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泥犁照命
章七三 泥犁照命
将帶路之事一口包攬,髅生枯魅随即便晃動着兩條臂骨,在石室內四處轉悠起來。每過一道門戶,都要湊近打量嗅探,細查蛛絲馬跡。
越瓊田心知催促不得,縱然心急,也乖乖巧巧的等在一旁,見髅生枯魅已粗粗将諸多門戶看過,才道:“可選妥當了?”
髅生枯魅“噫”、“唔”兩聲,腳下一頓,随即又快走兩步,停在一道黑漆漆的狹窄石隙前,似有幾分躊躇之意。
越瓊田眨了眨眼,也一并望過去:“是這條路?”
“是……”髅生枯魅方要點頭,驀的胸中幽光湧動,頸骨一擺,頭顱之下的骨架硬生生轉過半圈,前胸後背瞬間倒轉,方擡起的手骨指處也順勢徹底反向,筆直指着對面一道幽暗門戶,“這條路!”
越瓊田愣了一下,但髅生枯魅素來言談行事頗多颠倒,與尋常人大有不同,因此只當他又忽然別出心裁罷了,好在一副白骨架子,做出這般大轉頭顱的動作反而不若血肉之軀來得驚悚,便點頭道:“那咱們就走這一條。”
髅生枯魅這時方将雙手扳住骷髅頭骨,只一用力就調轉過來,又原地踢踏兩下,嬉笑道:“本座打頭,小娃娃你好生殿後,莫要落下得遠了,本座可不會回頭去尋你。”
越瓊田也笑道:“你放心,我定然不給你添亂。只是你也小心些,不要驚動了其他鬼物。”
兩人一時商量已畢,也不再耽擱,分前後踏入石門之中。那道門戶之後只是微有磷火,本不足視物,但三光定乂寶光灼灼,映遍方圓數丈,早把內中情形照得一片通透。蒼蒼石壁、森森白骨、片片青苔……一路行來不見妖鬼亂舞,只聞腳下枯骨碎裂、石壁水滴蜿蜒,所見所聽空寂清冷之極,如踏陰途之上,越是前行,越叫人忍不住步步心驚。
越瓊田走了一程,便覺寒生心底,腳下也不免添了幾分猶疑,躊躇道:“髅生枯魅,這條路當真無誤?我走得心裏好生不安,總覺得……”他四下顧盼一回,縱然是千挑萬選的出路,但走了這般久,不見丁點妖邪鬼物出沒,反而反常。而踏在無盡蜿蜒的石徑上,更有一種料峭冷意漸漸生發,不知不覺中已打起哆嗦,他伸手捂了捂雙臂,“總覺得寒意刺骨,比方才的石室更甚。”
髅生枯魅在前頭帶路得全無異樣,聞言“嘿嘿”直笑:“想什麽呢,本座帶的自然是一條好路!地上黃泉中又是冰又是雪,自然出口處也是冷的!”他手舞足蹈說着話,指骨上一圈黯黯幽火忽的一閃,随即無聲熄滅,髅生枯魅登時笑聲更利,“快到了,就快到了,就在前面,你瞧,你瞧!”
越瓊田模模糊糊向前望去,腳下曲折石徑不知何時已漸漸變得開闊平坦,甚至還微微帶上了幾分松軟的觸感。他一時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低頭,看到的是竟也是連片沃土,些微生着萎黃的草根,上面晶瑩剔透,覆了一層薄薄白霜。
與此同時,空中紛紛飄落白茫,清涼冰軟,暗香幽幽,叫他脫口而出:“梅花!”
不假思索的,越瓊田腳步加快,渾然忘卻本原處境,一心直往花瓣飄來處追去。然而梅花簌簌,若即若離,偏不得見根生何處,只有一陣陣風送香雪,使人欲罷不能。
一口氣不知追逐了多遠,天地日月皆已颠倒,身在茫茫初雪芳甸之上,青山秀水,辟塵離俗,山川風貌,與泥犁洞何止天差地別。只是如今越瓊田滿眼滿心只見梅花,諸事皆茫,直到幾乎耗盡一身氣力,腿軟腳虛,才依稀望見山谷深處,一樹白梅淩霜雪綻放,樹下隐約一人,輕衫皎皎、神姿翩翩,坐卧行走,一派天然快活,潇灑不羁。
越瓊田此刻身上乏力挪步艱難,只能遠遠望着那一樹一人,春露秋雨、夏月冬霜,遺世獨妍。本該是美好之極的妙景,落入他眼中,不知為何心底反卻隐隐生出一股十分別扭的抗拒。越瓊田捂了捂頭:“是誰?那是誰?是……”
清風裹挾花瓣繞身盤旋,喃喃女聲滋生其中,猶如蠱惑耳語:“拂夙世塵埃,見本來面目,你怎連自己都不識得了,梅君?”
越瓊田意識已混混沌沌,不想在意的名字入耳,登時叫他一凜,大力搖頭:“不是,他不是我!我不是梅君,梅君也不是我!”
這般反應出乎意料,那女聲微有怔頓,随即又吐字幽幽:“既知前塵,何必背離。傷你害你至深之人,至今猶踏大道之上,你可甘心?梅君,你可甘心?”
越瓊田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所謂。雖說身在迷境不知迷,但一點本心始終未失,那道女聲入耳,反叫他生出幾分錯愕,模糊念想:“傷我害我……不,是傷害梅君之人,師父定不曾放過,如何我會不甘心?不……師父與梅君摯交,念他重他,可我不是他……我倒是确有些不甘心的……”還不等他亂七八糟的思索出個頭緒,身體猛的失了自控,如被一股大力猛的一扯,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再一回神,素衣人影就在眼前咫尺,相同眉眼,殊異神姿,又似對鏡又似對面。越瓊田從未這般與“梅君”相對看過,所受沖擊不可謂不大,驚得吞了一口氣,随後才發覺自身處境似有不對,四肢五官皆不能動不說,“梅君”分明就倚在身邊,擡手弄花,卻對自己無知無覺,而那在對方指間穿梭過的枝條花朵,更如同自己鬓發皮膚受人撫弄,觸感歷歷鮮明……越瓊田驚上添驚,勉強以眼神四顧良久,才不得不确認,自己竟是被攝入了梅花樹中……或者,自己就是那株梅花樹!
那女聲猶在耳邊缭繞不去:“千載苦修,遍歷劫難,始得人身。紅塵繁華本不該入你之眼,偏卻有人将紅塵帶入此方天地。他之變數,乃成你之劫數,你豈不怨?梅君,你豈不怨?”
越瓊田口舌難動,只得在心中暗暗道:“所指之人,莫非是師父?能與師父相遇,我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怨!便是梅君……便是梅君也自然只覺歡喜才對!不然一棵樹孤零零守在這一方山谷,哪怕是世上難尋的洞天福地,也枯燥無味極了。”
他心思轉動,眼前所見更是瞬息萬變,有誤入山水畫卷的青衣道者踏香雪而來,梅花谷中從此添了許多塵世顏色,有好風好雲,也有腥風血雨,流年暗轉佳期如夢,轉瞬夢醒唯見眼前一片鬼氣遮天、血色赤紅,青山秀水皆化焦土,芳甸花草摧折成泥塗鬼域,白衫依舊,青衣依舊,身遭百鬼亂舞,宛如幕布,一泓秋水冰鋒卻在當中刺目雪亮,還有那道無時不在的女聲帶了譏诮的笑語:“梅君,你可還記得這一劍?為成就他之道,斬滅了你之道。被伐斷木心的滋味,清晰麽?”
譏笑聲中,清秋洗劍鋒劃如匹練,直貫當胸。劍光仿佛厲閃穿透梅花樹,越瓊田便覺自己也好似當頭受了這一劍,一身汗毛激聳,直面生死。偏這時,女聲缭繞如同鬼魅低語,在耳邊碾磨:“你豈不恨!梅君,你豈不恨!”越瓊田頭痛欲裂,殺身之險亦至,正逢生死難知之際,忽有一抹火光自樹下燎起,甚至更快過壓在眉睫的劍光,熾熱炎氣灼發炙膚,烤得他“啊”一聲叫,全身猛的一掙,竟是自梅花樹中踉跄脫出,撲跌在幾步開外。
氣急敗壞的女聲與耳熟的輕笑一并響起:
“什麽人壞妾身好事!”
“小越,女蘿芗已見過的把戲,你怎的認不得了?”
一言驚醒迷中身,越瓊田腦中混沌迷雲一瞬乍去,眼前所見真真假假頓成扭曲煙雲,裹挾茫茫白霧直沖七竅。但那一抹火光如赤蛇蜿蜒,在他腳下盤成圓壁,一阻邪瘴侵身。越瓊田見機不假思索,将手一揚,獬豸印化現半空,寶光璀璨中,金字法篆半空凝就,方圓邪瘴皆受其壓,不得張狂。而随着他的目光環視四周一遭,金篆轟然壓落,正在原本梅花樹生長之地。只聞一聲清脆,幻境破裂千萬,頓現本來面目,空蕩闊大的石窟之中,陣陣陰風鼓吹腥穢,半邊枯骸嵌壁,半邊鬼水積潭,寒潭之上,數盞幽光浮在半空,光色璀璨,不類幽冥鬼火。更有紅衣鬼女踞于潭中高凸石座之上,目光冷冷,語氣森森:“又是你!”
燒開地面一層濁氣的熾豔火光漸熄,轉眼不過只餘一點金紅花火,明豔灼目。一條同樣張揚如火蛇的長鞭遙遙探來,鞭梢輕巧一挑,将那點火光卷起,頃刻與鞭身融為一體。然後才見持鞭人笑嘻嘻從石窟角落邁步出來,不理會阿蘿,先向越瓊田笑嘆道:“小越,你瞧那鬼女身邊的朵朵光盞,皆是生人魂火祭煉而成。你若迷失陣中,此刻便也是其中一簇了……方前輩的雷霆之怒,在下可擔不起!”随後才挑了挑眉,看向咬牙怒目的鬼女,“你,也同樣擔不起。”
阿蘿聞言,怒氣卻忽一斂,冷笑一聲,垂眼望向越瓊田:“梅君,幽蘿幻境盡照前塵,是真非假。當年方青衣一劍斬你法身,你如今卻還認他做自己的師父,當真恩仇颠倒,可笑!可笑!”
“我不是梅君!”越瓊田登時怒氣沖沖,憤憤的撸起了袖子,“妖女,休要詭言騙人,師父與梅君間的情義豈是你能诋毀的!”
阿蘿又是一頓,細眉微簇,似有所思,驀的嗤笑一聲:“原來如此,小公子,你莫非仍不願認回自己舊日本身麽!。”
朱絡本在冷眼旁觀,這時也笑了一聲:“不愧黃泉盡頭,泥犁為號,原來還有這般機巧。”
“朱大哥,這是何意?”
朱絡抖手将寸心鞭挽回,在地面蜿蜒出幾道暗紅火痕:“小越,小九當日在女蘿芗亦是陷入如此幻境中,本身所歷,歷歷在目,七情勃動,難以自拔自醒,才從中吃了大虧。你今所見,是……方前輩與梅君舊事?只是你非梅君,見其過往,不過一旁觀人罷了,豈會徹底颠倒于其中,受其擺布。”
越瓊田“啊”了一聲,頓覺恍然,大聲道,“正是!我非梅君,我名越瓊田!”
朱絡莞爾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舉目望向阿蘿:“陰司輪轉,果業糾纏,超拔其上,乃知生消無常,據此撥弄因緣,無因不果……這才是你費心将小越攝來,又困入陣中的目的吧,在下的猜測可對?”
阿蘿聽他徐徐道來,臉色愈發難看,冷哼一聲:“髅生枯魅對你倒是知無不言。”
朱絡笑笑:“不敢當,在下與尊者談興投契,一時多聊了幾句罷了。”又扭頭向一處石壁陰暗角落道,“可是如此?”
那角落昏暗偏僻,甚至連嵌入石壁的骨殖都比旁處稀少些,最是不打眼,此時卻立刻彙集了各方視線。片刻,一顆雪白的骷髅頭驀的自陰影中探出來幾分,甚是做小伏低的看向朱絡:“是如此,是如此……”接着猛的一聳身,整副骨架都跳了出來,手舞足蹈,“本座想說什麽,便說什麽,豈是旁人管得着的!”
朱絡頗是配合的點頭:“正是,尊者出身乃是冥迷之谷,又非泥犁洞,自不需為偃鬼王遮掩什麽。”又向阿蘿道,“‘生消無常功’,化因緣果業為刀矛,聞所未聞的奇術,你們為了對付方前輩也算是窮盡心力!不過殺手锏早晚要拿出來見人,不過早些晚些罷了,何必動怒。”
阿蘿聞言,慢慢從倚坐姿态直起身子:“妾身何必動怒,左右這消息……”她紅袖一擡,瑩白指尖半露,蔥指之端,正吐出無數雪白絲蔓,宛如活物一般在半空中飛舞蔓延,只頃刻間,已将石窟入口來路盡封,織成了一片妖異的絲蘿牆壁,随後才笑吟吟道,“左右這消息今日也是傳不出去的。”
一步踏落,天卷灰雲,地濺黃沙,腐血朽屍,橫流于場,不見邊際。
方青衣舉目四望,眼前戰場仿佛修羅鬼域,甚至連所見、所嗅、所觸……無不真實。便是連這慘烈之極的情形也是真實的,的的确确存在于他的記憶中。手掌緩緩滑過拂塵玉柄,他輕輕嘆了口氣:“赤海魔行!”
戰場上的風陡然翻滾起來,攪起一片凄聲,嗚嗚咽咽吹過萬千屍骸。那無盡的屍骨中猶有許多尚存幾分本來面目,随着大風颠動,顫顫巍巍宛如回魂爬起,一并的将頭顱扭向嘆息來處。
濃烈的血腥和腐朽臭氣充塞于感官,方青衣未有稍避,将視線蔓過一具具殘屍,初入眼簾的便是一對華服男女,數根纖細的金色琴弦将他二人前後貫穿致命,一襲錦衣糊滿污垢,塊塊腐肉自臉上身上手上不斷脫落,早已難辨眉目。方青衣邁步走向二人方向,微微垂眼:“玄掌門賢伉俪……”
青袍腐屍擦肩而過,殘缺的骸骨嗚咽一聲,伸臂抓向翻飛袍角,卻在将要碰觸到的瞬間寸寸腐朽委地。而方青衣腳下未停,亦未回頭,只大步繼續向前。
前方迎面所見,一具枯骨手捧殘破寶鏡盤坐于地,一身血肉消盡,卻非是刀劍傷戮所至,只餘長髯素鬓蓬亂于骷髅之上,黑洞洞的眼窩“盯”向方青衣,驀的一動,兩行血淚蜿蜒而落。
“光碧堂大長老……”方青衣幾乎不需思索便叫出了他的身份,赤海魔行之劫,修行蔔道的練氣士多有亡于北海魔尊“天聽”之術,光碧堂更至山門盡毀、道統斷絕。連山道長彼時尚在他處,待到趕到,便見恢弘殿堂盡成廢墟,斷壁殘垣中,屍身多為血肉枯槁,蔔筮反受“天聽”反噬而亡。
此時骷髅眼中滾落的血淚已滴滴滑下枯骨,彙于黃沙之上,潺潺成溪,流向方青衣腳底。一道清冽的霜氣卻比血溪流速更快,脫出他的袖口落下,剎那将其凍成一道紅冰,在“嘭”的一聲輕響後,與支離枯骨一并散作煙塵。
而方青衣已更快步前出,無路的屍場上,腳步踏過之處,蔓延成印。兩旁故友同袍,切切哀哀,同聲挽留,卻難留腳下半分遲疑。而耳邊風聲呼嘯愈大,漫漫黃沙卷地遮天。好一陣狂風過去,赫見一位女冠手提殘劍,伫立在前。巨大的創口自她胸口貫通背脊,血花猶紅,滴滴答答濺落一地,張揚飛舞的鬓發也被血塊粘滿一身一臉,杏眼圓瞪,魄散魂消而餘怒未熄,似乎猶能聽到熟悉的叱喝聲。
方青衣的腳步終于一頓,仰頭長嘆:“連山遲至,未及送別恩師,乃成一生憾恨!”
随着他的嘆息,女冠身後,被茫茫黃沙模糊了的景象終至清晰,血色斑駁的山門與大殿,身着普通道袍的殘屍遍布清淨道庭,不少亡者眉眼尚且稚嫩,甚至在性命失去的那一瞬,神色還帶着幾許錯愕和茫然……然後這些茫然的、年輕的、糊滿血污的面孔齊齊擡起,望向了方青衣。
方青衣捏着拂塵柄的手指漸緊了幾分,低聲緩言:“赤海魔劫,光碧堂絕道統、滅山門;子午谷玄門自掌門夫婦下,長老十去其八……而教門弟子死損最為慘烈者,乃被魔麾大軍突襲的青冥洞天,道魔血仇,銘心不忘。”他的聲音漸揚,目光冷冽銳利望透黃沙,“自連山至方青衣,筆筆血債歷歷在目,眼前亡者,皆是貧道殺心,只恐清秋洗之鋒不快不利,又豈會因此滞慢前往殺你之腳步?”
随着他的話音,惡臭的腥風陡然變大,呼嘯着席卷過大地,冰冷冷的寒氣裹挾風中,将漫天污穢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的腳下無聲綻放出一點冰白,轉眼向四面八方蔓延鋪開,黃沙血跡、白骨屍骸、一體凍作一片剔透晶瑩。方青衣随即将拂塵一甩,磅礴之力催成一聲震爆,一切有形有質都化作茫茫冰屑充塞天地。而随着冰霰落盡,徐徐出現在方青衣眼前的,是一片無盡的黑暗,星星點點幽火微光遍布在這片黑暗中,無可數量。陣陣哭聲,大小遠近,一同而發,不盡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