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悲憫
第028章 .悲憫
天光大亮,皖湖虛境破後,被壓抑着的陰冷死氣才浮動而出,湖面倒映着遠山的影,依舊平靜。
淡青衣袍的栾青詞站在離湖岸頗遠的地方,交領将他白皙頸子與吻痕都遮掩住,胸膛前青色的鳥羽墜子被風吹得微微浮動,抹額規整,神情冷淡依舊。
湖邊已經擺了許多具屍體,路氏的已經被送回府,這些則是前些日子失蹤的游人,都在等着家人來認領屍首。
“皖湖下有你要找的東西嗎?”玉奚生站在他身邊問。
“嗯。”栾青詞猶豫須臾,垂下眼輕聲說:“是那顆珠子,氣息是相同的,但這顆似乎……便是皖湖虛境的源頭。有蘇婵的妖魂吸收了那顆珠子的陰氣,才能施展出覆蓋整個皖湖的虛境。”
“幻術。”玉奚生沉吟,他到底活了兩百多年,哪怕因為是心魔丢失不少靈力,但見識終歸要比栾青詞多些,随即說道:“依你所言,這顆珠子與皖湖下的巨獸關系匪淺,許是妖丹一類之物,因巨獸不同,此物能力也有所不同,那有蘇婵說過,皖湖下之物名為蜃,我倒是有所耳聞。”
“海中有蜃,吐息為幻。”栾青詞蹙眉,“可皖湖之下的東西像條魚……”
傳聞中的蜃卻是個大蛤蜊模樣的東西,栾青詞從前去過海岸,聽海邊的人提起過。
“只是傳聞,可從無人見過真正的蜃。”玉奚生說。
栾青詞抿唇不語。
傳說流傳的時間太久遠,許多事都真假難辨,但栾青詞還是忍不住想起石神山的那只巨大獸骨,妖族的本體多兇戾,栾青詞也曾見過巨獸,但能大到這般離譜的,确是從未見過活的。
“師尊,師兄。”
謝庭蘭帶三重雪宮弟子前來複命,“狐妖的屍骸已經收殓,不過……那狐妖的屍體已經是一具骸骨了。”
栾青詞微怔,随即點頭道:“許是因妖魂消散的緣故,不妨事,将之送還绡香城吧。”
“還有。”謝庭蘭指了指湖邊那些尚未腐爛成白骨的屍體,“我方才瞧過了,那些人不是溺死的,都是……被吃了魂,他們尚有殘缺不全的魂留在肉身內。”
栾青詞想起并未恢複神志時的有蘇婵,那滿面的扭曲,猶如厲鬼,她施展出虛境,而在虛境中禁不住欲的人便會被蠶食魂魄,虛境與現實不同,他們看似是在虛境中,實際上已經被送入了那個洞穴。
所以殺人并非出自有蘇婵的意願。
當日在沛縣,那顆珠子也是無意識地殺人,仿佛只是在滿足自己的本能,可那湖底分明有許多被控制的冤魂,也就是說有蘇婵被封印在湖底之前,那珠子殺人并非是為了魂,而是為了別的什麽東西。
經久不散的陰煞氣,無數與有蘇婵一并被操控的靈體,不知名的巨獸與來歷不明的珠子……
栾青詞覺得這其中或許會有其他的關聯,若有所思地說:“路遠究竟想幹什麽……”
話音剛落,他便瞧見湖水中靈劍門弟子拖着一具巨大的骸骨緩緩上岸,正是那條大魚的骨頭。
“他們這是……”謝庭蘭一愣。
“靈劍門以鑄劍為本,自然将這巨獸的骨頭奉若至寶。”玉奚生遙遙望了一眼,随即說道:“陰邪之物,能鍛造出什麽好劍。”
栾青詞不可置否,不動聲色地攥了下指尖。
那最陰邪之物,如今正被他封印着呢。
“懷素仙尊,青鸾君,你們都在啊。”路松帶人走來,笑着行禮,他腰間還挂着那把滄琰劍,皖湖事畢後,他如今也是春光滿面。
路氏是禹城的名門,此番雖有過錯,但仙門之中并非都是剛正不阿之輩,利益來往罷了,路松給了好處,便無人會揪着不放。
但栾青詞的性子是被玉奚生寵出來的,哪怕獨自歷練多年也沒變過,矜驕到骨子裏,若真厭惡誰,便不會給好臉色,于是只輕飄飄地瞥了路松一眼,話都懶得說。
玉奚生見狀便也敷衍道:“路家主,是巧。”
這就是不想接話的意思了。
若是以往的玉奚生或許還會以禮相待,但心魔恣意得很,哪裏會在乎路松,單憑栾青詞不大喜歡這人,只要栾青詞發話,玉奚生便能當場将人拆了。
路松也不在乎,笑吟吟地說道:“此番還得多謝二位,之前應下的酬勞在下必定親自奉上,那有蘇狐女枉死,也是我路家之過,聽聞貴宗将她屍首收殓了起來,既然是我路氏有所虧欠,不如……就将人交給路氏,在下必定為此狐女風光大葬。”
話說得漂亮,可栾青詞清隽的眉眼剎那擰起,生出愠色。
玉奚生卻先一步笑出聲,“那就不必了吧,本座以為她或許不太想與你們路氏扯上幹系,既然是叫路遠诓騙而來,總該允她骸骨歸鄉,還有,路家主——”
他語氣雖輕,卻帶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原本朗月一般的眉目流露出幾分厲色。
“少在本座面前耍這些心思。”
路松的笑剎那就維持不住了,咬了咬牙,才無奈道:“懷素仙尊……路氏不過是禹城的小小世家,可绡香城那狐妖一族強盛,若當真因此狐女遷怒,我路氏如何能擔得住那些妖族的怒火,都六百年了……塵歸塵,土歸土,彼此相安無事便好,何苦非要絕我路氏的氣數呢?”
說得懇切無比,但玉奚生不吃這套,見他神色越來越冷,謝庭蘭忽然說道:“這我懂。狐妖嘛,都死這麽多年了,不如直接毀屍滅跡,免得有蘇氏狐族報複,是吧?”
意思是這麽個意思,但被謝庭蘭這麽直白地翻譯過來,無非是将路松那小心粉飾的外衣撕了個粉碎。
皆是私心罷了。
路遠的名聲暫且不說,都是六百多年前的舊事了,可狐妖一族壽命漫長,誰曉得事情傳出去,那些妖族會不會勃然大怒?
于路氏而言,最好的辦法便是捂住這些人的嘴,再将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地抹去,如此可保路氏安寧,也能保住路氏先祖的名譽。
于路氏而言,兩全其美。
但無人在意被诓騙癡心封印湖下六百年的狐妖。
栾青詞望着臉色難看的路松,漠然道:“你不在乎狐妖,就如同我不在乎路氏,畢竟我也并非人族,所以無需多言。”
路松終于無話可說,又不敢與三重雪宮死磕,走得時候臉色難看得很,适才的春風得意都沒了。
栾青詞很滿意。
身份被戳破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現在遇見事都能理直氣壯地說:同我有什麽幹系,我又不是人。
路松剛走,靈劍門的趙玉竹便過來,行禮後說道:“皖湖事了,晚輩也該回靈劍門,特來拜別前輩。”
玉奚生對栾青詞以外的人都是一樣的敷衍,只輕輕點頭,餘光發現栾青詞正盯着那頭巨獸的骸骨蹙眉,才開口道:“獸骨邪異,不堪鑄器。”
趙玉竹一怔,無奈道:“義父癡迷鑄劍之道,半生鑄出的劍皆不滿意,近年來更是愈發執拗,心境大亂,晚輩也無計可施,見得此物,便想送予義父,盼着能解其心魔。”
話已至此,玉奚生也不再多說,趙玉竹便又說道:“晚輩聽聞,三重雪宮為妖狐收殓屍骸,可是要送還有蘇狐族?”
“不錯。”玉奚生颔首。
趙玉竹好似松了口氣,垂首又行一禮:“三重雪宮高義,晚輩敬服,就此告辭。”
“靈劍門的掌門……是真霄仙君吧。”謝庭蘭說出那個許久不被提起的名號,“他當年一柄淨陽劍出世,不是被稱作當世第一劍嗎?怎麽還為着一把劍為難自己。”
“淨陽終歸是凡劍。”栾青詞嘆道,“你的羅剎月尚且是上古遺留的靈器,那淨陽雖也有靈,卻仍不及你這把刀,何況許多鑄劍師窮盡一生也難出一柄靈劍,趙元明癡迷此道,想要鑄出更好的劍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趙玉竹說他已經因鑄劍之道生出心魔來,栾青詞便不由得多瞧了玉奚生兩眼。
他身邊正站着個心魔。
玉奚生像是知道栾青詞在想什麽,刻意背對着謝庭蘭等人,對栾青詞露出肆意風流的笑,又攜缱绻,無聲與他訴風月。
栾青詞呼吸一滞。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們還同榻而眠,這會兒當着謝庭蘭等人的面便須得裝作普通師徒,可偏偏玉奚生總是似有若無地提醒着他,他們之間糾葛複雜,彼此的感情也早已逾矩。
他的過往有心魔的參與,他說自己也是玉奚生,可栾青詞實在不知該如何抉擇,即便心魔是他傾慕的師尊,一個愛着自己,一個卻要将這份感情抹消,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師尊?
栾青詞更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
師徒之間卻暧昧旖旎的悖德之情,于人間不容,于正道不容。
栾青詞就這麽不着邊際地想了許多,短短幾息之間,從“心魔是不是師尊”想到了“真要與他在一起嗎”的跨越,等他反應過來時,耳根驀地滾燙起來,于是只得匆匆別開臉,暗暗唾棄自己。
——都在想些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