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困網

章七四  困網

連環詭局相銜疊至,方青衣神色未變,腳步邁出,陰陽道印綻于足下,清光似流水,映照前行方向。而随着清妙道韻在此方空間蔓延,周遭無數鬼火蠢蠢欲動,嗚咽嘯哭之聲起初極微,漸揚漸高,起起伏伏無窮無盡,怨怼又惡毒,向他湧來。

偃鬼王善弄幽魂幻境,攪擾人心,方青衣與他累世夙怨,自然對此知之甚深。但先見屍骸,又逢怨鬼,分明各個真實,非是幻術憑空弄巧而來。此間魔窟存世至今數百年,也不知吞噬了多少生人性命,禁锢了多少不得超脫的冤魂,如今盡數化作偃鬼王抛出的手段,前路阻行,煎熬道心。方青衣對此反覺幾分譏诮,淡然道了句:“黔驢技窮。”随手甩袖,朗朗清風将障路鬼霧辟開一線,昂首而進。

甫出數步,眼前忽然鬼影一閃,跌出一道矮小的孩童魂魄。這魂魄似是自己也不知為何會出現在此,更懼怕方青衣身上道韻清湛,瑟瑟縮成一團,尖利啼哭不止。

方青衣被他攔路,見這小鬼一身血污狼藉,生前想來也不過五六歲光景,垂髫稚子,竟成鬼洞冤魂,心生嘆惋的同時,指拈道印推出。燦燦法篆落在小鬼身上,轉瞬化作一道清聖金光,小鬼周身盤繞的青黑怨氣觸之如雪消融,頃刻間還了他本來面目,也是一名稚氣可愛的胖乎乎小童。小童受此法箓淋身,怨障盡破,登時清明,頗是驚喜的瞪大了眼睛,又将一雙胖手捂到臉上揉了揉,沖着方青衣甜甜一笑,奶聲奶氣道:“多謝道長!”話音落,魂體散做澄澈微光,已受超度而去。

從不見天日的鬼洞乍現超脫之機,甚至連綿鬼哭都為之一頓。方青衣分明察覺到無數幽魂齊齊窺探過來,只是猶然膽怯,不敢上前。他也不作多餘之舉,沿着小鬼讓出的方向繼續前行。清聖靈光繞身護持,一落腳步,一點微光,只是身後行來的路途,卻即刻重被怨氣鬼障充塞,歸于無盡黑暗。

大約是這點希望太過來去匆匆,稍有遲疑,便再不得見。一片嘈雜啼哭聲中,又沖出一只一身褴褛的女鬼,對面也不開口,紮紮實實雙膝跪下,沖着方青衣只是叩頭不止。磕了一連七八個頭後才瑟縮着揚起臉,露出一臉血淚斑駁。

方青衣也不多言,一如前例施下道法金箓,待到那女鬼身軀亦複解脫歸無,一旁翻騰鬼霧中暗影晃動,化現出一名身着長袍的書生,拱手一躬到底,口稱“仙長留步”。

這鬼書生神智更比之前小童女鬼清明,只是同樣一身血跡淋漓,如曾受刀斧加身。方青衣一眼看去,他已依着長揖的姿勢繼續道:“我等身遭無妄大劫,陷身此鬼域中不知歲月、不得解脫。天幸仙長今日來此,撥開昏昧。求仙長大道慈悲,超脫我等苦命人出此煉獄,必當永銘仙長大恩,生生世世不敢稍忘!”

随着他的話語,周遭怨雲翻湧如沸,一片鬼哭聲中,又有幾許怨鬼哭嚎出聲:“求仙長超度我等!”

聲音起初尚是零散,漸廣漸大,飛快蔓延開來,直至無盡鬼魂齊齊哀嚎,啼血哀聲彙如山呼海嘯:

“求仙長超度我等!”

“求仙長超度我等!”

“求仙長超度我等!”

……

一條條鬼影紛紛露現真容,本就濃郁的鬼氣粘稠到幾成實質,那許多枉死之鬼,神态似迷似醒,只知奮力擁聳向前,大聲號哭啼叫,哀求眼前唯一解脫之路。方青衣的護身清光受此激蕩鬼氣沖擊,亦不免削薄了幾分,更有數點猩紅乍落,滴在咫尺之距。

方青衣微仰頭,視線所及,上方濃重的大片黑暗已被扯天漫地的赤豔遮蔽,沖霄怨氣難見天日,轉而凝聚成血雨腥稠,在萬鬼哭聲中瓢潑灑落,污極穢極惡極,甫一與清聖靈光相接,便濺出一片“嗤嗤”之聲,侵蝕起一片細碎光屑。

方青衣此時無進亦無退,目之所及無非怨鬼與血雨,縱然他一身道氣缥缈,被淹沒其中也無端渺小許多。而鬼哭之勢如潮浪之湧,血雨也随之愈發滂沱,撐起的護身清光受其層層消磨,不過片刻,已隐見龜裂,搖搖欲碎。方青衣猶然伫立在原地,放眼環視上下四周,終成一聲慨嘆:“為偃之伥,亦是爾等災劫!”

話音落,腳下陰陽道印碎散,清光亦随之而滅。漫天血雨無了阻礙,登時當頭潑淋而下。然而本是濃稠腥雨,觸及方青衣之身時,赤紅血色卻乍然盡褪,化歸澄淨虛無。此時方見破碎的陰陽道印濺化成的無數流光纖若微塵但又分明光華熠熠,自他腳下飄搖而起,倒卷上沖,如同一道拔地而起的清聖光幕,猩紅的雨珠但有觸及,皆盡消融其中,而光華燦爛不減,直至重在暗域上方凝聚,巨大的道印周流星轉,覆蓋無垠。

就在鬼衆齊齊驚詫仰望頭頂法陣變化之際,方青衣踏步揮麈,喝出道道法篆,不可計數的光塵受箓,依次于法陣之中綻芒,如周天星鬥,同現此地此時,又皆化作璀璨星光飄然而落。剎時分明鬼域,卻見天星引路,靈光作雨,沛降于地。凡受星雨所淋,無論新魂舊魄、冤鬼怨靈,一身惡氣悉數洗褪消無,無非尋常巷陌老□□女,在拂開了黑暗的光芒中向着方青衣遙遙拜謝,從此褪去今生最末一道苦愁枷鎖,化歸天地之間。

鬼衆浩蕩,星都法陣運轉不歇,剔透的星光将廣闊暗域的每一個角落都徹底點亮。方青衣默立陣眼所在,一力将其撐起,真元耗損之大,難以估量。直到最末一點星光墜下,再無怨鬼存留于此,縱然修為高深如他,也頗覺氣力巨耗,一時難以盡回。而随着頭頂法陣得成全功後漸淡化無,漫天星光亦次第隐去,本被驅離的黑暗登時卷土重來。縱然已有大量怨穢鬼氣消散,本源滋生的陰晦仍如此方地界與生俱來,此消彼長,狼奔豕突吞噬着殘存未盡的星點華光。

方青衣倒不曾去在意這些微的拉扯,舉目再看四周,已能依稀分辨巨大的山腹空洞,造化與人力鑿出層層分界,宛如十八地獄壘疊而上。其間山隙或通或阻,難能盡見,卻分明有一絲熟悉又憎惡的氣息就隐于盡頭,方青衣毫無猶豫,甚至連再稍作停留用以調息的停頓都無,登時轉身循向而去。

然而就當他一步邁出之際,一陣陣澀重刺耳的刮石聲也同時在四方響起,沉沉腳步震動石屑迸濺,似乎有許多人拖曳着鐵鎖重鏈大步而來。聲音在山腹中往來回蕩,越是靠近,越雜亂得無從分辨方位。驀然,四面八方齊齊發難,數條漆黑鎖鏈穿透陰沉濃霧,縱橫交錯飛射而來,粗大的鐵鏈猙獰如怪蟒,一端鑄接鐵爪,刃尖上森森烏光挾帶血色,另一端也自霧氣中表露來者形貌,各個身披骨甲,雙目蒙翳,非人非屍,正是偃鬼王慣于祭煉號令的鬼将。

這一衆鬼将數目不下數十,前突者已揮舞鐵鏈攻向方青衣,鬼霧中尚能聽到繼續向此彙集的腳步聲。方青衣意動身動,腳步輕轉,已避過看似密不透風壓下的鏈網,但攻勢一波甫盡,一波又至,層層疊疊鐵索橫攔,其意在困不在殺,以非人無畏生死之軀,将方青衣欲去之路生生斷止。

方青衣身在困陣當中,應對攻勢仍是從容,拂塵揮灑間,縱然鏈沉鈎利,但凡近身三尺,皆被信手撥開。只是餘勢不盡繼續襲在鬼将之身,那些猙獰怪物同樣不痛不癢,不過微微晃動幾下,就又張牙舞爪湧上。

這般糾纏着實使人不耐,方青衣幾次嘗試,尋常攻勢難傷鬼将筋骨,即便加持以道法清氣,也不過剝洗表面皮肉罷了。泥犁洞乃是偃鬼王老巢,鬼氣經年累月侵染之下,整座山體便是一座巨大陰窟,根源不絕,就有陰穢之氣源源不斷滋生,藉以将鬼将身軀殘損處修複,供給其力。事到如此,縱然已做過先前兩場浩大聲勢,方青衣也不得不再催真元,指上凝現劍意鋒凜,一點萬化,散作一片劍氣縱橫,疾掃四方。天極劍意無堅不摧,即便以鬼将不壞惡軀,也登時紛紛受其貫穿。餘勁不止,更紛紛激打在周圍石壁上,濺起大片碎石飛揚。

一如先前局勢,衆鬼将每每受創,鬼窟之中便見陰氣翻騰,如同無窮無湧來滋養其身。但這一遭凜冽寒氣之速更勝陰穢惡氣,以劍氣所至為經緯,自鬼将之身,沿至遠近石壁之上,盡頭彙于方青衣指端,璀璨寒光剎那極綻,仿佛千載冰風自極北冰河浩蕩而來,席卷一切可見可及,無論生死惡障,一瞬皆于冰寒之下消弭無聲,唯見茫茫之白,成了這一片山腹的主宰。

至此,方青衣并指如劍劃落,風與冰與劍渾然相融,嘯鳴如雷在冰封的山腹橫沖直撞,鐵索、鈎爪、鬼将,乃至被一并封凍的裏層石壁,在咆哮聲中盡化冰糜頃刻煙消雲散。此中更見數道劍光如素練,自內直沖山腹之頂,迅猛之勢強不可撄,所經之路但有橫礙山壁兀石,皆盡摧彌滌蕩。一時間,鬼窟中地動山搖,宛若将崩。而方青衣身化長虹,銜遁于璀璨劍芒,徹底脫出層層困陷關隘,徑入泥犁洞最深隐奧秘之處。

鬼女阿蘿一剎翻臉,無數鬼藤如臂使指,将來路去路一并封閉。寒潭高座上,唯見她撫鬓而笑:“你既不肯作梅君,那就只能作妾身修行所用的一點魂光了。殊不知諸位的魂元燈火,又是何等顏色。”

只是她自問自答,并不待幾人如何回應。話聲未落,寒潭水花翻濺,無數粗大藤蔓破水而出,一瞬延展如靈蛇怪蟒,漫天揮舞成一片白影,襲向三人立足之處。

好在兩相對峙,彼此皆有戒備,阿蘿姿态甫變,朱絡登時警覺,喝了一聲“小越留神!”寸心鞭劃出一道火弧,将當先而至的幾條藤蔓掃開,順手扯住越瓊田疾退數步,又閃開了從側方襲來的兩道攻勢。越瓊田反應同樣不慢,心念動處,将三光定乂收回,右掌再擡起,一點星光已出現在手心的位置,然後迅速放大拉長。待到又有幾條臂粗藤蔓如吐信毒蛇般竄至他面前時,那點星光已綻放到三尺長短,只迎面一削,如割朽木,削落了一地紛紛揚揚的白色絲蘿。出現在越瓊田掌中的,正是那柄清透如水的懷劍“清纏”,刃光寒透,比起在三裏村野林的初次現芒,宛如脫胎換骨,仙氣殺氣俱是凜然。

兩人兵刃上手,各自應對阿蘿布下的陣仗,尚是從容。然而同在蔓藤攻勢之下的髅生枯魅卻頗凄慘,他一身修為俱被方青衣禁锢,只餘微末,如今阿蘿翻臉之快,更是對他一視同仁,全無半分情面。眼見藤蔓挾尖銳風聲揮舞而來,只來得及大叫了一聲,漫天白影如鞭,已毫不客氣的把他沒能喊叫完的尾音和一副骷髅架子一起抽飛了,“嘩啦啦”撞上洞壁,甚至把堅硬的石頭也磕出了許多細小凹坑。這一下換做尋常無法動用修為護身的煉氣修士,只有被拍成一灘肉餅的結果,好在髅生枯魅那一身骨頭堅硬,又無肉身血脈拖累,一連串的慘叫之後,竟還能顫巍巍爬了起來,這次連叫也不及再叫,手足并用竄得飛快,躲到了朱絡更後面的位置。

阿蘿似是此時才又記起他的存在,眸光一閃,微微笑了聲:“九幽之體,不破不滅?有趣!修界正道、魔尊遺脈,竟也能走到一起同仇敵忾,倒是破天荒的稀罕。”

朱絡手上不停,将髅生枯魅也圈進了寸心鞭的範圍,聞言同樣笑一聲:“人死為鬼,忘本成伥,豈能與尊者這般天生地長的白骨精靈并論?可見魔尊遺脈不過一句籠統出身,各有前途,各行其是,道也不同。你今日之慨,來日未必稀罕。”

兩人口舌各自争鋒,彼此攻守之勢卻毫不耽擱。藤蔓漫天如龍如蟒,幾乎将整座石窟盡數遮蔽,而阿蘿高據石座,尚能冷眼觀戰,顯見已穩握上風,更視幾人為囊中之物,或殺或擒,不過時間而已。如此一來,她反而又在越瓊田身上升起了幾分心思,雖說之前一計挑撥瞞哄不成,但眼前少年到底仍非與梅君真無瓜葛,前世之因,此世承緣,一身靈光純粹,看在鬼物眼中幾可灼目,乃是用以修煉的絕佳魂元,正是當下偃鬼王大功告成最為急需之物。心念一動,長袖輕舒,順手牽住一縷雪白絲蘿乘勢而起,半空中紅影翩然蕩過,徑自躍入了混亂一片的戰局中。

阿蘿身形一動,朱絡登時察覺,手中長鞭一挽,便要迎上。他自此役中不再遮掩出身跟腳,鞭如火雲熾烈,辟邪之火妖鬼亦不敢輕易直撄。阿蘿意動更快,寒潭掀浪,絲蘿長藤挾鬼水而起,一瞬在她身前織成護壁。離火玄水,相交相激,頓時一片喧聲大作,灰白水霧大團大團騰起,叫人當面一時都難辨彼此。忽聽茫茫霧氣中,無端傳來金鐵之聲,朱絡眉頭一揚,左手于身前疾點,剎那藹藹雲生,虛實相轉,真身移出的同時,便見數根青黑鬼爪撕破水霧,将留在雲團中的虛影扯成粉碎。繼而随其後勢,四名鬼将一擁而出,身如鐵塔爪如長刃,各分方位圍向朱絡。

這一來兔起鹘落,形勢丕變,鬼将之身非生非死,又堅逾金石,即便受離火灼身,也不過留下深深淺淺數道焦痕,并不礙其攻勢行動,登時将朱絡腳步纏住,一時旁顧不得。而戰況自此兩分,阿蘿掣肘一去,當下長袖一甩,卷向越瓊田。

先前藤蔓攻勢雖說來自四面八方,但朱絡将寸心鞭揮舞得得心應手,越瓊田持劍在側,不過查漏補缺,應對起來尚是從容。不想阿蘿陡然入陣,朱絡又被鬼将隔在一邊,情勢立刻直轉而下,阿蘿鬼魅之身缥缈難測,更有藤蔓兩旁協攻,越瓊田直感壓力激增,清纏舞動,以星都劍法勉強應對。好在昔年他雖武脈孱弱,卻也仍在玉完城家傳的身法“月射千江”上下過一番苦功,名門嫡傳,本是不俗,此刻施展開來,正可見縫插針,救急救命。阿蘿此刻待他之心尚在擒而不在殺,手底不免保留三分,兩方因此有來有往,雖說一者如貍貓戲鼠,一者屢屢驚險求生,倒也暫時對峙下來。

但這般對峙,在場之人皆心知肚明,不過鬼女手中游戲罷了。朱絡仍被四名鬼将糾纏,難以脫身,髅生枯魅亦步亦趨避在他這一側,見狀忍不住搖晃着骨頭架子探頭探腦:“這鬼女厲害!很厲害!打得過麽?打不過吧!逃吧,逃命吧!”

朱絡被他氣笑出來,一時也懶得和他争論什麽,只在打鬥中抽空道:“小越先前許了你的佳肴美食,你若逃了,便了了無無了。”

髅生枯魅一呆,他自身立場暧昧,又自持九幽之體,就算被碾成了骨頭渣子也照樣能夠活命,不過多吃些皮肉苦頭罷了,因此很是不願摻和進眼下這場莫名其妙的戰事中來。但一念及之前越瓊田對自己信誓旦旦的許諾,若是就此全抛,又不免十分的心塞不甘。登時語塞,生出了幾分猶豫。

朱絡猶自添柴加火:“何況方前輩在你身上落下禁制,你棄了他的愛徒獨自逃命,怕不是日後就只能長長久久當這麽一副小骨架,再要找回冥迷之谷尊者的威風,難!難!難!”

髅生枯魅心情登時更是糾結,雪白的骷髅頭上幾乎都能看出一片慘淡顏色,兀自勉強嘴硬道:“可他不是鬼女的對手!他怎麽可能是鬼女的對手!等下鬼女打死了他,就輪到你我了……”

朱絡嗤笑一聲,截斷他的嘀嘀咕咕:“小骷髅,莫要自說自話,你可知他是誰?”

髅生枯魅被問得有點懵,“咔嚓咔嚓”的晃着頸骨兩邊張望:“越瓊田?他不是越瓊田麽?方青衣的徒弟!”

朱絡勾勾嘴角,輕聲笑道:“他是越瓊田,玉完城的少城主,英華君唯一的寶貝侄子。你以為獬豸印就是他身上最好的法寶?在下敢打保票,英華君肯放他出來獨自走動,身上至少給擱了十件二十件能救命的寶貝和後手。他打不過鬼女是真,但不是偃鬼王親身前來,這鬼女也不要想能傷了他的性命。”

不過朱絡信誓旦旦說得輕巧,越瓊田此刻的處境卻當真艱難。眼前漫天白影如鞭如網,鬼怨之氣縱橫其中;更有阿蘿魅影隐現,每每出手,刁鑽奇巧,兩者都遠非當下的他能夠一敵。又不過十數回合,縱然身法靈動,寶刃在手,越瓊田仍是被壓迫得步步後退,狼狽萬分。他出身富貴仙鄉,如珠似寶的養到了十五六歲,即便是與朱絡伏九一同跋涉往龍山古月的那段日子,也不曾吃過什麽苦頭,更勿論生死關頭,還要受這一番戲耍折辱。但他生來的秉性卻也頗不同尋常,越在這般惡意壓制下,反而越生韌性,頗有幾分傲霜之姿。這一點骨子裏帶出來的天性,要說與梅君全無瓜葛,連他自己也難說信。之前懵懂,尚以此為榮,但自從略略得知了梅君與方青衣的前緣糾葛之後,就再不願多想一分,只願整日癡纏在方青衣身邊聽道習武,做個嬌憨磨人的乖巧徒兒,恨不得與前世那個身份再無半點相似。

但當下沒有方青衣,有的只是鬼女妖藤、滔天惡意。越瓊田的心境因此反倒趨于清靜,掌中清纏運轉如意,騰挪閃避之間,竟還能抽隙還手一招半式。雖說不過是削斷幾條白蔓的程度,也足以讓他鬥志勃發,咬牙纏鬥不現萎靡。

越瓊田于戰中生出十分堅韌之心,阿蘿的耐心卻差不多到此耗盡,更有神念之中察覺泥犁洞深處要地隐生變故,當下眉間神色陡厲,五指一撚,原本亂網般撲打着越瓊田的藤蔓乍然生變,四合成束,擰做一條足有水缸粗細的巨鞭。随即巨鞭越縮越細,數息之間,已不過窄若手指,凝于其上的厲殺鬼氣卻濃郁得粘稠若墨。驀一聲利嘯鞭鳴,昏暗的洞穴好似中劈開一道凄厲閃電,噬向越瓊田立足之處。

越瓊田彼時連呼吸似乎都為之停滞了一息。只是生死關頭,阿蘿辣手變招,漫天藤蘿收束而露出短暫的喘息之隙,亦也是他冷靜尋覓了許久的機會。鬼閃藤鞭擊落的同時,他亦将左手一揚,揮出一片星光。同時抱足縮頭,整個人用一個狼狽卻最便宜的姿勢,團成一團,脊背朝天。那鞭影呼吸間已至,陰鬼惡氣更是同時壓向全身,所及之處,宛如無形枷鎖加身,一時難以挪動分毫,越瓊田至此已無餘地閃避兇鞭,索性就那麽用後背硬生生的迎了上去。随即兩聲爆響,兩聲驚呼,不分先後同時響起。

越瓊田出手的那片星光,初看不過毫末微塵,星星點點,脆弱如螢火。但漫天壓下的鬼氣與鞭嘯,連尋常煉氣修士都可輕易撕開,卻撕不碎這一片微光。點點星芒不受外力所亂,亦不受陰氣所侵,眨眼間便由光屑凝做光團,再由光團延做光梭,而待到刺至阿蘿身前一寸時,已拉成了一道燦爛銀虹,光屑流轉,接引三光中星辰浩瀚之力,誅鬼殺邪,莫可能擋。

阿蘿尖叫一聲,心知法器厲害,即便以越瓊田當下修為發揮遠遠不足,也不敢輕忽,登時雙手一叉,十指之間,無數絲線般的女蘿白蔓蠕動而出,織成一張細網,擡手迎上。轟然巨響中,銀虹絲網相撞,迸開無數星光鬼氣。随即星光消散虹箭回頭,白網亦是寸寸崩裂,化作飛灰。臉色青白的阿蘿飛退至寒潭之上淩波而立,肩上一處紅衣破碎,溢出絲絲濃郁鬼氣。她反手捂住,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來:“星辰梭!”

“你倒有見識。”越瓊田也呸出一口血沫從地上爬起來。他乍看之下比阿蘿要狼狽百倍,束發的玉冠玉簪都崩得粉碎,一貫梳得整齊的漆黑頭發亂七八糟披散下來,遮頭蓋臉。身上的衣衫更是從領口開裂到下擺,皆被那一鞭之力撕扯成了無數碎布。只是破爛不堪的衣袍下,卻閃着一片柔和的淺淺金光,宛如流淌的金沙裹住了他的整個身軀,随即又漸漸隐去,重新化作一件尋常絹布裁做的杏色內衫。

髅生枯魅亦在那一鞭落下之際脫口驚叫,此刻終是信服的沖朱絡點了點白慘慘的骷髅頭,贊嘆一聲:“果然一身都是寶貝!好多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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