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魔

第004章 .心魔

明經堂分前院和後院,前院是閣樓與淨心室,穿過長廊與拱門後,便是青磚石圍牆,栾青詞站在牆角,結出一個手印,青磚牆如水中倒影般泛起漣漪,漸漸消弭後,一道拱門與幽幽小徑出現在牆後,還有一座富麗堂皇的飛檐高塔。

栾青詞快步進了塔,裏頭的空間更大,牆壁內嵌着一列列的書籍,這都是三重雪宮的術法典籍,甚至許多傳自于上古時期。

明經堂的後院,被結界隐匿的一處小空間,一座名為巫的塔,藏着三重雪宮所有的底蘊。

栾青詞還是一只小鳥崽的時候,就在玉奚生身邊長大,從小被嬌慣,連這座巫塔也能随意進出,這次回三重雪宮,他根本沒敢去霜梧峰的舊居,都是在這兒湊合着過的。

輕車熟路走上頂層後,栾青詞伸手一招,便有一張邊角殘破卻薄如蟬翼的紙懸停在他面前。

紙上的文字玄妙簡單,猶如符文記號,這是上古文字,也是禁術——三陰聚魂。

栾青詞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眼神幾乎透着兇戾,更有難以自控的慌亂茫然。

那日玉溪生軀殼無恙,卻傷及元神,随時可能靈體潰散,他不得已用了此法。

玄都山下是極陰地,北地桑首山中的冰血髓,加上本就是冷玉的玉溪生,三陰齊聚,極陰極煞,可那時候他已經走投無路了,他不能任由玉溪生就這麽魂飛魄散。

栾青詞腦中混沌,平和淡漠的玉溪生與今日飛揚跋扈的那張臉在眼前交替出現,他只能死死盯着這張紙,從心底往外冒着寒氣,他渾渾噩噩地想。

——我救活的,到底是什麽?

直到深夜,栾青詞都沒離開巫塔。

月上中天,有人踏入了這方寸一隅,死寂的巫塔內腳步聲尤為清晰,平靜也從容。

“小鸾。”

栾青詞伏案坐着,點了一盞油燈,正翻越着一本古籍,聽見這聲輕喚,眼神凝滞了片刻,卻沒擡頭。

拒絕交流的意思很明顯。

很快便有陰影擋過來,将燈火給遮了個嚴實,栾青詞依舊無動于衷,低頭看着那本古書。

一本有關于奪舍的古書。

玉奚生略略掃過一眼,嗤笑出了聲。

“小鸾,你想知道什麽,為何不直接問我?”

栾青詞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就這麽覆在了書頁上,強硬地阻斷了他的視線。

這是玉奚生絕不會做的事,栾青詞知道自己的師尊從骨子裏就透着君子風,擡眸時神情冷漠。

“別這樣叫我。”栾青詞咬字都帶着冷意,重複道:“別這麽叫。”

玉奚生的眉眼不複栾青詞記憶中的溫和出塵,反倒好似蒙着一層淡淡的陰翳,笑都帶着明晃晃的譏诮。他就這麽俯下身來,與栾青詞平視,惡劣地放緩語速:“小鸾,為何我不能叫?還是說……你覺得還會有誰能這樣叫你?”

栾青詞被嬌慣壞了,就沒聽師尊對自己說過半個字的重話,一時間氣得秀美眉目都要結霜。

“小鸾。”玉奚生偏要這麽叫,又以長輩的姿态口吻輕聲說:“在外面玩得也夠久了,脾氣也鬧了半日,随師尊回去吧。”

這會兒又好聲好氣了,可栾青詞怎麽聽都別扭,冷着臉沉下聲:“你別——”

“小鸾。”玉奚生彎起眉眼,笑意風流懶散。

栾青詞:“……”這麽叫我四個字生生噎住了。

“小鸾。”玉溪生将這乳名念得又暖又慢,食指敲了兩下書頁,“今日為師就與你說過,我是玉奚生,這本就是我的軀殼,無需奪舍。”

“可你……”栾青詞抿了抿唇。

那盒雲片糕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只有師尊知道的喜好,只有師尊做得出的味道,可眼前這人……

“不是奪舍,那就是…“栾青詞幾次啓唇,終于說出了那個不願相信的猜測,“心魔。”

玉奚生笑吟吟地俯視着他,沒有否認。

心魔是修行大忌,由欲而生,貪嗔癡妄皆如此,而玉奚生從來心境平和穩固,猶如深潭從無漣漪,如今卻被心魔控制神智,栾青詞下意識便想到了自己設下的禁法,臉上剎那血色盡褪。

“小鸾。”玉奚生的笑淡下去,也與往日不同,冷峻的眉眼覆着沉沉郁色,吐字卻仍輕柔:“怎麽這幅神情啊?”

栾青詞蒼白着臉,猛地站起身,那柄鳳頭青羽的長劍赫然出現在手中,刷的橫在玉奚生頸側。

“把師尊,還給我。”

一字一頓,帶着滔天怒火。

玉奚生靜了須臾,随即緩緩直起身,不避不閃地瞧着栾青詞,問:“你就不想問問,為何我會出現?”

“我不想知道你為何出現。”栾青詞冷聲,“我只要他回來。”

玉奚生故意為難地沉吟片刻,神情卻分明玩味,“那可難辦了,這身體是他的,也是我的,叫他壓制了這些年,難得出來一回,憑什麽還回去?”

“那我就殺了你。”栾青詞沉聲,臉色仍舊慘白,卻實實在在動了殺意。

而這兇狠之下,玉奚生瞧見了畏懼與難以言說的痛苦,眼前清瘦的小鳥悲戚而倔強,就好像随時會承受不住而崩潰。

“好啊。”

玉奚生不慌不忙地笑了聲,他有恃無恐地揚起了脖子,态度嚣張,“下得去手嗎?”

“你!”栾青詞氣得咬牙。

玉奚生兩指一并,慢條斯理地捏住劍挪開。

“既然下不去手,何必裝腔作勢。”

栾青詞面上蒼白得沒有血色,氣勢瞬間萎靡,便單薄得搖搖欲墜,好似随時會被折斷的纖細草莖。

他的确在裝腔作勢。

哪怕此刻掌控這具身體的是心魔,可軀殼卻是玉奚生的,他下不去手。

“既然鬧夠了。”玉奚生早知曉結局如此,便繞過桌子走到栾青詞面前,攥住他執劍的手腕,這會兒又和顏悅色了,“好徒兒,休再任性,我是不甚在意這軀殼同這所謂的三重雪宮,為師若不高興,宮門上下便都要知曉……我是誰了。”

話至末尾,堪稱輕柔,但栾青詞卻猛地瞪過去。

這是在威脅他。

拿師尊的清譽。

玉奚生無所謂地笑着,他已拿捏住了這只不太聽話的小鳥的翅膀,在這場交鋒中始終游刃有餘。

而栾青詞處處受制,注定敗下陣來。

他手一松,名為碧山暮的長劍便消散而去。

玉奚生的笑溫和下來,稍稍垂眸,輕輕撫了一下栾青詞的腦袋,“乖徒兒。”

然後被啪的一下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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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雪宮規矩不甚森嚴,只要弟子不耽誤課業,夜裏幾時睡都無人管,今日宮主回歸,又将來找事兒的九幽谷一行人盡數誅滅,弟子們自然振奮不已,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讨論白日的事。

順道提及宮主對少宮主的回護,将這對師徒情誼說得世間罕有,正說得起勁兒,那情誼深厚的師徒便同時從明經堂裏走出來。

栾青詞在前,走得步履生風,臉色冷如覆霜,顯然心情不怎麽好,徑自穿過人群。

而玉溪生就閑庭信步地跟在他身後,嘴上振振有詞:“小鸾,走那麽快做什麽?”

栾青詞微微頓住,走得更快了。

兩人之間氣氛詭谲,怎麽看都不怎麽和諧。

栾青詞越走越快,他心情郁郁,自知怕是因那聚魂大陣才讓師尊如此,如今那心魔占着師尊的軀殼嚣張跋扈,正穩穩地踩在他的死穴之上,叫栾青詞有心無力,恨得切齒,卻全無辦法。

偏偏罪魁禍首從容坦蕩,在後邊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将他乳名念得那叫一個熟稔。

這厮說話時語氣與師尊不同,可偏偏用師尊聲音喚他乳名時,又像極了幼時記憶中的師尊。

栾青詞深吸口氣,有那麽一瞬間,真想砍了他。

直到回霜梧峰的舊居,栾青詞将門關得震天響,玉奚生站在門口沒有冒進,兀自笑了聲:“脾氣還這麽大。”

他在夜色中站了許久,望着屋中亮着的燈火,眼神中的溫和已經全然褪去,暗沉沉的,像蒙着一層霧。

.

宮主回歸,栾青詞便徹底放手,玉奚生早上在院子外面說,今日要與諸位長老商議石神山的事,栾青詞連門都沒開,等人一走,他就奔着明經堂去了。

修行之人入魔後多會性情大變,多是修行時的邪念占據意識上風,但他記得應當有壓制心魔的法子,明經堂內古籍衆多,他不信就沒有能讓師尊恢複的辦法。

結果剛到明經堂,還沒等進巫塔,後腳謝庭蘭就追上來了。

“師兄!”

謝庭蘭一身利落紫色薄甲,幹練利落,見了栾青詞便急忙道:“師尊和長老們都在起雲閣等你呢。”

栾青詞頓了頓,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語氣也沒什麽起伏,“不去。”

謝庭蘭急了,皺眉想了想,勸道:“師兄,西檎嶺的事便罷,可這回石神山的髒水也潑到你身上,你是宮主首徒,宮中少主,此事又事關于你,不可不到場啊。”

栾青詞也心煩,但這話在理,可他實在不想看見那個頂着師尊殼子的心魔,猶豫半晌,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哎,那好。”謝庭蘭松口氣,又恢複了那沒正形的笑,“就知道師兄靠譜,那我先過去了。師尊如今回來,之前的流言蜚語不攻自破,師兄快點去,好叫那些之前懷疑你的老家夥賠罪!”

栾青詞瞧着謝庭蘭歡快得來去匆匆,又想到師尊殼子裏的心魔,又是一陣頭疼。

……這都是什麽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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