼爪,向着舍心當頭便抓。

那鬼爪猙獰,指骨利刺凸張,爪尖銳如短刃,一張合間,已從舍心天靈抓透。全力抵抗着鬼影的裴小舟也不免脫口又一聲驚呼,然而卻未見血花腦漿四濺,反倒是鬼爪沒入肉身,似虛似實中五指一合,仿佛虛虛捉住了什麽無形無質之物,随即緩緩上提,要從舍心體內抽離。

舍心的臉色在這一進一出間已變得蒼白,汗珠滾滾而下,如受莫名莫大痛苦。但在鬼爪爪尖即将從天靈處脫離之際,他慘白的臉上驀然綻開一層金光。那金光極淡,一閃而逝,若非鬼洞陰森,甚至難以叫人察覺。可就是這極淡極薄到宛如錯覺的金光,在出現的那一瞬,青黑鬼爪驀然僵凝,随即竟是“砰”的一聲,就那麽在舍心頭頂崩散成一片破碎鬼氣,轟然散盡。而高臺之上本已狀似對三人失了興趣的偃鬼王猛然擡頭,眼中剎那青光大盛,一潭幽水中黑浪四起,掀水翻花,如同鍋開鼎沸。無數避之不及的鬼影登時被卷得七零八落,哀聲大作。

鬼哭聲中,一抹紅衣比鬼魅更似鬼魅,高踏在黑浪之上,伸出纖白手指虛虛點在舍心頭頂。許久,才沙啞一笑:“靈臺三寸,先天佛光,妙!當真極妙啊!”

局面倏變,甚至連作為變數本身的舍心都有些茫然,唯聽紅衣鬼女口中笑聲漸起,越來越張揚、也越來越清脆尖細。不知笑了多久,直到四周鬼聲皆熄,歸于沉寂,唯獨這一個屬于女孩子的笑聲在泥犁洞中往複回蕩,無止無休。

只是再長的笑聲也終有停下的時候,裹在紅衣中的纖細身體在笑得前仰後合、幾乎開始搖搖晃晃之際,終于緩緩止住了。阿蘿的一只細白手掌就那麽輕輕按在了舍心頭頂,如同倚着一個最合适不過的扶手,眼波如絲,聲音更是柔軟得如一匹最細滑的絲綢,輕輕緩緩道:“小和尚,你既然想度妾身,那可願贈予妾身一物呢?”

紅光迷離,如夢如幻,甚至還帶着絲縷細細的甜香,在剎那天旋地轉的視野中更添了幾分迷幻之意。待到身體與視線再次穩定下來,舍心才發現自己立足之處已非鬼洞寒潭,甚至手腳上的束縛也盡去了,任憑他孤零零一個站在一片茫茫無邊際的白霧中。若非腳下觸感仍是堅硬的岩石,幾乎要以為自己莫名其妙入了一個夢境。

不過錯覺只是一剎,紅衣翩跹,隔着朦胧白霧與他遙遙相望,清脆的笑聲卻清晰得就在耳畔:“小和尚,你可願贈予妾身一物?”

舍心定了定神,雙手合十:“施主欲求何物?”

阿蘿笑聲更是歡暢:“妾身有一執,不破不受度。小和尚若要度妾身,需先為妾身破此執念,方有後來話。”

“施主欲求的,便是破執之物?”

紅紗一瞬迷眼,鬼女的身影在下一瞬柔若藤蔓,輕巧的攀附在了舍心肩頭後背,冷冰冰的香氣對着他的耳邊微吐:“正是,你可願将你融了先天佛光的魂元贈予妾身,讓妾身修成神功,了斷執念?”纏綿的語調到了最末,便如一條靈活柔軟的蛇,從舍心的後頸一點點盤繞上去,冰冷的香氣便是蛇的毒信,無懈可擊的松松環在他的脖子上。

舍心從不曾遇見這般旖旎與殺機并存的場面,身上一瞬寒毛直豎,鬓角有細密的冷汗滲出來。然而自從被擒入九泉深,所經所歷無不昭示性命飄搖,寒潭鬼噬更是直接将一行人推入死地,因此一剎驚亂後,他心中竟又奇異的安穩下來,垂目誦佛:“阿彌陀佛,貧僧性命本就握在施主手中,欲取便取,又何來此求。”

阿蘿“咯咯”一笑,全無顧忌的坦言:“自然是因為先天佛光強求不得,需得小和尚心甘情願讓渡予妾身啊!”

一句笑言,換來一片沉默。阿蘿略等了等,又笑出聲:“小和尚莫不是後悔了?”

舍心低眉合掌:“生死涅槃,皆是修行,我佛長度有緣人。施主若願受度,小僧何惜一世輪回。但有一請,望施主成全。”

阿蘿微微歪了歪頭,又似意外又不意外他的回答,片刻後“噗嗤”笑了:“今日妾身心情大好,你既肯成全妾身,有什麽要求但說無妨,妾身也當成全了你。”

舍心聞說,心下底定:“我佛慈悲,施主既有受度心,何妨放過貧僧那兩名同伴性命,送他們遠遠離去吧。”

阿蘿已是笑得倚在了他的身上:“果然,果然,你們修佛之人,千百年來都是同一個舍身飼虎的路子,全沒半點長進!也罷,那兩個娃娃的魂元,比起先天佛光不過米粒微塵,妾身允了你就是。”她眸色一轉,眉眼間紅光流動,如花如血,長袖擺處,掀起一縷冰冷香風,環繞在四周的白霧驟然翻湧起來,漸漸在當中現出一方小池,青黑鬼氣蒸騰其中。青石壘就的臺階一頭搭在池畔,另一頭就出現在舍心腳下:“小和尚,請吧。”

舍心擡頭望向石階,輕輕嘆了口氣,随即合掌唱了一聲佛號,竟然當真就那麽舉步邁了上去。不過十數磴的石階轉眼就到了盡頭,待到腳步踏入小池的一瞬,一股徹骨陰寒從腳底直沖而上,青黑鬼氣層層裹上身來,如同無數看不見的冷刃在削骨割肉。然而刃落不見血,鮮血在還未滲出之前,就被鬼氣倒沖進了割開的傷口,冰冷的痛楚也随之灌入四肢百骸,化作淬冰的毒刃在血脈中剜割。

阿蘿靜靜站在池邊,直到此時方道:“放棄抗拒,讓你的魂魄被徹底洗練同化,直到佛光淬煉完成。”她又輕笑了一聲,“這個過程會很痛苦,十分的痛苦……不過你只有撐下來,那兩個小娃娃才能踏出九泉深。小和尚,如今你可後悔,可有怨麽?”

舍心整個人都沉浸在小池鬼霧中,莫大的痛楚讓他姿勢扭曲的癱在池底,好半晌才勉強透過一口氣,掙紮着盤坐起身。阿蘿帶着笑卻冰冷冷的問話落入嗡鳴的耳中,似乎也隔了一層模糊的紗,分辨得斷斷續續。

阿蘿似乎也不要他當真回答什麽,又站了片刻,紅裙曼掃,施施然離開了小池。在她身後,層層白霧宛如活物,群湧而上,飛快将小池與石階徹底淹沒。不過就在她即将走出白霧籠罩的範圍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嗤”的輕響,就像是什麽燈芯被驀然點燃時發出的聲音。阿蘿腳下一頓,猛的回頭,便見白霧深處,有星星點點的金光一點點升騰綻放,宛如一盞供在佛前的最精致的蓮花燈,甚至燈焰中還飄出了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味,在冷濕腥澀的霧氣中徐徐擴散。

紅衣鬼女的身子在看到佛燈亮起的同時已經徹底轉了過來,喑聲啞笑:“佛光,果然是佛光!”

那蒸騰點亮的光芒中,依稀有唱偈聲傳來:

“莫于大乘門,卻耽生死執。佛種從來在,合掌令歡喜。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何處求真佛……”

然而喃喃唱誦,不入魔心,偃鬼王眉頭一皺,哼聲道:“這般禿驢,死都死了,還忒的聒噪!”将袖一甩,白霧之中頓起無數鬼哭,霎時陰風四合,鬼氣沖霄,如同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浪頭,層層疊疊打向蓮花燈影。細碎而單薄的金光只勉強支撐了數息,就被打得粉碎,化作一片光雨散落。而随着最末一點金光湮沒在青黑的鬼潮之下,檀香散盡,梵呗不聞,只有此起彼伏的浪湧之聲,仍在洞深處回蕩不休,承載着九泉怨鬼,哭笑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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