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情深不壽

章六六  情深不壽

黑山白雪,玄水青冰,生機俱泯,唯餘茫茫。

茫茫皚皚中,一道幽風自地上黃泉彼端而來,所過之處一路灑下淋漓血色。豔紅的血花濺落鬼水,立刻招惹起一片鬼魅啼笑,沖天惡氣掀動層層水浪,高低疊疊激蕩不休,一似萬鬼索要血食、貪婪無度。

但幽風之勢疾迅,片刻已越鬼水揚長而去。黃泉九折深有盡,幽風呼嘯卷過峰谷,彌漫天地間的鬼厲之氣也漸趨淡薄,終至一片白茫茫厚雪深積的山坡,風勢貼地一滾,黑氣張開,探出兩雙鬼爪,從內中抖落兩條人影。這一片山坡背陽朝陰,又是大寒天氣,白雪積如堆棉,那兩道人影“噗通”、“噗通”陷下去,倒比落在平地還要安穩幾分。随即鬼爪一斂,黑風回旋,就往來路折回。

“等……等等!”雪窠中驀的搖搖晃晃站起一人,周身褴褛、血污狼藉,正是莫名其妙絕處逢生的裴小舟。他只記得自己前一瞬猶在泥犁洞鬼口之下苦苦掙紮,忽被卷入一股幽風之中,登時神思迷離、見聞颠倒。直到适才被抛落雪中,冰冷冷的寒氣一激,恍惚神智陡然回歸,一個激靈起身,脫口便喊出了聲。

只是那陣黑風對他全然不加理睬,只他掙紮起來的片刻間,早裹挾着碎雪冰屑遠去了。裴小舟一瞬茫然,有些木呆呆的環顧周遭,目之所及唯莽莽山、茫茫雪、點點凄紅……

白雪地上斷續的淋漓血跡入目,裴小舟呆滞剎那,“啊”的一聲大叫,再顧不得旁的,撲到另一處雪窠一通扒掃。短短時間內已染成了淺淡粉色的浮雪刨開,果然是宛童歪烖在內,半身衣裙滲透血污,臉色比起旁邊的雪色甚至還要蒼白幾分,胸口每一次微弱起伏,右胸貫穿的傷處便也又汩汩滲出小股血泉,在身下積成淺淺一窪。

裴小舟手抖如篩糠,頓時連聲音都壓在喉嚨口不敢透出了,虛着嗓子啞啞叫了聲:“宛童師妹……”一手就着半跪半扶的姿勢伸出去,抵在她背心,壓榨出幾絲真氣去護她心脈。

稀薄外力入體,竟也勉強收效。宛童鼻中幾不可聞的低哼了一聲,随即又沒了動靜。裴小舟卻覺這一聲有如天籁,顧不得自己同樣元氣虛竭,拼命在丹田經脈中壓榨出幾縷救命真氣,點點滴滴灌注宛童體內。另一手虛虛覆在她傷口上,既不敢碰、又不敢離,只能任血色轉瞬漫上指掌,一息溫熱,又轉瞬冰涼。

焦慮與絕望交織之中,不覺時間是短是長,裴小舟只覺彈指一瞬、又好像已經經歷了讓人凝固般的漫長,宛童的身體微微一顫,眼皮撩動,卻連睜開的那點力氣也沒有,只能在喉中擠出一點氣聲。

只這一點聲響,裴小舟驟然驚喜,連嗓音也忘了控制,歡喜道:“宛童,宛童師妹,你醒了?你可算醒了!快看看,咱們出來了,已經離開泥犁洞了……你醒了就好,我只看到你同我在一塊兒,還沒找到舍心小師父的下落,我們……”

他一口氣颠三倒四說了大串,語氣中全然滿滿逃出生天的慶幸。但這一份慶幸在一個不經意的停頓後戛然而止,難能再續,換做了一點水滴滑落,輕輕濺開在宛童臉上。

宛童被他扶在懷中,勉強灌入經脈的真氣堪堪只能吊命一瞬,而重傷之下模糊的神智連這一瞬都難能體悟。她的眼睛仍是閉着,勉強掀動了一下嘴唇,呵出一聲氣音:“雨?”

“宛師妹,你說什麽!”裴小舟打了個激靈,急忙把耳朵湊過去,緊緊貼在宛童嘴邊。

宛童喉中又“咯”的一響,聲若游絲:“冷……”

驀然一股北風呼嘯卷過兩人所處雪窠,纖細的音絲剎那在風中無力崩斷。無數細小雪霰掀起在裴小舟臉上,撲得他幾乎窒息,而壓在耳廓邊細弱的最末一點氣息也在同時湮滅。裴小舟雙眼一瞬睜大,僵硬着慢慢轉頭,入目宛童一片青白失色的面容,霎時忡怔失神。就在這陣失神中,自野湖遭難累積至此的身傷心傷內外交攻,也随着心弦崩斷到了極限,驀一口鮮血嗆出,人向後仰,血朝天濺,滿目唯見黑暗驟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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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荒山中,時辰不知幾許,飛雪雖歇,天色仍是一片鉛灰混沌,禽鳥不鳴,人蹤俱滅,荒寂如斯。

偏偏這般空蕩蕩的寂靜中,一點“咯吱咯吱”的踩雪聲由遠漸近。北風如刀,吹得來人衣發簌簌,不得不時時舉袖遮一遮撲面而來的風雪,走得好不艱難。

埋頭又行了一氣,再看周遭仍是山荒雪厚,惟見茫茫。甚至溝溝壑壑都被入冬以來的厚雪積平了大半,地貌迥然,更無從分辨髅生枯魅口中通往鬼域九泉深的路徑。朱絡駐足雪中,茫然四顧,片刻後“嗨”的一聲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你說你急什麽?你急什麽!”只是已經前行至此,頂風冒雪頗受了一番苦累,要是就此回頭難免有些不甘,正左右躊躇着踱步,腳下忽然一虛,一腳踏破雪殼踩了個空。好在他見機不慢,借勢一個翻身站穩了,一手虛虛扶腰感嘆了聲:“好險我的一把老腰……嗯?”

被他一腳踢開的大片積雪挪了位,露出一個淺淺的雪坑,四下血痕宛然,正有兩個人歪歪曲曲倒在內中。朱絡吓了一跳,提防着蹲身去看,下一瞬陡然驚呼出了聲:“裴小舟?宛童!”見那兩人一襲白雪掩身,大片血污結成紅冰,也顧不得琢磨二人如何在此的來龍去脈,先飛快撥開了積雪,将人挪出。只是裴小舟胸口尚有幾分微熱,也還罷了,宛童分明已沒了氣息多時,屍首僵凝,半身血塗尤為刺目。朱絡又驚又怒,背過手去捏了捏拳,到底嘆了口氣,先将自己披着的風氅脫下裹了裴小舟。但如今他在煉氣界的身家堪稱赤貧,全身上下尋不出兩瓶救急丹藥,更勿論裴小舟這般險惡情勢,命若懸絲。無奈之下,也只得先将真元徐徐度去幾分,保住性命為先。離火之氣熾烈,糅以同門所出的雲氣滋潤送入經脈中,頗見奇效,片刻已将裴小舟入體寒氣驅盡,又将髒腑拱護,保住了一點飄搖命元。只是這番施救下來,也叫朱絡察覺幾分裴小舟傷勢的怪異之處,無數陰毒鬼氣纏繞四肢百骸之餘,更靈臺暗淡,分明有傷損魂魄之險。

魂魄之傷,對煉氣修行之人來說最為險惡,幾可動搖根基。前有雪北海挾如是魔功動亂東陸,後有魔尊遺脈死灰複燃,更叫人對此忌憚非常。朱絡探查之下,又是搖頭又是感慨:“可巧叫你遇見的是在下,若換了個人來,哪怕是青衣前輩親至,也未必能保你個全須全尾!”一時心中已有了計較,暫且按下,只繼續為裴小舟灌注真元,穩定傷勢。

這一來不免在雪中多做耽擱,雖說眼下四野空曠,滿目荒涼,但依髅生枯魅之言,已近九泉深地界,外來生人在此停留一久,泥犁洞登時有所察覺。偃鬼王與阿蘿無暇出面,早有手下指派得當的鬼将再次破開黃泉迷障,滾滾黑風,去而複返。

那一股毫無遮攔的喧天鬼氣撲面招搖,朱絡心中一凜,手腳動得飛快,一腳将裴小舟連同宛童的屍身重新踢回雪窠中,掀起大片積雪紛紛揚揚,轉眼填埋一平。另一邊早又從丹囊中扯出一件風兜,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這才有恃無恐邁步,迎着鬼氣來處而去。

兩廂對行,片刻交逢。眼見幽風半空而來,內中鬼影隐現,朱絡冷笑一聲,将體內玄瞳之力釋出,不閃不避,當頭迎上。玄氣乃自北海魔尊本源中來,不加約束之下,貪如饕餮,轉眼沾上幽風,大肆蠶食其中鬼氣。這迎面一擊來的突兀,風中鬼将厲嘯一聲,揮出數條玄鎖,直擊朱絡所在。

朱絡踏雪疾退,不叫鬼鎖沾身,順勢将玄氣一收,啞聲冷哼:“偃鬼王呢?可是欺我冥迷之谷無人!”

鬼将一擊不中,壓得他毛骨悚然的玄瞳之力一去,頓時枯立當場,不聲不動。片刻之後,才聽一道倦倦女聲自鬼軀中吐出:“冥迷之谷前番登門,妾身以禮相待,自問無有失禮處。如何翻面再來,卻成了打上我九泉深的惡客?”

朱絡眼皮擡也不擡,任憑周身玄力激蕩,卷成一道風幕:“本座也正要來相問,髅生枯魅二尊者登門來訪,乃是魔主釋出同源所出的誠意。且不說偃鬼王抉擇如何,斷然不該扣押冥谷尊者,至今不回。倒要請問鬼王此是何意?”

阿蘿之聲登時一頓,片刻才又道:“髅生枯魅來訪當日便離開了九泉深,去向為何,妾身同樣不知。使者自家人應知自家事,當可以秘法聯絡二尊者,一問究竟。”

“若非秘法同樣聯絡不到,本座何必來此一趟。”朱絡挑眉怒聲,“偃鬼王當真全然不知?”

“鬼王閉門潛修,不問外事。”阿蘿輕嘆一聲,“妾身所言,句句屬實。泥犁洞久不與外界相交,謝過魔主好意便将二尊者禮送而出。使者縱然百般詢問,妾身也無有交代。使者不如轉往他處找尋,說不得二尊者別有去處,正待相援。”

“此話何意?”朱絡聞言,身遭玄力之威陡然一漲,隐隐向鬼将來處吞吐,“閣下不妨将話說得清楚些。”

“……”阿蘿自覺失言,停了一停,才又婉轉開口,“實不相瞞,尊者離開之際,曾言說不知當今之煉氣界,比及北海魔尊昔日如何,欲往見識一二。此事不與泥犁洞相幹,妾身未曾深問。想來使者應知二尊者脾性,或可循此一探。”

“沒腦子的空腦殼!”朱絡低聲暗罵一句,又沉聲道,“但願你無有欺瞞。”

阿蘿輕笑:“自然如此。使者請便,妾身告退。”

朱絡不置可否,待到虛空落下的一抹神識淡去,陡然将袖一摔,玄氣聚合如鞭,将木立當地的鬼将掀翻數丈:“區區傀鬼,還不快滾!”

鬼将身在半空,已有所應,呼嘯一聲招來幽風,就勢在空中一個翻滾,卷入風中遁去。朱絡猶然站在原地,冷睇半晌,這才“哼”了一聲,也拂袖背手,往來路去了。

兩方分頭,各自來去。估量着已打消了九泉深窺探之意,朱絡腳下一轉,登時回了頭,一路飛快跑回雪窠所在,掃開虛掩的浮雪,将裴小舟撈了出來。是非之地久留不得,裴小舟的傷勢更需尋一個穩妥之地安置,只是尚有……垂眼盯着宛童屍身半晌,朱絡到底搖頭嘆氣,低聲道:“小姑娘,事急從權,只得先委屈你了。”并指劃下,掀起大塊凍土積雪,将雪窠掩埋嚴實。只是此地毗鄰九泉深,連墳頭也不便堆起一個,更勿論留下什麽标識之物。朱絡默然片刻,也只能先顧及生者,将裴小舟一把甩上後背,匆匆離開。

一颠一簸中,倒不曾想裴小舟半昏半醒,勉力撩了撩眼皮,卻連身處是真是幻都無從分辨,只能夢呓般□□一聲,含混低語:“……誰?”

朱絡輕哼:“救命的人。”不再多搭理他,藉着玄瞳之力卷開風雪,快步如飛。裴小舟昏昏沉沉在他背上,一時覺得如在夢中,依稀聽得幾句“魔主”、“鬼王”之說;一時經脈骨髓無一不痛楚萬分,只疑已身在泉途……渾渾噩噩之餘,心中猶然記得一點緊要人事,吸着氣輕喚出聲:“宛師妹……”

聲音雖輕,朱絡也聽得了,心中更是無奈,腳步不停,掌心中暗度一縷真元,在他靈臺處微微一蕩。裴小舟本就傷重體虛,登時覺得倦極無力,頭一垂偏倚在了朱絡肩頭,沉沉睡了過去。

朱絡這才把嗓子裏壓着的那口濁氣重重嘆了出來,又暗暗磨牙:“偃鬼王!”

山中大雪,待到出山有人煙處,便收斂了幾分。一入城鎮,更只餘細細碎碎的冰粒霜花,一日日從早到晚不緊不慢、不大不小的飄着,灰雲白霰,時薄時厚将天陽遮成了一個模糊的光圈。

一整個冬日的天氣大多如此,只是尋常天色,看在積了心事的人眼中,也凝做十分雲霭難開,風雪之兆。

方青衣站在窗前,看天,看雲,又非只是看天看雲,而是看向渺然難測的天意。然而天意難測,更勿論大道殺劫将動,天機百變,無可捉摸。

越瓊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目光随着一點雪花游移。雪花片刻已消融不見,他卻還是仰着頭,使勁瞪大了眼睛。一會兒功夫,眼睛四周已紅了一圈,微微帶了點腫又帶了點水汽,煞是可憐。

驀的眼前一暗,是方青衣轉過身,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莫已他人錯責于己身,朱大行事責不在你,不必過思。”

“師父……”越瓊田癟癟嘴,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方青衣看在眼中,只當他仍是自責。更說不定還有許多的懊惱和不自在在心,只怕越是對着自己,心情越難平複,幹脆直接指派了功課給他道:“你先在此行功默坐一回,沉澱精神,我去……”

他忽的一頓,随即微微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只是才轉身,步子還沒有邁出去,忽覺垂下的袖擺被輕輕扯了一下,随即後背一熱,有帶了點試探般的重量貼了上來,環上了兩條手臂,并着越瓊田小小聲叫道:“師父,我……有話想和你說!”

這般的舉動,即便是在師徒之間,到底也有些僭越了。但越瓊田畢竟還是個身量尚未抽完的少年,做起來倒有幾分黏糊糊撒嬌的意味、和着些小孩子惴惴不安時尋求依靠的模樣。

方青衣算來當真與他相處,不過是自龍山之變後一個多月的時間。四年前的驚鴻一瞥,看在眼中的與其說是玉完城金生玉養的小公子,更不如說是多年前的那一段飛雪寒梅、情深不壽。即便當下兩人的緣分,也該是自那一相逢而來。但方青衣卻又是最清楚的那個,這一世的越瓊田,與昔年的梅君,早已是全然分別的兩個存在,再無什麽瓜葛。

因此他眼中所見的,皆是不同,越瓊田與梅君的每一處不同。從最粗淺的音容笑貌,到最慣常的每一個細小動作,看得久了,便處處都是分別,将兩人劃分得大相徑庭。只是越瓊田本有的模樣,似乎也被這些不同遮遮蓋蓋,變得有些模糊。盡心教導,和顏以待,大約是拿出了平生最大的溫柔與這緣分牽連的小徒弟相處,方青衣覺得自己當是盡足了為人師長之心,也看慣了越瓊田每日神采奕奕笑鬧歡喜的模樣,歲月流長,當是如此。因此對他這突來的遲疑吞吐的樣子,又是陌生,又不自覺的心中一軟,拍着他的手轉身:“什麽事,說吧。”

越瓊田的眼圈還是紅的,瞧起來甚是可憐巴巴,卻立刻也抓緊了方青衣的手:“師父,我……我這些話想了又想,但只對你說。我……我覺得你該是肯聽的。”

“你說吧。”

越瓊田深吸了口氣,當真便開口道:“我……想給朱大哥求個情。”

這話擱在眼下說來當真算得上輕重不分,不過越瓊田先前支支吾吾的模樣,想來卻不該只為了這一句求情。方青衣不置可否,但也沒有撂開他的手,聽他繼續如何說。

這般态度倒是叫越瓊田定了定心,索性一口氣說了下去:“我聽姑姑說過北海魔尊掀起的血雨腥風罪無可赦,也聽師父你講過一些魔尊遺脈的來龍去脈。我只是想着,凡事師出有名、定罪有因,攪動煉氣界千裏紅禍的乃是魔尊其人,但那些被稱作魔尊遺脈的人鬼精靈,只是懵懵懂懂或機緣巧合下繼承了魔尊殘留玄力,倒也不該将北海魔尊的滔天惡行又都全數算在他們頭上,見則斬殺,不留一點餘地。”

“你是覺得魔尊遺脈不當被全數絞殺?”方青衣雖說還是讓他握着手,但聲音中已添上了幾分冷意。越瓊田登時察覺到了,遲疑了一下,卻還是點頭:“是。若當誅殺,是該因其惡行惡徑,而非是只憑‘魔尊遺脈’四個字。”

“你為朱大求情,就是因此?他雖身上隐有魔尊玄力的氣息,但若無其他惡行确鑿,便也該如尋常一般對待,不該有生分別?”

“是。劫走髅生枯魅,當是他的過錯,但情由為何,是該詢問清楚,可有隐情?若是只因魔尊遺脈這一個緣故,定罪判死,實不應當。”

“……”方青衣聽至此,略做沉默。他不開口,态度便模糊得難以揣摩。越瓊田的膽氣大約是都用在了這幾句話上,甫一說完,見他姿态,心裏登時又不免打鼓。只是手上卻還握持着方青衣指掌間的熱度,那忐忑的心情一時鼓蕩,一時又能被安撫住幾分,上上下下,難受得一張雪白臉龐都漲得通紅。

好在方青衣沒叫他在這般難捱的心境下煎熬太久,還是開了口。不言對錯,只是問道:“你為何會如此想?莫非是英華君的教導?”

越瓊田連忙搖頭:“不是姑姑,是……小九。”

“小九?”方青衣略略一想,登時記得了,“是你那個古靈遺族的朋友?”

“是。”越瓊田道:“在龍山古月時,有泊窮年前輩出手,我們才知曉小九竟是出身古靈一脈。随即朱大哥就切切叮囑我二人,切莫再将此事張揚。以免有人因小九的出身動了貪念,惹事上身。”

“我當時應了便應了,只當做小九出身不凡,懷璧其罪,才當處處小心。後來得了個空閑,一時好奇,向羽澤先生多請問了兩句,才曉得了些當年古靈各族漸漸隐遁離世的緣故,也明白了為何朱大哥會那般告誡我們。”

方青衣聽至此,微一點頭,倒是梳理出了幾分他的思慮來處。點頭道:“不錯,古靈族微,尚要遠在赤海魔行之前千年。靈裔血脈與常人殊異,便有貪婪之人以種種手段巧取豪奪,以至雙方交惡愈烈,不得挽回。你那朋友是神龍血脈,此一族可稱古靈諸族之首,性烈善戰,更是多生兵戈,煉氣界中各門修士一度曾至群起追殺,勢不兩立的極端,曠日持久。其中諸多慘烈,直至古靈各族的蹤跡消失在煉氣界,才算殺伐漸止。”

“師父!”越瓊田輕叫了他一聲,拉着方青衣的手也晃了晃,“這算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便錯殺,也不可枉縱麽?就如……當下煉氣界對待魔尊遺脈的态度……”

方青衣并未直接答他,卻是驀的問了句:“赤海魔行,何以慘烈至此?”

“嗯?”越瓊田眨眨眼,被問住了。赤海魔行往事,見諸許多記載之中,玉完城藏典亦有不少涉及。若在平日,該是張口就來的老生常談。但方青衣由此時問出,想來不會是那般淺顯易見的答複。越瓊田想了想,還是直接搖頭,“師父,你說。”

方青衣輕輕嘆了口氣:“自古靈族隐,至赤海魔行,千百年間,煉氣界中摒除異類之勢愈盛,起初只在對待妖鬼魔邪之屬手段嚴苛了些、後來漸漸波及天地精靈,乃至旁門異修,皆受牽連。是以與北海魔尊之戰,曠日持久,非只魔行一路,更有許多雜屬旁類,盡在其中,與東陸一界修者為敵。”

“這……”越瓊田大吃一驚,他即便年少,到底不是懵懂孩童,往日多少聽聞,不過正邪相抗、道魔相争,黑白分明得如同白紙落墨一般。當下方青衣所言,雖只寥寥數語,已是大大脫出了往日窠臼,更甚至該算得上是煉氣界中當今少許知情人閉口不言的秘辛。方青衣就這般毫無預兆的說來,甚至與往日教導修行無甚分別。越瓊田呆了又呆,忽的死死攥住了掌心幾根手指,大聲道:“師……師父,此事我定記得,絕不會往外面随意說去!”

方青衣倒不在意他這般緊張起來的樣子:“已是久遠之事,倒也不值得多說什麽。雖說已是數百年前的舊事,但若有心,知情者也不在少數,只是大多緘口不言罷了。只是……”他的目光驀然放得有些遙遠,雖說落定在越瓊田身上,卻更似越過他的臉龐看向什麽,“當下煉氣界中,諸大派門,多不對門人額外提及此事。英華君不曾對你說起,青冥洞天當也如是。只是你既然拜在我的門下,我卻望你能慎知慎記,常思己身。”

越瓊田連連點頭,他聽着方青衣的語氣和說辭,雖未直言,那內中意味卻是明白認同自己方才一番話。心中忐忑一安,忽然福至心靈一般,脫口“啊”了一聲:“師父,莫非……”

“嗯?”

越瓊田吸了兩口氣壓了壓心情:“師父,你莫非也是因此,才長居凍月冰河麽?”

方青衣未料到他這突來的敏銳,但少年城府畢竟稚嫩,口中問得正直,其下遮遮掩掩的小心思仍在眉眼悄動中流露出了幾分。換做旁人倒還罷了,兩人間的因緣牽牽扯扯,盡在其中,如何看不分明。方青衣至此終是又嘆了一聲:“你若是想問,直白來問就是。梅君非是為師之障,當下卻成了你之心障。”

“我……”越瓊田一哽,張了張嘴似是想問,但到底還是沒能問出口,反倒微微垂下了頭。

方青衣卻徑自說了下去:“我承連山一念,過往歷歷。昔年連山殺性,剛烈如火,不容微瑕,過猶不及,才有日後殺身之難。青冥洞天之中,更是道魔難容,乃是姿态最為強硬極端的派門之一。不只對于妖魔外道,甚至山精水靈,草木毛羽之屬,也是泾渭分明。凡其門下所出,莫不如此。”

“莫不如此……”越瓊田喃喃自語一回,“那梅君……”他既沒前世之憶,又在之前從未聽聞過這段隐秘私事,只能憑藉着在靈識幻景中的只言片語拼湊舊景,心下忽覺酸酸的,剛想再委委屈屈的說點什麽。方青衣已繼續道:“我與梅君結識,該算是意外遭逢。不過熟識之後,聽他言談心性,淡泊平和,視人皆以和善。他本是梅樹精靈化生而來,身遠塵世,心遠塵埃,所思所見自是與青冥洞天一直以來的訓誡全然不同。毫無殺伐分別之心,只是卻有趨善于過了。”

“啊?”越瓊田一呆,顧不得心裏的那點小酸味,茫然擡頭。他本以為要聽進一耳朵方青衣與梅君間的往事,惺惺相惜也好,有緣無分也罷,總是少不得的許多緬懷往事舊情,當下心中就提前別扭了起來。卻忘了如今兩人既是師徒,又年歲有別,方青衣用意在提點他的心性,又豈會拿那些舊事來說。提及梅君,也不過是尋常口吻,神色一如往常,竟當真是如之前那一句“梅君非是為師之障”所言。

這般一來,越瓊田也不知自己心裏是釋然還是失望,懵懵懂懂随着方青衣的話點頭,心思還有些跟不上,恍惚居多。忽聽方青衣又道:“無論視善視惡,只執其一端,并非難事。難定論者,乃是于其中求取本真之行。古靈諸族、魔尊遺脈、又或是煉氣界中種種偏僻旁門、妖鬼精靈。不以族屬定其善惡,不以善惡分其族屬,最是艱難。當誅則誅,是因惡行昭昭之故,而非人鬼魔靈之分。此話說來容易,待你日後經歷漸長,才知艱難。若不能守心盡心,當下即便你如何想得分明,也不過空枉而已。你,可記得了?”

一問入耳,越瓊田猛的拉回了心緒。适才雖有分神,到底方青衣的字字句句,他從未曾漏聽,此刻随着心情的梳整,登時電光石火般又在腦中反複了一遭,連忙應聲:“是,我記住了……啊,師父!”答字出口,這才後知後覺,十分驚喜,“師父,你這樣說,是不是也允了對朱大哥寬待一二?”

“為師從無取他性命之意。”方青衣淡淡道,“只是他劫走髅生枯魅之事,須得有個明白交代。而對于魔尊遺脈,取舍存留、是非善惡,非我一人能可定論。我只論他一人行徑,來龍去脈。”

越瓊田也立刻點頭:“正是正是,我也定要找朱大哥問個清楚,他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話說至此,越瓊田胸中塊壘終是去了大半,甚至還有許多意外偏得。這時從頭思量一回,到底還是歡喜的心情多些,忽的脫口嘆道:“在玉完城時,姑姑忙碌起來,便沒多少時間陪我。好容易認識了小九和朱大哥,也各自分道揚镳去了。師父,你若是每日都這般與我說上許多話,循循教導也好,随意說些閑話也罷,該是多好!”

他這一句感慨純然發乎于情,方青衣并未作答,忽的卻将目光轉向窗外。青霄之上,乍來靈光一閃,直投兩人所在。方青衣信手拈去,靈光正正落入他掌中,光芒一時散去,原是一枝翠嫩柳枝,碧葉玲珑,水光清透,奇異至極。

越瓊田驚訝探頭:“師父?”

“是你掌教師叔的口訊。”方青衣卻微微皺眉,這般靈葉傳訊,料想非是尋常瑣事,不知是哪裏又生了什麽事端,當下也不拖延,并指一拂,柳枝之上光芒一轉,便聽一道清朗朗聲音傳出:“師兄,此番又要勞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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