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賜婚
第1章 賜婚
大夏明景四年,清晨,皇城司禮監大監何澤領着一幫內官,烏雲蓋月般立在了禮部侍郎李平府上的花廳裏。
李平今日休沐,晨時在榻上睡得正香,突然就被自家下人連滾帶爬的扯來正廳,一肚子火沒的發,還得強顏歡笑地招待這宮中的貴人,滿腹心酸快把這平日裏謙遜有禮的老頭憋壞了。
“李平接旨!”何大監一臉高貴冷豔沒與這位珊珊來遲的李大人廢話。
李平話到嘴邊的客氣寒暄就此止住,他戰戰兢兢地掀袍跪下,暗暗回想了好幾遍,确定自己這幾天上無僭越,下無沖突,才拼湊起差點散架的肝膽,擦了把手上的冷汗。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茲聞禮部侍郎李平之子李塵徽溫良敦厚,才貌出衆,朕與太後躬聞之甚悅。今賜婚于端陽公主為驸馬,望爾與公主夫妻一體,同心同德,結秦晉之好,以慰太後慈心......”
太監還在讀诏書後冗長的祝詞,跪着的李平卻仿佛被賜婚二字給砸懵了,李府的下人清楚地看到自家老爺的臉色由白轉到紅又從紅變成了紫,最後竟有隐隐泛黑的跡象,精彩紛呈的活像一盞走馬燈。
這賜婚公主自是光耀門楣大喜事,但要看賜婚的是哪位公主。端陽公主梁蔚是聖上胞妹,身份尊貴,聖上也待她親厚,前幾年剛登基就開始為她尋覓夫婿,好不容易定下一門親 事,結果那便宜夫郎沒到婚期便一命嗚呼了。
後來坊間傳聞公主是天煞孤星轉世,天生克夫,聖上大怒,下令以訛傳訛者,杖五十,發配充軍。
但這卻成了京中世家貴族心照不宣的秘密,誰也不想讓自家的寶貝兒子被公主克死,紛紛表示自家犬子配不上公主,早早為其定了親。
聖上找不到門當戶對的人選,于是這親事就耽擱到了如今。
李平自己是寒門出身,堪堪當了個從三品侍郎,自家獨子去年入仕,而今不過是靈樞院裏一個微末小官,自覺這種事輪不到自己家,但沒想到他那倒黴兒子真還入了皇家的法眼。
“李侍郎起來吧,恭賀李侍郎萬千之喜!”何澤淡淡開腔,把僵成石像的李平拉回現實。
李平三魂七魄歸了位,強忍着心緒對着何澤幹笑一聲:“臣替犬子謝皇上聖恩,公公辛苦,坐下喝杯茶歇歇腳吧。”
何澤仿佛是體諒李侍郎忍的辛苦,于是忙道:“大人客氣,皇上旨意下的急,婚期定在半月後,各種事宜還得大人多上心,萬萬不可怠慢了公主殿下。”
“宮裏頭還有事,咱家就先回去了”他說完便帶着烏泱泱一群人走了,連給李平送他的機會都不給。
人走後,李平面上牽強附會的微笑再也維持不住,他如喪考妣的一屁股坐下,揮手把前來扶他的下人支走,召來管家顫聲吩咐道:“去...去把少爺找回來。”
婚事的主角之一,此刻正伏在靈樞院制器司一間偏廳的書案上與睡神論古談今,他昨夜為研究古器上的銘文熬了個通宵,直到東方欲曉才沉沉睡去。
他埋在如山的古籍裏,絲毫不嫌棄它們與自己同案而眠,身上沒來得及換下的淡青官服已被他蹉跎成一塊皺皺巴巴的抹布,束發的玉冠有些松動,幾縷烏發被古書壓出了褶皺,張牙舞爪的懸在頭頂活像要與主人分道揚镳。
但即使是這副尊容,也難以掩蓋李塵徽金玉其外的本質,他此刻阖了眼,在黑甜的夢境中舒展了眉目,挺秀的鼻骨和微抿的薄唇與之相得益彰。
微曲的鎖骨凹進衣領深處因着他睡覺的姿勢更顯削瘦,一截窄腰沒入皂玉腰帶裏,緊繃的腰線流暢優美,肩背卻并不單薄,因而他身上既有青年人的俊秀又帶着些少年人的朝氣。
前朝時江湖中以修士為先,所謂修士就是引天地靈氣入體修行之人,傳聞其中厲害的大能可上天入地,超脫凡俗,在民間被稱為仙人。
仙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但先輩留下來的符箓咒術卻一代代傳承下去,刻在器物上可引靈力來供人使用。
于是到了本朝,朝廷下令設靈樞院專門研習古器上的銘文,以供兵防農事器物的制作。
李塵徽讀書入仕,本不是善制靈器的能人,但其在朝中除了任禮部侍郎的父親,便再無依靠,吏部見人下菜碟,就把他調到靈樞院當了個七品知事,給一個日暮西山的老頭打下手。
李塵徽本就志不在做官,在翰林院裏端茶倒水庸庸碌碌,調到靈樞院倒也樂得清閑。他為人随和,到這裏大半年他不僅與院裏前輩打成一片,還對研習銘文産生了極大的興趣,日日泡在各種古籍裏自得其樂。
此刻,冷落在皇城角落裏的靈樞院一片靜谧,幾座簡陋的官舍,在周圍氣勢巍峨的樓宇的對比下斑駁的像一尊草廬。
匆忙的腳步聲在院內長廊裏由近及遠,在四下無人的院裏竟有回聲疊起,一個身着藍色官服的青年腳下生風,向着李塵徽所在的偏廳大步走去。
“吱呀~”木門被人從外間一把推開,門軸早已朽的經不起折騰當即斷了個徹底,“當啷”一聲掉到地上壽終正寝。
刺眼的天光湧入偏廳,填滿了整間屋子,李塵徽被這動靜驚醒,他揉了揉還在酸脹的眼皮,無奈道:“王兄,你動靜還能再大些嗎?這門随後算你賬上”
被他訛了一筆的王慎此刻顧不上與他争論,他一把扯過李塵徽的胳膊,表情奇異地在他耳邊說道:“李兄,你發達了,皇上為你賜了門好親事,恭喜你成為端陽公主的貴婿,日後必成人中龍鳳。”
王慎此人任職翰林院修撰,平日裏慣會裝腔拿調,拐着彎罵人,只對李塵徽另眼相看,把他當做知己,大概是兩人同時入仕,卻不得重用的惺惺相惜。
他這般說話,定然也是認為李塵徽入贅公主府不是一件好事。
李塵徽剛剛睡醒,腦子還有些不清明,被他這神經兮兮的一通說,頓時不敢再迷瞪,他扒拉下王慎的爪子,不可置信的說:“王兄,你莫唬我,公主婚嫁乃是國事,不可随意杜撰。”
王慎被他這話急出了鄉音:“啷個唬你噻,現在旨意都到你家喽,是你小子半月後入公主府當驸馬!”
李塵徽驀地瞪大了眼,他一無功名二無才幹,吏部看着他老爹的面子才把他調到靈樞院,世家貴族有得是青年才俊,聖上怎的單為他賜了婚?
他此前也聽過幾句關于公主的流言蜚語,他并不信命數,認為這是無稽之談。現下朝中崔氏一族把持朝政,朝堂上衆臣工多數為其賣命。
他家一向獨善其身,不肯淌渾水,如今崔太後把自己的獨女嫁給他,焉知不是在為其母家拉攏人心。
他明白登高必跌重的道理,這門親事自家必得慎之又慎。
他立刻站起身把身上的官服一把扯下一股腦塞到王慎手中,急道:“王兄,我回家一趟,待會兒你見到長史幫我吿個假!”
話音剛落他人已到了門口,王慎反應過來之時,李塵徽早已不見了蹤影。
“瓜娃子!你趕着去投胎嗎?”王慎看着地上掉落的門軸,一嗓子把窗棂上的麻雀驚的四散飛起 。
他把李塵徽的官服仔細的疊好,放在書案上,心中嘆了口氣:“算你還有點腦子。”
靈樞院雖然偏僻,但離李府倒是挺近,李塵徽出了大門,疾步穿過幾道胡同,又拐了道彎,李府的牌匾便出現在了眼前。
他還沒到自家門前,就被府上的劉管家迎了個照面,“少爺,您總算回來了,老爺找你好一會兒了!” 劉伯在門前等了一早上,終于把這位爺盼回來了。
“我知道,劉伯,去把叫我的人領回來吧。”
李塵徽順了口氣,語調有些不穩。
“恭喜少爺得聖上青眼,成了皇親國戚呀!”劉伯一張老臉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
“您老別拿話刺我了,我爹呢?”李塵徽被他恭喜的頭皮發麻,只想趕緊讓他閉嘴。
他們說話間已進了府門,李塵徽不想應付前來道喜的下人,劉伯剛給他說了在書房,他就像兔子般一溜煙跑了。
“爹,我回來了!”李塵徽大步走進書房,就看到他爹在書案邊正襟危坐,面上帶着即将喪子的沉痛。
“兒啊,賜婚的事你知道了吧?”李平看着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差點老淚縱橫。
“爹,我知道,你先甭急着哭。咱有事好好說。”
“徽兒,你當真要入那公主府嗎?”李平害怕自家兒子一入府門深似海,便直接葬送在裏面出不來了。
“我的親爹唉!聖旨都到咱府上了,你難道要我抗旨嗎?現下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崔家和太後。”李塵徽一口飲盡杯中的茶水,随手抹了一把唇邊的水漬。
“此次賜婚明面上是太後在拉攏咱們家,但暗裏說不準是皇上在試探您的底細,若我們順水推舟歸了崔黨一派,他老人家動不了崔家,便會拿我們開刀,給我們扣上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咱家就真的萬劫不複了。”
“臭小子,用你提醒啊,這點道理你爹我還是明白的,但崔家勢大,要是咱們不肯跟他們合作,被他們報複怎麽辦?”
“您別急呀,我還沒說完呢,所以我們得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讓聖上放心又得讓崔家尋不出錯處。”
“我得慢慢想一想”李塵徽在書房裏踱起了步。
李塵徽出生不久就沒了娘,李平追念亡妻不肯再娶,他當時剛入了仕,喪期過後就帶着李塵徽輾轉多地任職地方官,平日裏公務繁忙沒多少時間管他。
等李平反應過來要督促李塵徽讀書時,才發現這孩子早在市井田間散漫慣了,染了一身的煙火氣,讀書只讀自己想看的,一腦子旁門左道。
李平深知自己虧欠了李塵徽太多,對他的不學無術雖然頭疼,但也不忍心過分苛責。
後來李平發現,他那平日裏看上去有些不着調的兒子,在大事大非面前從來都比常人清醒,穩重的令人心驚。
“老爺!老爺!”晨起拽他下床的小厮,此刻又跑到了書房裏,李平見他就頭疼,扶額道:“又怎麽了,你叫魂呢?”
“崔府來人了,說是恭賀少爺新婚之喜。”
他話音剛落,李平就變了臉色,李塵徽立刻轉身,鎮定的說:“小禾,你先去給客人奉茶, 我們随後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