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佛法大會在京城最大的寺廟“皇覺寺”進行, 要持續足足十天的時間,每日上午高僧講經,下午辯難,最後一日便要就明鏡寺之事進行商讨。

雲起雖是半個佛門弟子, 卻非出家人,講經和辯難都與他無關, 只是身為國師, 這樣的玄門盛事不能不管不問,第一天無論如何都要去露個臉。

同樣需要露臉的,還有潛帝和諸多皇子以及大臣, 算是給足了天下佛門的面子。

安排期間具體事務的, 則是老熟人四皇子劉欽, 畢竟苦度寺的和尚是他接下山的,算是有一點香火情, 不過六皇子劉钺這次卻沒摻和進來, 反而是大皇子劉鈞, 率了數百禁軍駐紮皇覺寺,負責護衛安全。

雲起和大和尚、普泓三個, 雖然一起從苦渡寺出發, 到了城門口卻分道揚镳,大和尚和普泓直接去皇覺寺參加佛會,雲起則先去和潛帝等人彙合,等參加佛會的和尚們排好歡迎隊列後,才聲勢浩大的入寺。

皇覺寺中, 上百位高僧肅立兩側,雲起和潛帝并肩而行,諸位皇子和大臣緊随其後——并非雲起國師的身份真的高到了這種地步,只是在這種特殊的時候,能将國師的地位擡多高,就擡多高。

潛帝等人原還擔心雲起年紀太小,鎮不住場面,如今看來,卻有些多餘了。

雲起依舊一身繁複長袍,寬袍大袖、襟飄帶舞。

少年舉手投足皆飄逸出塵,加上那張清美絕倫的臉、一雙清澈寧靜的眼,低眉斂目間彷如佛子臨凡,清淨無暇又威嚴天成,便是走在一身龍袍的潛帝身側,也絲毫不顯氣弱。

不得不說,單論賣相而言,咱們大潛新出爐的國師大人,真的很能拿的出手。

除了端着姿态供人參觀瞻仰外,雲起今天具體的作用,其實是沒有的。

和他走在一起的,大多數功能和他差不多,就是來撐個場面,湊個人數。

終于走完各種過場,潛帝講話之後,宣布佛法大會正式開始。

第一個講經的,自然是佛門第一人,度海大師。

雲起坐在蒲團上,閉上眼睛胡思亂想試圖分神——沒辦法,每次聽到和尚念經,他就想睡覺,尤其是大和尚,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講故事,他小時候一不肯睡覺,大和尚就念經給他聽,一聽就困,百試百靈。

不行了,實在撐不住了!

雲起不着痕跡的打了個哈欠,不敢回頭看有沒有被人發現,靈機一動,開始練習佛門手印。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大和尚講經的時候練習手印,效率似乎特別高,大概是聽他講經,更容易……呃,入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雲起睜開眼睛,卻見臺上已經空無一人,大和尚正在他身邊笑呵呵的看着他,周圍一衆高僧的目光也集中在他身上,眼中帶着欣喜和敬服之色,原就坐在他身側的潛帝卻神色複雜。

“國師大人靈慧天生,修為精深,貧僧敬服……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雲起一頭霧水,實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卻也知道不可露怯,單手回禮,含笑不語。

好在此刻又有高僧登臺,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臺上,潛帝輕拍雲起的肩膀,道:“國師大人随朕出去走走?”

他貴為帝王,本身又不信佛,耐心聽完大和尚講經也是出于尊敬,自然不可能一直在這裏聽下去。

雲起正好也有溜號之意,于是和他一起悄然起身。

與苦渡寺的清淨幽深不同,皇覺寺修的恢弘大氣,地勢平坦開闊,便是種植的樹木,也直挺規整,走在其間,連心胸都開闊起來。

兩人順着青石板路緩緩而行,潛帝笑道:“那些和尚倒是乖覺,朕還以為他們會拿你不是佛門中人來發難,甚至直接逼你出家呢!”

雲起搖頭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苦度寺弟子,不到十六歲,原就不準出家的。”

潛帝愕然:怎麽和尚廟裏,竟會有這種規矩?

雲起道:“苦度寺的僧人,都是真正潛心修佛之人,不是說,找個小孩在廟裏養大了,就是和尚。

“如莫急他們,其實都是寺裏收養的孤兒,剃光頭、穿僧袍也只是為了方便。到了十六歲,就會讓他們下山歷練,短則半年,長則不限,将能破的戒都破了……等過了半年之期,若還一心修佛,随時可以回來,若在外娶妻生子,師傅他們也只會為他高興。

“師傅說,不能因為他們在和尚廟裏長大,就逼着他們一定要做和尚,用恩義相挾也不行,需得是自己選擇脫離紅塵,才算是真正的佛門中人。

“苦度寺的規矩,外人不知道,這些高僧是知道的。我現在年紀還小,他們只會認為我是在歷練紅塵,終究是會出家的,怎麽會有意見?”

等知道他不會出家的時候,他早就卸了國師的差事了。

“那你……”潛帝看着他,神色複雜:“不會真的……”

卻怎麽都将那兩個字說不出口。

雲起聳聳肩,道:“師傅不許。而且佛門頗多戒律,我雖然更喜歡吃素,但偶爾也會饞肉,若什麽時候真厭倦了凡塵,我大概會披發入山吧!”

忽然身邊沒了人,雲起才發現潛帝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腳步,跟着停下,道:“陛下?”

潛帝看着他,語意微澀:“起兒……”

雲起皺眉。

從長公主上山,給他講顧雲曦的故事開始,雲起就對潛帝隐隐有了排斥,只是半個月前将身世說開,才又回到了從前……但這一聲“起兒”,聽得好不難受。

潛帝緩步走到他身邊,嘆了口氣,道:“有些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

不管這小家夥是不是他的血脈,看他小小年紀就有了遁世之心,潛帝心裏堵的厲害。

“人和人的感情,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更不是生來就有的,”他仰頭望天,聲音中帶着幾分沉重:“半個月前,你曾說我,即使是現在,也不後悔下了那碗堕胎藥,只會恨當初藥下的不夠重,不夠狠……

“是,你說的沒錯,可那是十六年前,那是十六年前的選擇。

“我憐惜曦兒,并不代表我就不心疼我的骨肉,只是在雲曦和尚在孕育中的孩子之間,我只能選擇曦兒……但那是十六年前。”

“若是十六年後的今天,”潛帝側身看向雲起,下意識的伸手撫去,低聲道:“若是那個孩子,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讓我在他和曦兒之間,再選一次的話……我真的不知道,我會如何抉擇。”

雲起後退一步,躲開潛帝的手。

潛帝輕嘆一聲,将手負在身後,緩步而行,許久之後才道:“若你果真是我的孩子,這些話,我反而沒臉說給你聽……”

“所以雲卿,他才什麽都不說,什麽都說不出口……更何況,他這個人,原本就不喜歡說,只會去做。別看他聰明絕頂,但在感情上,不管是什麽感情,他都笨拙的要命……

“雲起,你母親是你母親,你是你,就算他曾起意不讓孩子生下來,也不表示……”

雲起打斷道:“陛下,我們可以不聊這個嗎?”

潛帝微楞,而後一揮手,道:“算了,不聊就不聊吧……要不是被太後逼着,朕也不想幫那臭小子說好話。”

又笑道:“快到午膳時候了,你難得下山一趟,朕也難得出宮,一起去外面吃頓飯?上次你說請朕吃飯,結果去了飯沒吃上不說,還害的朕幾天吃不下飯,這次可得補回來。”

雲起果斷搖頭:“不行。”

“為什麽?”

雲起道:“我沒錢!”

潛帝頓時無語,他一國之君,主動開口讓人請頓飯,這是多大的面子啊,結果被人一口回絕不說,而且理由居然是……沒錢!

潛帝嘆氣道:“那朕請你,行了吧?”

雲起嫌棄的看了潛帝一眼,搖頭道:“還是不行。”

穿着龍袍呢,還想出去下館子?開什麽玩笑!

“我待會和師傅回廟裏吃。”

今天他只需要露個臉就行,而大和尚身份高,輩分大,年紀也大,這樣的佛會也不必全程參與,有第一天的講經就夠了,後面偶爾去一下便成。

不過普泓不同,作為苦渡寺的代表,不僅要在這裏呆夠十天,而且在講經辯難中也要有出彩的表現才行,不然苦度寺佛門之祖的面子朝哪兒擱?

潛帝搖頭:還是這麽不給面子啊!不過他也就能在這對父子身上,體會一把碰釘子的滋味了,碰的多了,也就習慣了……隔段時間不碰還挺想的。

“那就……下次?”

雲起毫無誠意點頭:“下次。”

“對了,太後一直想見你,你看什麽時候方便……”

雲起搖頭:“什麽時候都不方便。”

潛帝頓時無語:“……算朕沒說。”

潛帝先行回宮,雲起就在講經堂旁邊的廂房休息,剛給自己沏了壺茶,就有不速之客不請自來,正是劉鈞和劉欽兩位皇子。

起身打過招呼入座,劉欽道:“先前蒙國師大人出手相助,劉欽才能平安回京,這段日子事情太多,竟一直未能當面致謝,是劉欽的不是。”

雲起搖頭,道:“四皇子殿下言重了。”

真不能怪劉欽,自雲起入京以來,或者閉門養傷,或者閉關修煉,除了和他一起打過架的秦毅、張成,還有死不要臉的陳群外,其他人幾乎一個都沒見。

劉欽禮數是盡到了的,隔三差五便送去禮物,甚至親自去過兩次,可惜都吃了閉門羹,直到現在才有了面對面說話的機會。

雲起給他們斟上茶,看向大皇子劉鈞,道:“大殿下來的正巧,我正要提醒大皇子一聲。我今日觀這皇覺寺的氣運,隐隐有兇煞之氣盤旋,大皇子還需嚴加防範,以免釀成大禍。”

劉鈞愕然,道:“既然國師能看出有兇煞之氣,就沒辦法設法驅除?”

雲起搖頭,道:“這世上的劫數,有些源于氣運,有些源于因果,這其中的差別,就如同路遇劫匪和仇家蓄意尋仇一般……前者繞道而行便可化解,後者卻只能小心應對。”

劉鈞道:“那國師大人可看出來,這個劫,會應在誰的身上?”

雲起依舊搖頭:“這股兇煞之氣游移不決,未有定數,不過并不兇猛,殿下小心謹慎,自可将後果降到最低。”

劉欽道:“國師的意思,是有人刻意要在佛會上搗亂,甚至可能鬧出人命?”

他雖然是在對雲起說話,目光卻看向劉鈞,顯然這句話其實是為了提點劉鈞,于是雲起笑笑不答,恰好這個時候上午的講經結束,便起身離開。

等出了寺門,又看見一個意料外的人:“秦将軍?”

這人不是護着皇上回宮去了嗎,怎麽又出現在這兒?

秦毅牽着馬,和青一幾個站在一塊,拱手道:“國師大人安危要緊,下官來送國師大人和度海大師回寺。”

雲起終于忍不住,道:“秦将軍,禁衛軍統領的差事,是不是特別閑?”

話一出口,青一幾個差點大笑出聲,“嗤嗤”聲不絕。

秦毅那張黑臉,顏色變了,表情卻不變,道:“禁衛軍除了我,還有兩個副統領,我們三人輪流在宮中值守,陛下不出宮的時候,每……”

“多謝秦将軍,”雲起見他似乎準備将禁軍值班表整個背一遍,連忙喊停:“我們走吧!”

秦毅話說到一半被打斷,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連忙上馬。

半日的插曲過去,雲起又恢複到了原來的生活狀态,修符練印,和小和尚們瘋玩,同大和尚鬥嘴,還有逗他家的馬和狗。

正月二十的那日,又下了好一場大雪,原本有些回暖的天氣,又驟然冷了下來。

雲起閑着無聊,坐在窗戶跟前,将手伸出去接雪花,看着那麽大的一朵朵雪花,在手心裏化成小小的一點濕痕。

忽然青一掀開簾子,道:“公子!大皇子殿下來了!”

雲起“咦”了一聲:“皇覺寺出事了?”

劉鈞大步進門,帶進一身寒氣,咬牙道:“明惠大師圓寂了!”

雲起道:“明惠大師是誰?”

又道:“是被人殺的?那普泓師侄呢,他沒事吧?”

……

在幾乎被大雪掩蓋的小小涼亭中,劉钺将目光從漫天大雪中收回,轉身看向披着一身雪白狐裘的窈窕少女,眼中滿是譏諷:“讓我向太後娘娘請求賜婚,迎娶你做正妃……顧七小姐,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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