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小花廳裏, 顧瑤琴拿着剛制定好的膳食單子,胸有成竹的對兩個廚娘細細講解,每道菜該如何調整油鹽,如何添減配菜雲雲。

顧雲卿的口味如何, 她并不了解,王管事給她的單子籠統的很, 沒多大用。但那個人, 她卻是相處了十年的,不說對他了如指掌,但在飲食服飾上, 卻自認比他自己還要知道的清楚。

那個人被顧雲卿一手撫養長大, 想來生活習性相差不多, 王管事的單子也從側面證明了這一點。

反正,只要按那個人的喜好做就是了。

她信心十足:天底下, 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個人的口味, 若她做的菜, 都不能令他們滿意的話,那這世上就再也找不出能讓他們滿意的人了。

“八角桂皮花椒等入味之後, 一定要細細的撈出來, 魚不能有一丁點兒的腥味,就算肉湯,也一定要清,要吃不出半點油膩……”

正說着,一個丫頭悄悄進門, 顧瑤琴皺眉停下,丫頭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顧瑤琴神色微變,對兩名廚娘道:“你們先去我的小廚房,将這些菜試做出來,我先嘗嘗再說。”

揮手讓人帶她們下去。

等她們走遠了,才看向那丫頭,急聲道:“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忽然又說不用了?三叔他走了?不是昨天才到嗎?”

“不是,”丫頭道:“聽說陛下剛剛從宮裏調了幾個禦廚過來,老公爺的意思,咱們送去的人,再怎麽樣也比不上禦廚吧,反正去了也是丢人,就算了。”

禦廚!

顧瑤琴攥緊帕子,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我知道了。”

……

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張成悄悄擡頭,看了眼如同木頭樁子一樣站着一動不動的潛帝一眼,無聲嘆了口氣。

之前還巴巴的守着,這會兒聽到人醒了,高一腳低一腳的趕過來,卻又站在外面不進去,自家主子今兒這是怎麽了?

別說他是天子,就是他沒當天子的那會兒,身上也有一股子莽勁兒,什麽時候這麽患得患失過?

這是中了什麽邪了?

張成搖頭,覺得他好像越來越不了解自家主子了。

就算那位雲公子,有救駕之功,可曾經救過駕的,又不止他一個啊,他家主子什麽時候這樣過?

忽然二門外一陣騷動傳來,往日若在潛帝身邊聽到這種動靜,張成恨不得一巴掌摔過去,這會兒卻期待的偷瞟了主子一眼,見他果然被驚動,心中一喜,道:“奴才過去看看?”

潛帝不置可否,張成彎腰退了出去,片刻後提着一個食盒過來,道:“陛下,是承恩公府那邊送了糕點過來,說是顧七小姐親手做的,棗泥山藥糕。

“紅棗補氣血,山藥健脾胃,最适合失血過多的病人。”

又道:“奴才方才已經令人驗過了,是幹淨的。”

潛帝嗯了一聲,擡腳向院子走去,張成大喜,提着食盒跟上。

潛帝進門,先在外間收拾了身上的落雪,褪了外衣,又在火爐邊烤了好一陣,散了身上的寒氣,這才親手接過張成手裏的食盒,掀簾子進去。

張成看得目瞪口呆,他跟了主子這麽些年,就是去見最得寵的娘娘,也沒見他這麽細心體貼過……這是太後娘娘的待遇吧?

潛帝進門卻是一愣,那孩子竟然沒躺在床上,而是披了件衣服,正坐在案前寫字。

脫去一身血衣後,此刻的少年,靜谧安寧,如同名家筆下的江南煙雨。

少年捏着青色筆杆的手指纖細嫩白,玉也似的,幹淨通透。

誰能想象的出,昨天便是這樣一只手,取人性命如同随手從樹上摘下一片綠葉一般,不費吹灰之力。

看着那起初不覺得,如今卻越看越覺得神似的眉眼,潛帝不由有些失神。

聽到動靜擡頭的雲起,看見的就是提着食盒,呆呆看着他,目光幽深的潛帝:“陛下?”

潛帝回過神來,将食盒放在一旁,取出裏面的瓷盤,放在案上,笑道:“棗泥山藥糕,嘗嘗。”

紅棗山藥,不是什麽難得的東西,外面普通人家也能吃的起,雲起自己都會做。

不過這一碟卻做得格外精致,一個個小巧玲珑,捏成各種不同模樣,鮮花、水果、小動物,惟妙惟肖,還在上面恰如其分的點綴着一兩顆葡萄幹,可愛的讓人舍不得下嘴。

雲起忍不住向中間那只紅眼睛的小兔子伸出魔抓,卻聽潛帝幹咳一聲:“洗手。”

只得怏怏的“哦”了一聲,老老實實去洗手。

他如今只有一只手能動,很是不便。一向機靈的張成這次卻極沒眼色的站着沒動,還将兩個準備上前幫忙的侍女給瞪了回去。

潛帝自然而然的上前,有些生疏的替雲起挽了袖子,澆水洗手,又擰了帕子細細擦幹。

雲起很坦然。

他這輩子也好,上輩子也罷,從顧雲卿,到大和尚,都從沒教過他什麽叫卑躬屈膝,什麽叫受寵若驚。更沒教過他,誰的身份比他高,見到誰需要畢恭畢敬。

便是前世害死他的那兩個人,也從不曾在他面前拿過架子。即使在榮升為太子和太子妃之後,也依舊會為他披衣束發,為他煮湯熬藥。

他這會兒行動不便,皇帝幫他搭把手,在他看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潛帝放開雲起的手,将帕子交給及時出現的張成,道:“原來你左手會寫字?”

他才想到,雲起傷的是右手。

想當初那個女孩,也是才華橫溢,能雙手同書,用不同的字體,寫不同的文章……

雲起“嗯”了一聲,将裝着糕點的碟子端到一旁的茶幾上,坐下道:“很早的時候練的玩的,好多年沒寫過了。”

那個時候過得無憂無慮,看見好玩的就學,大多是些無用的東西。

像左手寫字這種事,雲起從前世十三歲起就沒碰過了,不過底子還在。雖然練就的書法是撿不回來了,但要寫出勉強能看的字卻不難。

終于捉到了那只觊觎已久的小兔子,直接塞進嘴裏,頓時滿口清香,甜而不膩,松軟适口。

雲起滿意的“唔”了一聲,含糊道:“好吃。”

不愧是禦廚的手藝,真心不錯。

他重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麽合他胃口的糕點。

難怪權勢二字,總能令人趨之若鹜,就只這些常人享受不到的口腹之欲,已經讓人欲罷不能了。

見雲起吃的高興,潛帝看了張成一眼,張成會意,轉身出門。

潛帝随手拿起雲起剛剛寫的“書法”,果然是很久沒練過了,一開始筆觸生疏,不過越到後面越見□□,點頭贊道:“寫的不錯,荒廢可惜了。”

雲起還在吃糕點,他剛剛起床,一連喝藥、喝粥、喝湯,弄得一肚子湯湯水水,半點幹貨沒有,這東西來的及時。

就着茶水咽下去,“嗯”一聲,随口道:“以前覺得這些玩意兒于己于人,全然沒什麽用處,不過現在看來也不一定,最起碼那只胳膊沒了,這只也不用再重……”

“胡說!”

雲起一愣,看向忽然發怒的潛帝。

“胡說八道什麽?”潛帝道:“誰說胳膊沒了?太醫說了,沒有傷到關鍵地方,好生養着,以後別說寫字,打架都沒問題!”

雲起“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專心吃糕點。

倒是潛帝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放軟了聲音,問道:“怎麽不好好躺着,起來做什麽?”

雲起道:“傷的不是地方,躺着比坐着還累,而且給自己找點事做,就不覺得那麽疼了。”

聽到一個“疼”字,潛帝心一酸,看向雲起那張仿佛若無其事的臉:這樣一個孩子,顧雲卿竟然說他嬌氣?

沉默片刻後道:“昨兒,是朕的不是……”

雲起嘴裏含着東西,搖搖手,含糊道:“跟你沒關系。”

潛帝苦笑道:“連對方的底細都沒摸清,就豁然行事……”

雲起搖頭嘆氣,道:“不是這麽回事兒,昨天吧,都是我自找的。”

“怎麽說?”

雲起嘆道:“昨天在茶館,我就看出來除了陛下你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有血光之災。不過并沒有什麽缺胳膊斷腿的跡象。

“我想着,咱們不是去打群架嗎?難免會有個磕磕碰碰,所以就沒放在心上,誰知道吃這麽大一虧。”

潛帝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就沒給自己看看?”

“我又沒有照鏡子的癖好,”雲起邊吃邊道:“而且相人不相己。

“命運這玩意兒,形象點說,就像一層薄霧。離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尤其是自己的事,因為離得太近,你看見它的時候,也就觸動了它……就算算了也沒用,不準的。”

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潛帝聽不懂,也怎麽不信。不過也不會掃興的和雲起争論,轉移話題道:“你剛剛在寫什麽?”

“折子啊!”

潛帝一愣:“折子?”

竟然是寫給他的東西?

這才拿起來,從第一張開始細看,神色越來越凝重。

的确是折子,是以苦度寺的身份寫給他,懇求其幫助肅清佛門的折子。

因為明鏡寺的事,類似的東西,他從昨天到現在,不知收到了多少,有些言辭激烈的讓他都覺得好笑。

可是這些言辭激烈的折子,除了義憤填膺的斥責喝罵,痛哭流涕的表忠心之外,言之有物的卻不多。

但就算那幾篇合了他心意的折子,也不敢有這樣膽大包天的提議。

其一,徹底清查所有寺廟,搜查寺廟,查驗賬簿,征集人證訴狀,如發現不法之事,嚴懲不貸。

其二,各州縣,根據其地域人口,限制寺廟數量和規模,餘者統統拆除,日後不得朝廷批準,不得私自建寺。

其三,寺廟所屬田地,一概按律繳納稅賦,且人均不得超過五十畝,多的收歸官府。

其四,寺廟中,不得有雜役長工之屬,十五歲以上,無身份度牒者,一概清理出寺。

其五,所有僧侶,年不及十五者,不得正式出家為僧。且出家之時,需經過考核,方能發放度牒。

其六,年五十歲以下,已經剃度的僧人,由朝廷組織人手,統一考較其經文佛法,如不能通過,收回度牒,令其還俗,或遣回原籍,或就地安置……

折子沒能寫完,也許後面還有七□□十,但只這幾條,就已經看得潛帝心驚不已,道:“會不會……太狠了點兒?”

就算是他,也沒想過要做到這種程度。

雲起瞥了潛帝一眼,嫌佛門勢大,要整頓的是他,說太狠的也是他。

口是心非!

他就不信他想的不是這樣!

口中道:“其實我一直覺得,信佛就信佛,為什麽一定要出家?在家不一樣可以持戒拜佛?只要誠心正意,佛祖豈會怪罪?

“至于寺廟,只要能有地方寄托信仰就可以了,為什麽一定要建的到處都是廟,人人都去做和尚?那些和尚,只知道讓信衆供養,倒成了光吃不做的寄生蟲,與世間何益?

“當然我們家的和尚可不是這樣的,我們自己種地,自己吃的,可不是什麽寄生蟲。”

又笑道:“而且如今我也算吃着朝廷的俸祿,總要為皇上你打算不是?特意留着你施恩的餘地呢!

“譬如,若陛下直接下旨,說所有僧人,人均不得超過田地百畝,必會怨聲載道。但現在我先說了不超過五十畝,陛下再大手一揮,漲成一百畝,他們豈不要感恩戴德?”

潛帝看着言笑晏晏的少年,有些愣神。

吃着朝廷俸祿,就該一心為朝廷着想,為皇帝打算?

別說那些朝廷大臣,王公貴族,便是他自己養的兒子,哪個不是為了私利蠅營狗茍,為了權勢勾心鬥角?

有幾個會為了朝廷的利益,皇帝的名聲,将這樣大的黑鍋朝自己身上扣?

啞聲道:“那你想過沒有,你這封折子,必然是要通告天下的……你就不怕成為佛門叛逆,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雲起道:“第一,我本就不是佛門中人,不過打着師傅的名號,白擔個名兒罷了,談何叛逆?

“第二,我不覺得,會為五十畝地而怨我恨我的,有資格做和尚,有資格代表佛門。

“第三,讓他們有個可以罵的人,總比将怨氣集中在天子身上好些,不是嗎?”

潛帝默然,一語不發的拿着那幾張文稿,轉身,放手,看着它們飄進水盆,上面的字跡瞬間模糊。

雲起皺眉,道:“陛下不覺得,這東西出自我的手,比任何人都合适嗎?”

潛帝轉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朕,不覺得。”

頓了頓,又道:“你好生休息,朕還有事,改日再來看你。”

轉身快步出門。

雲起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若這東西不是出自佛門,無論是哪位大臣出頭,都一樣會将怨恨集中在朝廷、皇帝身上,這對天下而言,絕非好事。

他好歹暫時還能代表佛門,潛帝将他千裏迢迢弄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他不寫,難道要讓在苦度寺養老的大和尚來寫嗎?

雲起按了按眉心,覺得有些頭暈,他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但失血太多,起來活動了下,又說了這麽久的話,便感覺有點撐不住了。

對兩位侍女道:“可否勞煩兩位姐姐幫我穿下衣服,另外幫我知會我那幾個小厮一聲,讓他們備好馬車。”

侍女訝然道:“公子您要出門嗎?可是外面正下着雪呢,冷的很,不如等雪停了再去逛?”

雲起搖頭道:“我不去逛街,我是要回苦渡寺去。”

侍女“啊”的一聲,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國公爺吩咐,要您好好在這裏養傷的……”

雲起道:“國公爺可管不了我。”

侍女嘟囔道:“可是寺裏連肉都不能吃,怎麽養傷啊!”

雲起失笑,道:“素食一樣可以補血啊,紅棗當歸蓮藕桂圓……多的很呢!”

他昨天一夜未歸,還受了傷,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師侄、侄孫們擔心成什麽樣子。

他強撐着起床,當然不是因為累或者疼,只是想快快的寫完折子,把事了了好回去。如今折子不用寫了,還待在這裏做什麽?

苦渡寺裏雖然不能吃肉,可是有和尚啊,大和尚,小和尚……

只是可惜,是苦渡寺,不是苦度寺。

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懶懶的賴在大和尚炕上,窩在他暖和的被子裏,枕着他胖胖的肚皮,跟他訴苦:“師傅,我好疼,要疼死了……”

“師傅,那些假和尚怎麽那麽壞……”

“師傅,我以為我真的要死了,好害怕,我還不想死呢……”

“師傅……”

他想躺在大和尚的懷裏,絮絮叨叨,翻來覆去的說話,只要他不睡着,就不許大和尚睡。

還像小時候一樣,抱着他,哄着他。

師傅,我好想你。

好想……有個人可以靠一靠。

雲起轉頭,對侍女笑道:“這碟子糕點不錯,我能帶回去嗎?我家的小和尚們,還從來沒見過這麽精致的點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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