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劍下冰流開鬼岳

章七六  劍下冰流開鬼岳

越瓊田手中那卷絲帛,乍看不過兩尺見方,也就尋常一張手帕略大些。但一經抖開,頓時漠漠生煙,有玄黃二氣,上下而分,廣彌四野。這般自生混沌之氣的法寶,朱絡連聽聞都少,真正見過的亦不足一,一邊全力迎戰阿蘿,一邊也不免心中撫掌慨嘆,暗斟來歷。

倒是專注操縱法寶的越瓊田還能分出一點心,見一旁探過髅生枯魅好大一顆雪白骷髅頭,只得低聲給他講解一二:“山河夢帙是我姑姑自上古遺地所得,參悟多年,也沒能解開其中奧妙之處,因此只能當做一件尋常困陣法寶使用。我運使起來也是不熟悉,多半還要靠法寶自生真靈,去尋妖性邪氣的中心,施以困法,因此耗用時間不免太久了些,我也是一時才沒想到……”

“上古遺寶殘片……”髅生枯魅垂涎三尺,連口舌都瞬間利落許多,“上古遺地多是真仙大能道場,但凡一件寶貝出世,都要在煉氣界掀起軒然大波。本座從未聽過‘山河夢帙’之名,想來就是被藏得甚深。可惜,可惜,這般寶物天時不至,不露真容,泯然于諸寶之中矣!泯然矣!”

越瓊田點頭:“不過要困上這女鬼一段時間,還是足夠。”

兩人小聲說話間,手中絲帛之上清光蕩漾,已盡化二氣而走,虛空之中,赫然可見山河百景,時隐時現。髅生枯魅見寶心癢,注目一久,甚至不免有目眩神馳之感,似乎一點靈識就要被攝入其中。好在那廂朱絡與阿蘿戰況正熾,離火白藤雙鞭飛旋,如走龍蛇,驀一道餘勁掃過左近山壁,稀裏嘩啦兜頭潑下一片沙石,将他砸得回了神。髅生枯魅登時一個冷顫,晃着慘白頭骨忌憚退開幾步,不敢再去多看。又瞥了越瓊田一眼,卻是還在全心操控法寶,倒不見受了什麽影響。

便是這般倚仗朱絡抵住阿蘿,氣勁縱橫間,到底泥犁洞乃是對方主場,藏污納垢的極惡之地,阿蘿一夕挾怒全力出手,朱絡也頗有幾分吃力。更不免往來交鋒,陰風蔓藤四周伺機無孔不入,帶來身上深深淺淺幾許傷勢見紅。但阿蘿一心收下幾人性命,朱絡心中卻別有一份有恃無恐,纏鬥愈緊,懷中玄瞳竟也隐隐透出幾分躁動,似被戰意所激,急于現世一驚全場。

朱絡自是不願在越瓊田面前肆無忌憚使用玄瞳之力,更何況先前幾次小試,次次皆有不同失控隐憂,因此乃是将玄瞳做了壓箱底的手段,若非性命攸關,斷不會輕用。卻不想越是鬥得激烈,玄瞳越是鼓動非常,漸漸叫他心中滋生模糊念頭:若是倚仗那般浩瀚玄力,定能一瞬将阿蘿輕取。這鬼女乃是偃鬼王寄身鬼軀,鬼元豐沛,又同為魔尊遺脈,玄瞳若能将其修為盡納,所得滋養定然可觀……這一點念頭如妖魔耳語,甫一露頭,立刻在心中滋長不休,誘人蠢動,朱絡半是覺得此般狀況不妥,半又隐約難脫其惑,兩廂拉扯不定。好在他正一力以碧雲天元功對敵,南天離心法招式皆熾烈如焰,無形中可焚魔祟,竟也正巧壓制了這點心魔,只是免不得他運鞭提掌,時而癫如驟雨,時而穩中開合,于自身體力真元之消耗甚是劇烈,酣戰一久,不免漸露後繼無力的窘态。

正當戰況因此見頹,忽見一旁越瓊田眉宇間神色一開,雙手松脫,迅速結下數個繁複印訣。輕飄飄浮在當面的絲帛卷軸上流光一盛,“呼啦啦”無風自開,其上迷幻山河,忽倏成景,他至此忙大喊一聲:“朱大哥,快讓開!”

朱絡聞聲知意,意識猛的從自成一隅的混亂拉扯中掙脫出來,這才驚覺已是一身汗濕重衫。随即虛幻一招,抽身就退。越瓊田也在同時伸指虛點在那片光暗流轉的山河圖景上,一股混沌之氣應手而升,飛旋成束,便要向阿蘿當頭照落。

不想驚喜未盡,山河之氣也尚在将成未成之際,只那一息之瞬,忽聽天外一聲怒哼,一道陰測測的聲音宛如天降,籠盡偌大石窟方圓:“敕!”

一道炫目白光,忽起陰暗洞中,有如從天而落,透徹九幽十地。那白光一掃罩定阿蘿,剎那沖破戰團,也沖開了山河夢帙中玄黃之氣,随即便見紅影翩然,在光柱中袅袅一轉,蹤跡、氣息、乃至鬼怨惡霧,寒水魂燈……一剎皆無。只有無數失了本源的藤蘿絲蔓,從半空中、石壁上紛紛落下,觸地皆糜。

“這……”

變生突然,朱絡三人頓時都愣在原地。直到失去了目标的山河夢帙徐徐在半空中轉了幾轉,猛然一合,複歸成絲帛卷軸模樣落回越瓊田手中,髅生枯魅才第一個跳起來大聲驚呼:“鬼女呢!那鬼女呢!剛剛的聲音,莫不是……莫不是……”

朱絡與越瓊田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猜測分明:“是偃鬼王!”

紅袖婀娜,指若蔥削,甚至指甲也只是蓄到半寸長短後修剪得圓潤精致,上染一點蔻丹,與尋常閨中少女全無不同。更無什麽鬼氣利爪,青白慘色。但只是這樣一只手,卻輕而易舉的撕破了與方青衣之間的百丈之距,指尖拈花般一挑,甲片已按在了他的胸膛。

只是到此之後,進勢終是戛然而止。

沒有被抓破胸膛的血光濺出,卻有一抹寒光,忽倏自刁鑽的角度刺出。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劍,卻快過阿蘿鬼魅之身的突進,挽出一朵漂亮的劍花,抵在了指尖與胸口中間。随即花開千朵,冰霜漫天。一點劍花瞬息化作無數冰梅,層層綻放又凋謝,宛如無數破碎的水晶從空中紛紛揚揚落下。

每一點細碎的冰梅花,帶過的痕跡皆是一道劍痕。剎那一瞬,百斬千擊。即便內中不蘊真元修為,但神兵合以無盡之劍,阿蘿蔽身鬼霧登時遭破,現出鬼女元身,白發如雪,紅袖婀娜,本是鬼魅翻死重修之體,竟隐見一輪勝妙之極的金光缭繞身周,方青衣之劍幻化千點,皆在相觸之際便被無聲消融,只在其上濺起數圈漣漪。而阿蘿也藉着一招相接之勢,翩然而退,與後方即将散做鬼霧的紅衣鬼影合而為一,妙曼一笑:“方郎,星都劍法傷不得妾身呢!”

方青衣面上不顯喜怒,反手振劍,揮落清秋洗上沾染的一絲鬼氣:“萬法可滅,武唯一途。縱然你能以因果之力剎那潰散元功,但武極不破,你能奈何?”

他忽然挑眉冷笑一聲:“赤海魔行之戰,你的武上造詣便在連山之下,呵!”

說話間,劍光電閃,方青衣竟是全然不受偃鬼王異術所脅,清刃抹處如掀星河,流光浩蕩,宛如海潮一浪接續一浪,無論鬼女之身,還是茫茫鬼霧,盡在劍氣縱橫之下。剎那便見星芒、金光、黑氣、鬼霧,彼此交纏,交擊脆響連片,縱然阿蘿身有金輪護罩,面對如此攻勢,也不得不接連退步,驀的将身一縱,飄然欲起,直往頭頂鬼雲中遁去。

方青衣見狀,腳步一旋,身形同動,清秋洗割裂慘霧濃雲,随即竟是觸到一層深隐其後的障壁,将鬼雲後的神秘之地與阿蘿即将隐沒其中的身影一力回護。

方青衣冷哼一聲,劍光陡厲。這層障壁縱然牢固,到底不同于偃鬼王加諸在阿蘿之身的異術,劍展寒光如冰如雪,天亦可破,一壁何堪?登時爆聲連串,濃雲鬼霧轟然洞開,四周山壁、腳下石臺亦為之大片破碎。滾滾煙塵惡氣中,方青衣一步輕邁,早循着破開的入口直入泥犁洞最為深隐的所在。

腳步踏入,不見偃鬼王行蹤,甚至連自從進入九泉深就無所不在充斥四周的惡穢之氣也絲毫不存。偌大一處空蕩蕩所在,滿目細碎金光如雨,簇擁着居中一座石砌小池。那小池上薄霧湧動,将池心一物牢牢遮掩,即便以方青衣目力,也是難以看透。

這般情形,十分詭異,又有幾許故布疑陣的姿态,誘人進退兩難。方青衣不欲入穀,但神識一轉,頓時驚覺身後淺淡金光如水如紗,不知何時已将入口所在抹去,且隔絕神識,封鎖氣息,竟是将此地打造成了一座困牢,請君入甕。

察覺此事,縱然方青衣神色不形于外,也不免生出幾分懊惱。說到底仍是自身與偃鬼王糾葛太過,才不知不覺踏中這道誘人深入的計策。而偃鬼王既然在此排布下拖延攔阻之計,所圖無非遁走,又或者……

沉心思忱,方青衣不由一凜,縱然心知偃鬼王乃是避戰而退,但越瓊田幾人尚在泥犁洞中,一行人甫入鬼穴便各自分散,偃鬼王心機狡詐,即便抽身心切,也未必不會順手摘瓜,為難一二。思量至此,方青衣心中陡然升起一絲急躁,眼前困牢不過匆匆草成,但凡沉心靜氣,早晚得破,但有挂心人事空懸在外,那一點沉心便無論如何按捺不下,環顧四周,方青衣暗暗皺眉,腳步卻無半點猶豫,提劍直向居中小池走去。

朱絡一行自是不知方青衣與偃鬼王這一番明裏暗裏的鬥法,只不過就當下言,阿蘿乍然被攝離倒成了幾人好大一樁幸事。朱絡換過這一口氣來,看了眼失了目标後重新化做絹帛飄飄蕩蕩落回越瓊田手上的山河夢帙,斟酌着慢慢道:“必然是方前輩那邊有大動靜,才迫得鬼女離開,說不得便是與偃鬼王交手正在要緊關頭。”

越瓊田倒是有些憂愁:“朱大哥,你先前說偃鬼王暗中祭練一門異術針對師父,我總歸有些擔心……”

朱絡有此一說也是由從髅生枯魅處聽得的只言片語拼湊得來,不好信口開河,只能道:“咱們來得出其不意,料想偃鬼王未必得竟全功。方前輩修為不凡,尋常一些鬼蜮伎倆又豈能傷得了他,你且安心,先顧好自己才是。”

越瓊田倒不覺自己如何,雖說有些狼狽,但一身法寶将他從頭到腳護得周全,當真油皮也沒破得幾處,聞言反倒有幾分蠢蠢欲動:“咱們可要去尋我師父……”

朱絡登時一伸手按在他的頭頂,揉了又揉:“莫要添亂,你尋去了,才叫方前輩礙手礙腳!好生随我摸索出路,或是找一處僻靜所在避一避,再伺機離開。”

越瓊田聞言,仍有幾分惦記與不願,但也知朱絡之言才是正道,只得抹了抹臉打點精神:“那……朱大哥,咱們往哪裏走?”

朱絡露齒一笑,順手勾過縮在一旁的髅生枯魅:“尊者故地重游,不妨前頭帶路?”

尋常一句話,落在髅生枯魅耳中,偏有幾分一喉二歌的意味。眼見那副雪白骨架突的打了個顫,随即點頭諾諾:“好說,好說,本座帶你們出去。”果然四下分辨一番,走在前頭帶路。

這一回走的,與幾人來路又是不同,然而有朱絡在側,髅生枯魅自是不敢再弄什麽手段,老老實實細辨洞中穢氣陰流走勢,撿着鬼氣最為稀薄的方向引路。兜兜轉轉走了幾圈,他卻忽然停步,猛的一甩頭,幾乎将頸子上那顆大好骷髅甩飛出去,卻也顧不得了,驚恐大叫:“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越瓊田同樣莫名,四下看看,學着他同問:“怎麽回事?”

只這兩句話的功夫,髅生枯魅已然牙齒發顫,好容易擠出後話:“鬼氣……好強盛的鬼氣……此地先前分明空蕩幹淨,哪來的……”話未盡,突的一跳,“是鬼王,偃鬼王的氣息!”

想來同為陰物,彼此間別有細微感應。直到髅生枯魅慘嚎出這幾句話,朱絡才驀的察覺一股極為陰穢邪異的氣息疾降而來,前後間隔不過數息。然而也就是這數息之差,已足堪他暗暗将放置玄瞳的丹囊握在手心;越瓊田反應同樣不慢,雖說因修為低下,仍未能察覺變故何來,卻不妨礙立刻掐印呼喝一聲,從懷中灑出一片靈光。

一片黑雲便在幾人各自動作時同至,呼啦一聲于頭頂展開,頃刻六合變色,本就是暗無天日的陰窟邪地,如今又平添一股龐大鬼壓,甚至不消如何動作,已叫三人戰栗于心,如臨末日。

這般威壓,在這片九幽之地陸上黃泉中,唯有一人,越瓊田心中登時一悸,脫口道,“偃鬼王!我師父呢?”

黑雲之中一陣森森怪語:“你師父?方青衣?”忽而又化作阿蘿的嬌柔之聲,譏諷道:“方郎竟做了他今世的師父,絕妙!絕妙!”二鬼本是互為依憑而生,此時意念一轉,心識瞬通,偃鬼王頓時揚聲而笑:“乖女兒,你卻看走了眼,此子秉承夙世功德,此世平白賺得一具極靈之身,于本王妙用,不在那小和尚之下……”

笑谑聲中,殺機重重,朱絡反應最是迅速,一個激靈,大吼一聲:“小越,快逃!”

極靈之身,天予之體,落在鬼修邪物眼中,乃是求之不得的仙丹妙藥。只是這般體質極為少見,年歲一成便不易外顯,才叫越瓊田一路平平安安至今。但尋常人識不得,偃鬼王只需一眼,已洞若觀火,觑見分明。他本意雖在設計方青衣入穀,但眼前忽然出現這麽一個活跳跳的極靈之身,又是往昔“故舊”,豈有放過的道理。登時鬼雲一開,垂下一段紅袖,向着越瓊田當頭欲攝。

朱絡靈光一閃的一嗓子快逃,喊得煞是及時,正在偃鬼王動念之間。但說得聽得,偃鬼王輕鄙三人若囊中物,又豈能輕易逃得!

朱絡喊出那一聲後也是心知肚明,斷然不肯坐視越瓊田遭難,将心一橫,指尖拈處,一縷幽玄之氣已無聲攀援而上,這一縷氣息晦澀不顯之極,乃是魔尊本源玄力,即便以偃鬼王之能,不經發動,同樣察覺不得。而在他動作之前,越瓊田先前抛出的那一片靈光卻是應變更快,催發由心。漫天黑煙鬼霧之中,一點細碎金光微弱宛如錯覺,卻轉瞬極致擴張開來。既不劇烈,又似乎只是以一個舒緩的速度在漸漸張開。卻偏偏能在紅袖将觸未觸到越瓊田頭頂的毫厘之間,織開了一張光網。光網如同覆碗,遍布流光爍爍,金、銀、青三色交錯其上,無窮無盡,璀璨而柔和,薄似淡煙又堅不可摧。

那一層寶光當真稱得上堅不可摧,偃鬼王勢在必得的一式落下,竟不能寸進,甚至反被其将滾滾黑霧也削去了一層。偃鬼王“咦”了一聲,随即冷笑:“小兒欺我!”便見紅袖舒卷,袖口探出纖纖兩指,扣如月環,随即輕描淡寫的一屈伸,彈在了光網上。

這一指如撣微塵,全不似先前拿人聲勢。但先前在鬼袖下巋然不動的光網卻猛的一顫,三色光芒頓時流水般從四面彙聚往指尖敲落處,如撫傷痕,又随即散離,顯見對這一指之威十分忌憚。偃鬼王又冷笑一聲,鬼指再擡,故技重施,立刻又是第二記彈向光網。

光網之下,朱絡三個擠在一處,各自運功自護。鬼指敲下帶來的沖擊非只停留在護罩之外,更有一股無形威壓穿透而來。雖說無法當真傷及內中之人,卻足以壓得人幾乎喘不上氣。若是換了沒有修行根基的人在此,這兩指之威,已足堪使其血肉迸裂,魂飛魄散。

當下三人雖不至于那般不堪一擊,但情形也十分狼狽。鬼指連敲,金銀青三色靈光閃爍如水面漣漪,在光網之外流動得愈發急促密集。不過數息之間,甚至光網本身都顯而易見的收縮了許多,乍眼一看,不似什麽救命的法寶,倒好像是被倒扣在了方寸之間,只待生擒活捉。

鬼王之能,恐怖如斯,三光定乂已是奇寶,滔天魔威之下,也不過綻放米粒光華。越瓊田一力操控法寶,愈覺吃力,臉色顯出幾分灰敗,咬牙喃喃道:“若是由姑姑來運使此寶……”

朱絡本輔在他左側,一并灌注自身修為助他支撐三光定乂,聞言苦笑:“英華君也料不得今日之危局……小越,你且聽我說,等下若是三光定乂被破,你帶上髅生枯魅速退,我來擋他一擋……”

越瓊田登時一驚,連忙扭頭看了朱絡數眼,見他不似被鬼王之勢壓迫瘋了,這才義正言辭的嚴肅道:“朱大哥,別鬧!”又抿了抿嘴角,“師父定也在尋着我們過來的路上,不過撐過這一時半刻就好……我尚還有幾樣壓箱底的寶貝呢,朱大哥,你放心,我定會護着你們!”又偏頭看了眼抖得一身白骨都快要散架的髅生枯魅,“小骨頭也是!”

朱絡聞言,半覺窩心半是無奈,玄瞳之事乃是絕大隐秘,自是不好拿來說與越瓊田聽——他索性便不多言了,一伸手按住了越瓊田的頭頂,将他的臉擰回半圈,重新面對光網外的窘況,另一手虛掐玄瞳,暗防生變。

也就在幾人言談來去間,光網承力愈發艱難。偃鬼王擄人本是臨時起意,不得不防方青衣随時殺至——縱然他視眼前三人如刍狗,但自身在清秋洗劍下,又何嘗不是百招之內定然不敵——因此使力再添三分,阿蘿之身婀娜一轉,半出黑雲之中,将五指屈張成爪,對準光網徐徐吐力,寸寸壓下。

鬼力洶湧,三光登時疾轉,光華明滅快似流星,但到底止不住的一路黯淡下去。越瓊田因聽了朱絡那一番大義凜然的殿後說辭,一心生怕他因自己的緣故折在此地,不免調動全身修為咬牙支撐。只是他之微力,偃鬼王只需稍加施壓,登時被碾滅無存。直到耳聽頭頂一聲輕脆如水泡破裂,越瓊田心中方道一聲“不好!”撲面巨力已如飓風驚浪,狠狠拍至。剎時人如斷線風筝,打着筋鬥一路倒翻出數丈之遠,“轟”一聲撞塌了半片石屏。他身着寶衣護體,本可防護無虞,但運使三光定乂亦須灌注自身元功,此時遭真元反噬,震蕩髒腑,“哇”的一聲連噴數口鮮血,全身一時虛軟,站立的力氣都無,只能将雙眼一閉,暗暗叫道:“姑姑、師父,要煩勞你們為我報仇了……”

但直到他好容易透過了這一口氣,仍不覺有甚力道加身,反倒是髅生枯魅驚聲大叫近在咫尺:“朱朱朱……他他他……他竟抗得住偃鬼王一擊,他定是……定是動用了……”後話吞聲,似仍有忌憚。越瓊田聽不完全,只能運足力氣勉強睜眼,才發覺就在适才交手處,鬼氣翻湧如濃墨烏雲,阿蘿一襲紅裙也被映得宛如血衣着墨,前出之勢卻被朱絡死死抵住,不能寸進。越瓊田至此不免大吃一驚,晃了晃頭撥開眼前亂發:“朱大哥他……他……他是如何……”

越瓊田自然不知玄瞳之力如何奧妙,甚至朱絡本身在放開玄力灌注經脈之後,也頓陷進退兩難之境。偃鬼王掌運殺機,鬼元陰能破天蓋地;玄瞳玄力所結,卻似巨鬥,任他滔天之力,盡數一納。便似久餓之人,乍得一飽,自然是放開了肚量,如同長鯨吸海,貪婪無度。但玄瞳納力之勢無休無止,朱絡以自身為容器,卻全然消受不得這般強行灌注。更因他一身修為乃出自碧雲天正統,對玄瞳之力并未徹底收納煉化,不過粗淺運用罷了,內中玄妙多有未及。鬼王陰功何等惡穢,乍然入體,正邪不容,又無調和之法,那肉身經脈頓做厮殺戰場,攪動髒腑丹田,幾乎不死不休。這一番裏外夾擊,煎熬如酷刑,朱絡便連懊惱冒進的空隙都無,只能死命汲取玄瞳之力,如飲鸩止渴,唯求不至落得個當場爆體斃命的下場。

然而朱絡這邊只覺自身性命危若累卵,卻不知對面黑雲之中,偃鬼王真靈附魂同樣驚駭非常。他眼中三人,本不過微塵蝼蟻,即便髅生枯魅自挾出身冥迷之谷,也不過爾爾。若非先為迫方青衣入穀,後又在越瓊田身上掘出幾分趣味,早已呼嘯而去。但偏偏是這不曾入他眼的小小修者,甫一出手,功法竟然詭谲非常,如無底黑淵當面,将自己釋出的鬼氣鯨吞豪飲掠奪一空,甚至意猶未盡,又如附骨之疽貪婪而入,直指本命鬼元所在。雖還未觸及,已覺元神動蕩,如逢天敵。

偃鬼王這一驚非同小可,但到底久經戰陣,心思果決,登時強行欲納回元功,斬斷鬼氣所系。他卻不知朱絡此刻念頭與自己殊途同歸,亦在設法掐斷玄瞳貪婪汲取之勢。但兩方各自設法,玄瞳靈性自生,猶自巋然不動,眼見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偃鬼王陡然一怒,叱喝一聲,凝鬼元化作黑刃,內斬己身。剎那一聲女子慘叫,在場衆人分明見得阿蘿鬼軀乍然兩分,其中之一轉眼灰化歸無。而偃鬼王這般果決,登時掙出玄瞳桎梏,心中早已氣怒之極,一時連越瓊田也放開了,厲掌橫掃,就要将朱絡斃于掌下,以宣惡氣。

朱絡也在黑刃剖分阿蘿鬼軀之際一并解脫,但自顧尚且不暇,更勿論抵擋偃鬼王盛怒一掌。好在後方越瓊田雖看不分明內中關竅,也分辨得出朱絡一時跌落下風,性命攸關。他在這短短數息間重又掙出一分氣力,此時觑得分明,猛的跳起縱身撲上,口中大喝:“老鬼,看招!”将右臂向前一遞。一直緊握着的手心攤開,分明一朵白梅如冰似雪,細碎花蕊晶瑩剔透,卻有一道強悍無匹的劍氣于其中勃發,瞬間沛然而出,挾凜冽冰風之威,後發先至,撞向偃鬼王殺生之掌。

這一劍聲威赫赫,偃鬼王剎那如觀方青衣當面,心中一凜,掌勢不免見弱三分。但劍氣來勢極快,變招已然不及,須臾相撞,轟然巨響震蕩山穴,卻叫偃鬼王不驚反喜,怒極成笑:“小兒,這摻了水的天極劍意,卻是不能在本王面前賣弄!”說話間,灰雲凝出一張巨大鬼掌,竟将劍氣牢牢抵住,随即五指收握,看似無堅不摧的劍氣頓時迸現無數裂痕,堪堪将折,而随着偃鬼王再哼一聲,巨掌一握成拳,劍氣冰華頓散無數碎雪冰晶,越瓊田身在半空,急忙将身一偏,仍被龐大餘波掃得橫飛出去,而掌中亦是一聲清脆,一道裂痕兀然出現在了冰梅正中。

偃鬼王猶不罷休,吞吐鬼氣,黑雲如蓋,銜尾急追,只一剎就要将越瓊田裹入其中。便也正當此時,天頂極高處,忽聽一人聲音淡漠含怒,層層透山而來:“那再接貧道這一劍如何?”

話聲落,山搖地動,亂石如雨,陰沉鬼洞之中,突來一道刺目天光,剖開了無盡暗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