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掌中無常弄三生

章七七  掌中無常弄三生

一無所有的空曠之所,唯一異處便在眼前小池,金霧騰騰,盡掃一路行來陰暗邪穢,全不似會出現在泥犁洞中之物。

但越是這般格格不入,越是蹊跷非常。方青衣憂心越瓊田一行人安危,不欲以溫吞手段摸索出口,這金光小池便是最可能破局之眼。當下斜提清秋洗,大步邁近,先随手一劃,一縷劍氣破入池中,“叮當”一聲脆響,似是撞到了什麽物件,卻又被濃郁金光所掩,看不分明。

方青衣稍一駐足,并未從中察覺到諸如邪氣殺氣穢氣之類,便只将清秋洗斜橫身前,謹慎踏入。

一入小池,鋪天蓋地金光浩瀚,如辟一方獨立絕小天地。那光芒璀璨而不刺目,甚至頗有幾分莊嚴奧妙之感,隐聞梵鐘,眼開至道,分明一身穩穩在此,卻又好似此身生生世世凡所種種盡在四周漠漠金光中流淌隐現。無數記憶碎片離合聚散,最終彙如絕大金輪之影,巍巍而轉,方青衣登時為之心神搖蕩,似要一同彙入那金輪之內,無彼無此,随順因緣。

但方青衣的反應同樣不慢,金輪雖沐至道之光,終不過只能竊得毫厘。他心思一定,手掐道訣,清光自生,與梵音金輪相抵,登時掙脫那份擾心之惑。同時也察覺分明,那絲縷玄奧道義,與之前偃鬼王喚出阿蘿鬼身,化去自己招式時牽動的一絲天道真意如出一轍,正是果業輪轉,無人可逃。方青衣心中于此瞬間洞徹偃鬼王排布此局用意,既是避無可避,反而不足為患,當下不退反進,掌中劍作龍吟,居中一劃,鋒銳無匹的劍氣登時将金光撕開一道縫隙,不偏不倚斬中金輪虛影。燦爛金光一時四迸,似敲金瓶。方青衣叱喝一聲:“讓開!”踏前一步,真元再催,劍芒倏漲,寒光吞吐直掃出丈餘。頓時金光金輪虛影應聲皆破,偌大一片光塵砰然迸散,方青衣不待震蕩消歇,人劍相合,已入小池中心,內中所藏之物顯露眼前,卻是一盞蓮花佛燈,燈焰耀如寶輪,垂光似璎珞,上托團團“卍”字虛影,分明一派釋門寶相莊嚴。

見此排布,方青衣面色不變,腳步亦不稍停,觑準石臺佛燈,清秋洗陡然寒光大盛。鬼氣也好,佛光也罷,此刻在他看來皆是攔路阻行之礙,唯有一劍破之。登時劍吟激蕩,梵唱流離,超拔之劍挾天之威,撕破重重金光斬下,佛燈光焰亦大放光明,盛極一剎,随即砰然一聲爆響,劍鋒已透佛焰光輪,勢猶不歇,繼續向擱置着佛燈的石座上斬落。

這一劍聲威之盛,梵韻缭繞的小天地剎那崩塌,佛燈首當其沖,與燃起的光焰一并破碎,細碎金色梵文消散的同時,忽見一片如虛似實的紅蓮之火自內流淌出來,方青衣身随劍勢而走,登時直入火幕,那業火之影似靈性自生,頓時一舐卷上方青衣衣角,随即繞身而燃。方青衣冷哼一聲,雖仍着眼在劍鋒所指,猶能翻手掐出一道法訣。道門正法在他手中拈來,清光一剎流轉如屏,那不知是真是假的業火之影登有幾分相形見绌,氣焰消歇了大半。但仍如附骨之疽,揮之不滅,如影随形。

方青衣此時卻又開聲一喝,一劍方盡,萬劍續生,似天河傾雪,漠漠寒光縱橫,千橫萬豎斬落石臺,縱然山石堅固,又輔以困陣之能,也難能在這般劍威下相持,只聞巨聲連響,似大地将開,蜿蜒一道巨大不見盡頭的裂隙自劍下生成,一路挾落石滾滾,地動山搖,向下極致蔓延而去。

這一隙開,困陣登時遭破,方青衣身猶在陣中,忽然心中一震,腳下極深遠處,分明另有一道強悍劍氣拔起,正是自己封入冰梅中贈予越瓊田防身的三道劍意之一。此劍一出,越瓊田此時定然身逢奇險,一股冷峭之意陡然攀上方青衣眉梢,下一瞬,身與劍縱,劍遁身随,此身正是一柄出鞘寒鋒,循着那道山裂疾沖而下,一路但見山摧石崩,陰流四散,滾滾如悶雷的巨響震蕩整座鬼峰。那無匹劍光如天降一劃,開山辟地,上至巅頂,下臨寒泉,皆為之所撼,連綿不絕的轟響中,寒光剖開山腹,正聞偃鬼王狂傲厥詞入耳。方青衣心怒面冷,登時開聲:“那再接貧道這一劍如何?”

一劍絕倫,深埋山腹中的石窟頂部赫然洞開,刺目光華傾瀉而下,逼人二目難能直視。随即光華凝做一道凜冽劍影,從那處裂開的山隙一貫而入。冰虹若電,凝虛返實,直透偃鬼王鬼霧妖身。

只聞一聲大叫,轟聲大作中,冰華黑霧齊濺,撼動半山根基。

方青衣的身形卻在半途與劍勢兩分,兜手一撈,扯住了被偃鬼王一掌掃飛的越瓊田。越瓊田一瞬在翻驚翻喜乍死乍生中反複,整個人神蕩目眩,幾乎不知所在,唯有順手一把抱住了方青衣,一聲“師父”叫出口,眼眶一熱,竟是委委屈屈落了淚下來。襯上他此時蓬頭破衣,塵灰滿面,着實讓人看得心酸。

方青衣見他這般姿态,心中怒氣更盛,一手提了越瓊田,清秋洗劍光似冷電,本就破碎狼藉一片的山腹石窟中寒生四壁,竟飄飄蕩蕩落起茫茫白雪,冰川凍氣随之瀉出,即便陰穢鬼氣等無形之物,亦不免寸寸僵凍,原本還是黑暗陰森一片的荒莽石窟,眨眼将成琉璃世界、水晶洞天。

一劍蓄勢至此,非同小可。偃鬼王先遭玄瞳吞噬鬼元,不得不舍了阿蘿半邊鬼軀斷臂求生,适才又當方青衣一劍洞穿,兩者傷損皆是不輕,再看這挾怒之劍,甚難硬撼,反卻放肆笑出一聲,嘿嘿道:“方青衣,你且不妨先看看你那寶貝徒兒如何了!”

方青衣察覺到手上那一絲微妙異常便也就在此時。

他先前為尋出路,劍斬困陣中佛燈石臺,陣破時雖有紅蓮業火等異象顯現,但一來時勢緊迫,不暇旁顧;二來那業火之影頗有幾分色厲內茬之感,方青衣一身修為皆是玄門正宗,清氣浩蕩如淵如海,輕易便能将其壓制,縱然一時間未能驅散,也不過事後費些功夫罷了。随後便是遙見越瓊田遇險,以一劍之力破山開穴,所歷事皆電光石火,那業火之影無聲無息、不痛不癢,一時間便被擱置了。不想偏在此時,本已不彰的業火忽生蠢動,死灰複燃,竟倏的蹿如火龍,從自己身上繞過數匝,眨眼沿着提了越瓊田的手臂蜿蜒而下,一躍沖向少年身上。

方青衣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也不想,甩手一抖,就要将越瓊田推開。偏越瓊田心情猶在劫後餘生的大起大落之間,只恨不得雙臂雙腿都牢牢纏住了方青衣,哪是這一抖就能推得開的?只這轉眼功夫,業火幽如鬼魅,已自方青衣處卷至越瓊田身上,暗紅火光缭繞成片,映在方青衣眼中盡是心驚,手上登時添了數分力道,一推一甩,越瓊田驚呼一聲,立刻倒飛出數步遠,紮紮實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滿臉茫然震驚,定定望向方青衣。

方青衣顧不得他那幾分委屈,指訣連掐,玄門清光頃刻成罩,裹向越瓊田。但他出手迅疾,那抹業火之影卻更狡黠快速幾分,不待清光落定,早虛虛一晃,又無聲熄去,不見了蹤影。而越瓊田猶是好端端一個,全然不見半點異常。

越不見異,越是有異,這片業火之影隐入越瓊田體內,比之自己身上的隐患更令方青衣棘手,忽聽頭頂高處異響頻生,便在業火之影鬧動的這分神片刻,偃鬼王身騰鬼雲,竟已遁至開山辟出的山石縫隙所在,下視冷笑:“方青衣,縱你劍利心堅,終入本王穀中。下次再見,便是生死。且看你果業纏身,還能如何跋扈!”話音一落,忽又轉做阿蘿的女兒家音貌,發垂勝雪,一身血污,在半空中袖掩半面,如怨如泣轉了個身,頓時茫茫絲蘿雪絮般憑空而生,将她擁在其中,切切悲吟:“負妾一世情,追君三世名。九泉光不落,唯妾恨萦萦。方郎……妾身甚恨啊……”瞬間白茫如雪,飄飄蕩蕩散落山腹洞窟之中,哀吟之聲未絕,鬼雲殘影已化作一道暗色流光,只一閃,破開山隙遁入遠空而走,追之不及了。

此刻方青衣卻也無暇分心,既知偃鬼王此去難追,索性一心放回越瓊田身上。他吃了方才教訓,立足遠于三尺,皺眉道:“情況如何,你可覺不适?”

越瓊田跌了那一跤吃痛,見方青衣神色緊張,卻又不知因何事緊張。那一片業火之影生滅甚迅,即便他已着道,猶然不知,揉着屁股爬起來,搖頭道:“我無事,師父……”

頭頂一片轟隆悶響驀的打斷了他的話,數塊鬥大麻石從劈開的山縫連續滾落,四壁石牆亦有不穩之狀,零星沙石崩散,無數細小裂隙開始蛛網般蔓延。

連綿不絕的震蕩中,腳下的大塊地面也随之開始搖晃,越瓊田本就手腳脫力,颠簸一起,頓時一個踉跄,手舞足蹈四下抓撓。若是往日,方青衣定然随手便将他扶住了,但此時手臂甫動,卻又按下,正想着以真氣虛托一把,一旁“嘩啦啦”一聲響,一具白花花的骨架猛的被塞進二人中間,給越瓊田做了個不高不矮的扶手。随即便見同樣狼狽的朱絡抹着嘴角血痕,另一手也撐在髅生枯魅肩胛骨上,做了個笑臉沖着方青衣道:“方前輩,此地地氣被破,恐将塌陷了,不如我們先離開再說?”

方青衣亦知此地已不堪留,直到此時還未徹底坍塌,全賴自己釋出的凍氣支撐,立刻果決點頭:“走。”話一出口,身化劍虹,白電般在洞中兜過一圈,将三人一并卷入,随即清吟昂揚,遁破殘岩往空而去。随其身後,冰華潰散,滿洞砂石裂岩立刻大片大片崩落,整座鬼山腹中悶響如連雷,驀然“轟隆”一聲巨震,黝黑山體半腰處顯見塌陷了巨大一片,泥犁洞中積蓄百多年的陰穢鬼氣失了桎梏,登時從此宣洩而出,灰天黑水之間,只見一條粗大煙柱扶搖直起,上沖百丈,方在朗朗日光下止住勢頭。随後若聚若散,如煙如霰,化作偌大一片陰沉雲蓋,懸在了天地之間。

數十裏外,一片曠野荒原。

一道雪亮劍光劃過已染了夜色的天空,将深藏着泥犁洞的山脈徹底抛在了身後,随即就在這片荒林邊刷落。匹練般的冰光一斂,現出四條人影,方青衣獨據一邊,髅生枯魅左右架着朱絡和越瓊田站在另一邊,間距足有兩三臂展。

這般提防姿态,越瓊田也已覺出幾分異樣,方站穩腳步,就匆忙道:“師父,是發生了何事?你與那偃鬼王過招,可有不妥?”他口中問着,一如既往便想要湊上前去拉扯方青衣衣角,但才舉步又頓住,只一手一腳生生空懸在那裏,硬生生拗出了幾分委屈意味,搭配一身破爛狼藉,愈發可憐。

朱絡在一旁便忍不住嘿笑出聲,一邊随意抖着自己同樣糊了血跡的衣袍,一邊也順手意思意思的在髅生枯魅滾了不少塵土灰礫的白骨架子上拍打兩下:“小越,分明是咱們三個傷的傷,損的損,狼狽不堪。适才方前輩大發神威你也瞧見了,一劍削平了偃鬼王的老巢,又何嘗有什麽不妥!”

“可剛剛那老鬼還說……”越瓊田猶有幾分不信,看看朱絡,又扭頭去看方青衣,“說師父中了他的算計……”

“不過強占些口頭便宜。”方青衣這才開口,含糊一筆帶過,随即看向朱絡,“今日雖未能誅殺偃鬼王,終究毀去他多年經營之地,也是一功。但不知你日前所言,亦有欲行之事,可達成所願?”

朱絡面上嬉笑,內裏卻是一路全靠玄瞳壓制髒腑經脈中亂竄的磅礴鬼氣,難過之處何止十分。他本忌憚表露出來,偏偏方青衣冷眼如炬,一口道破,登時便知遮掩無益,只得強笑一聲:“略有所得,亦頗有所失。若方前輩容得,在下正想讨要一二庇護,稍作調息……”話未盡,一口鮮血噴出,仰面便倒。赫見一身百竅青筋爆凸,多有皮綻肉開之處,宛如被絕強力道自內撕扯出無數傷口,眨眼一身粗布衣袍已如血糊一般,使人觸目驚心。

越瓊田“啊”的大叫一聲,跳過去伸手便攙,又要忙去捂他傷處。只是朱絡一身傷勢密密麻麻,反倒無從下手,只能白着臉手忙腳亂的,又是從懷裏摸藥,又是顫顫巍巍試他鼻息,連聲道:“朱大哥!朱大哥!師父,你快看看他……”

方青衣臉色微沉,手上揮出一片清光,将朱絡身軀裹住,便覺朱絡內息此刻甚是奇異詭谲,似傷非傷,更隐約蘊含幾分鬼邪之氣,一時狀況難辨。他略一沉吟,正打算先施以玄門之法将亂走真氣穩定一二,忽聽一旁有人切切諾諾開口:“且……且無須麻煩道長出手……”

垂眼一瞥,卻是一直不聲不響,直恨不得将自己藏進雪裏的髅生枯魅,這時硬着頭皮蹭過來兩步,點着朱絡道:“如他适才所言,此傷無礙,只需将他妥善安置,自可痊愈。若加諸外力,反而不美。”

方青衣又看了眼血葫蘆一般的朱絡,那邊越瓊田已先叫道:“如何不需管,朱大哥分明傷得這般重!”

髅生枯魅的聲音登時又弱了幾分,若非白骨精靈無血無肉,只怕已是滿身淋漓大汗,偏又兀自強撐,細細聲道:“本……我與他有些淵源,略知他身負一門偏門功法,眼下看似被偃鬼王傷得極重,但容他自行運功化消了,便是……是福非禍……”那最末幾個字已是從牙縫中擠出,仿佛無論方青衣是否應允,都要登時轉身逃開。

方青衣尚記得自己在火焚坑初擒此精怪時,氣焰何其嚣張跋扈。即便日後久被寒冰封印禁制,也不至于十天半月就徹底轉了性子,連與自己說上幾句話都戰戰兢兢,分明別有緣故。只是當下諸事紛亂,這白骨精靈身上封禁猶在,暫時便無須多慮,便也不欲與他細論什麽,只擡手一點,籠在朱絡身上的清光頓時化散,道:“貧道先為他止血,若半日後,不如你所言,便需予貧道一個明白解釋。”

髅生枯魅登時如逢大赦,連連點頭,幾乎将那顆骷髅都甩飛出去。旁邊越瓊田尚揣着幾分猶慮,遲疑喚道:“師父……”

方青衣卻不再多言,環視四周,無非荒山野嶺、枯樹疏林、白雪皚皚,便将掌中拂塵一甩,一片明光蕩過,周遭百尺掀風,将那一天一地的積雪盡數卷起,随即聚攏捏合,待到再次落定,幾人面前赫然出現一座闊大雪廬,滿目冰晶閃耀,宛如砌玉堆銀,門窗檐棂一應俱全。若非內中空蕩蕩全無一物,俨然便是一座绮麗非常的仙家宮舍。方青衣随手甩袖,生出一道氣勁将朱絡徑直送入雪廬,又向越瓊田道:“先入內安置,有事稍後再論。”

“……好。”越瓊田也只得乖乖點了頭,立刻又不放心道,“我先去看看朱大哥!”拉扯着髅生枯魅一頭鑽進雪廬,內中清冽雪氣尚掩不住那股濃郁血腥味道,登時便見朱絡橫躺在一間小室光禿禿的冰雪地面上,身下依稀已有細碎血冰凝結,白的愈白,紅的愈紅,刺目之極。

髅生枯魅對此倒不覺得如何,如他這般白骨精靈,即便在冥迷之谷,多也是幕天席地過活,因此對越瓊田先是一愣,随即便從丹囊中掏摸出許多氈毯墊席之類頗是不解。他自打眼見朱絡被安頓在此,背後一直如刺芒在骨的那縷微妙惡意便隐去不見,一時好似生死關頭踩過一遭,很有幾分劫後餘生的欣喜。當下便撿着那些物件翻來覆去:“你這是作甚,本座瞧這白亮亮的地面牆面就很好看,嗯,頗似冥迷之谷的白骨大殿,好看!”

越瓊田登時扶額,打點精神與他解釋:“朱大哥身上帶傷,再受冰雪寒氣侵入便很不妥,你且幫我将這些鋪墊好了,少時我去尋師父說話,還要勞你在這邊多顧着些他。”

“哦,哦……”髅生枯魅似懂非懂,不過見那些墊褥之類材質軟滑,紋飾精美,更織了許多金銀花紋在上面,瞧起來亮閃閃很得眼緣,便也興致勃勃陪同擺弄起來。好容易鋪墊妥當,将朱絡挪了上去,蓋上了厚厚一條錦被。再一扭頭,越瓊田已在對面牆下又同樣鋪設出一處,咧嘴笑笑,伸手在上面拍了拍:“小骨頭,你便睡在這邊,莫要打擾了朱大哥。”

“?”髅生枯魅滿頭茫然,湊過去點着自己的天靈骨,“給我的?”

越瓊田點點頭,忽将神色一整,跪坐起身端端正正道:“今日在泥犁洞,還要多謝你全力助我。姑姑曾教導我‘皮相有異,見心則同’;師父也說過‘不以族屬定其善惡,不以善惡分其族屬’,我甚是受教。”

“……”髅生枯魅仍頗茫然,舌頭好似打結,學不了越瓊田那咬文嚼字的拗口說辭,“甚……甚的……皮相……族屬……甚的善惡?”

越瓊田“嘿嘿”一笑,不再多說什麽,跳起身扯了扯衣角,“我去尋師父了,你先歇息吧。”一溜煙繞出了小室。

髅生枯魅獨自一個蹲在那鋪墊得柔軟暖和的鋪蓋前,伸出一根慘白骨掌,在上面按了按,又按了按,随即撓頭:“那小子到底說了些甚的道理?不懂!不懂!不過這軟窩窩摸起來倒是舒服得很,本座很是喜歡,嘻嘻!”

雪廬另一側的大室中,只多出一座同樣以寒冰堆砌的矮榻,上面擱了半新不舊一個蒲團,就是方青衣調息休憩之處。

他此時并未在榻上打坐,而是站在窗前遠眺。縱然已遠出近百裏,猶能望見天邊一線連山暗影,冬日灰雲黯淡,如鉛蓋壓在山頭,似兆風雪将來。只是落在方青衣眼中,分明看得到那灰黑色的雲層中鬼怨之氣翻騰,數百年來困結于此的冤魂怨鬼,随着泥犁洞破,終得掙出,卻是早已迷失了輪回路途,半數在山腹破碎的剎那已是煙消雲散,半數重沐天日之下,待到三光消磨,曬去一切幽暗怨怼,終究也是一個煙消雲散。待到那時,這一處偃鬼王藏污納垢的巢穴,才算徹底不複存在。

思及偃鬼王,今日泥犁洞中所歷種種不免上心。最為詭谲的便是那片業火之影,方青衣雖尚無法看得透徹,心中也已有幾分定論,定與阿蘿鬼身出現時時隐時現的那絲輪回業力不脫幹系。他垂眼沉思片刻,右掌一翻,托出一物,竟是困陣中作為陣眼的石臺佛燈。當時陣法損毀,這盞殘破佛燈卻被自己順手帶出,如今褪去障目金光再看,哪裏是什麽佛門寶燈,分明竟是……

忽聽屋外一陣小跑的腳步聲傳來,越瓊田在門口探出半張臉:“師父,我可擾了你休息?”

只這片刻功夫,也不知他打哪尋了些應用之物,重新将自己打理得八分整齊。改以一枚琉璃小冠将鴉羽般頭發束了,置身雪廬之中,愈發唇紅齒白,品貌俊秀。只是面上仍帶着幾分惡戰後元氣折損的慘白,方青衣見了,心中便不由輕嘆口氣,道:“你且進來,為師正要尋你問話。”

越瓊田立刻手快腳快進了屋:“師父是要問今日泥犁洞之事……”他視線一垂,忽的落在那盞殘燈上,脫口好奇道,“這是何物?燈……人骨!”

方青衣點頭:“是以女子胸骨雕琢的佛燈,此物陰邪,你莫靠近。”

越瓊田訝然,又盯了那骨燈幾眼:“師父怎會有這般邪物,莫不是從泥犁洞得來?是……偃鬼王的法器?”

“是也不是。”方青衣又将那骨燈翻來覆去看了看,“若沒料錯,這截胸骨應是取自那名鬼女的屍骸,偃鬼王以此為陣眼引動業火……莫非?”

“莫非什麽?”越瓊田聽得有些頭皮發麻,忙道,“可是對師父有礙?這等邪物,不如速速焚化鎮壓了,免生後患!”

見少年一副恨不得即刻伸手來搶的模樣,方青衣臉上反倒帶了幾許笑意,搖頭道:“罷了,此物我自有定奪,你無須擔心。你将你們幾人今日在泥犁洞中經歷說來我聽……且慢……你先去榻上坐下,為師為你調複內息。”

越瓊田乖乖點頭,轉身爬上冰榻,登時稍一皺眉又立刻放開,穩穩坐好,閉目運功。方青衣也不近前,一指憑空虛點,一團靈光自頭頂灑落,将越瓊田全身浸潤其中。越瓊田頓覺如浸暖泉,百骸髒腑無一處不感熨帖,經脈中因遭反噬落下的那點淤痛不消幾個運轉就化得幹幹淨淨,連帶着一股濃郁疲倦之意也在無比的舒适中湧出,功行一周天,尚未睜眼,便先小小打了一個哈欠。

方青衣聲音柔和:“你若倦了,便在此休息。”

越瓊田便也含糊應聲,随即卻忽一個激靈跳起來,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就往丹囊中去掏摸。方青衣不明就裏,少時就見他搗鼓出好大一堆物件:幾層織錦的被褥、數個素紗裹的軟緞枕頭、還有一大塊雪白毛皮,細毛如絲緞,足有一尺長短,一股腦碼放到了冰榻上。先前那小小一個蒲團登時被擠去了榻角,又被那雪白皮毛一抖一鋪,徹底不見了蹤影。越瓊田這才仰起臉迷迷糊糊一笑,含糊道:“這般師父坐卧起來才舒适,既非是修行苦行道,總要盡所能将日子打理得舒坦些,才不枉……”他口齒模糊不清,顯然困倦已極,一句話還剩了個尾音不曾說完,就又晃晃悠悠爬上面目一新的冰榻,一頭紮進軟枕香被中。只聞呼吸清淺平穩,已然熟睡。

方青衣仍站在窗邊,神色一時複雜莫名,片刻才輕聲道:“才不枉千年幽谷空寂後,終能往這紅塵之中走過一遭……”

一片似真似幻的業火虛影陡然自他身上燃起,紅光一瞬大盛,又随即收斂下去。方青衣漠然擡手,微微一點燒灼之感自握着骨燈的右手傳來,分明一簇業火在手中跳躍,燒灼之後卻是一縷刻骨陰寒,化作一枚小巧逼真的火焰印記深深镂刻在掌心,深紅如血眼,惡毒的窺視着此身神魂深處的果業輪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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