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身世
第42章 身世
下人似是意識到此時情勢的不對, 通傳完溫韞的話便退到一旁。
陸溪月盯着蘇白的眼睛絲毫沒有放松,她目光落在對方上下滾動的喉結上,俯到男子的耳畔, 低聲說道:“走,我們去會會這傳聞中的溫家主, 溫峥。”
蘇白眸光暗沉,啞着嗓音說道:“師兄, 求你不要沖動。”
“沖動?”陸溪月低低嗤笑一聲, “若是五個月前的我, 或許會直接約戰溫峥, 要一個說法,可如今……”她看向近在咫尺的清冷眼眸, “蘇白, 是你剝奪了我沖動的資格。”
兩人離的那麽近,近到外人只能看見兩人似乎在說些什麽, 耳畔卻只聽得見淅瀝的雨聲。
陸溪月凝着眉,眼前的男子,哪怕臉頰紅腫也絲毫不減清峻, 可人的內心又如何是能通過外表就看出來的……
她伸手, 纖長的手指重重按在蘇白臉上的紅腫的手印之上,男子吃痛之下倏然蹙起雙眉,身子卻依舊抵在牆壁上,沒有絲毫動作。
她嗤笑一聲, “痛麽?”
卻遠遠及不上她心中的痛。
不待男子回答, 她驀然後撤一步, 對着下人說道:“走吧,還請帶路。”
臉上已是一片坦然。
她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 蘇白怔愣了片刻落在後面,很快卻又跟了上來,目光緊緊盯着她似乎生怕她做出些什麽。
呵,人在屋檐下她能做什麽,她如今全靠本能順着下人指引往前走,心中從沒像現在這麽亂過,不絕于耳的劈裏啪啦的雨聲更是讓她心中煩躁到達了頂點。
她死死攥緊雙拳,指甲深深地嵌入細嫩的掌心也毫無痛覺,若是再不能得知一個真相,她只怕當真會瘋掉。
蘇白和溫家究竟是什麽關系,溫家又為何要針對逍遙山莊,她又要如何面對溫韞,和即将到來的溫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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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她想清楚,玉蘭堂已然到了。四人一走進便看到一張圓木大桌擺放在廳子正中,溫韞正和那小姑娘坐在花廳西邊的椅子上有說有笑,他們對面那一身黑衣的男子正是傅朔玄,依舊不茍言笑,沉默地獨自坐着。
透過窗棱看去,廳外雨打桃花,雨聲淅淅翠竹滿目,仿佛置身世外桃源,倒真是極雅致的地方,卻無法撫平半分她心中焦慮。
見四人到了,溫韞起身,笑着迎了上來,“陸莊主,這是我的小表妹,傅羨青,她年幼不懂事,今日也是不知內情,才會貿然替蘇少俠打抱不平,還望你不要介意。”
傅羨青也福身道:“陸莊主對不起,小女只是見這位少俠有些親切,才多說了一句,在此給你道歉了。”加上飄香樓那一夜,和比武招親,她一共只見了蘇白三面,卻總覺得親切。
“呵,這位傅小姐說了什麽我并不在意,溫小姐請我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陸溪月話語中不由自主地含着怒氣。
溫韞嘆了口氣,只當陸溪月是因為蘇白輸了比武招親一事而心情不好,“這次比武招親的結局着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下也知道陸莊主現在想必心情不好,因此正想對陸莊主做出補償。”
說到此處溫韞神情突然一肅,正色道:“稍後那位知道麒麟血下落的貴人便會來到此處,我溫韞在此保證,只要那人願意告知麒麟血下落,無論他提出什麽要求,溫家都會盡力滿足,待取得麒麟血,溫家也會即刻無償替莊主治療,至于少俠的師娘,我随時都可随兩位去錦州,替她治傷。”
溫韞的聲音并不大,卻如深山佛鐘,聽的陸溪月有些恍惚,溫韞的意思是,會幫她拿到麒麟血,也會替她治療?她雙手不由隐隐顫抖起來,內心狂喜似要破土而出,旋即她想到什麽,跳動的心瞬間又是一片死寂,“小姐又何必這麽說,你就這麽想看我的笑話?”
“溫韞所言句句真心,若有半句虛言,叫溫韞被人試毒而亡。”
“韞兒!”傅朔玄豁然起身,冷峻眸中滿是不贊同,溫家善藥善毒,試毒而亡死狀凄慘,可謂是最毒的誓言。
陸溪月也深知這一點,可震驚過後她不由冷笑一聲,“溫小姐這般起誓,不知令尊可會認同?”
溫韞正色道:“家父若知溫韞所為,也只會贊上一聲好,知恩圖報,本就是常理。”
陸溪月皺眉,“知恩?什麽恩?”
溫韞看向陸溪月身後的蘇白,“溫家和傅家兩家,無比感謝蘇少俠今日手下留情。”
說完兩人齊齊福身道謝。
傅朔玄也走到蘇白面前,對着他躬身拱手道:“多謝少俠今日手下留情。”
蘇白身形微動,避開了傅朔玄的行禮。
陸溪月冷道:“不過是救了這個人,竟值得溫小姐如此重謝,看來小姐果然是早已情根深種,那為何又要舉辦比武招親,又要跟我說什麽不想嫁人?”
想到那夜溫韞說的話,陸溪月只覺得無比諷刺,她平生最恨欺騙,卻偏偏一次又一次地遭遇欺騙。
“陸莊主請先入座,”溫韞引着兩人坐到對面的椅子上,端午和大寒也走過去站在兩人身後,下人早已為兩人斟上了一杯溫熱的清茶,溫韞親自将茶杯端到陸溪月面前,“莊主請喝茶。”
說着推過來一盤點心,“這是應州的杏花酥,清香脆口可是一絕,二位不妨也嘗嘗。”
“不必了,溫小姐有話就說。”這溫家的茶她喝了也是食不甘味。
溫韞說道:“陸莊主有所不知,這位傅公子是在下的表哥,而這位傅小姐正是在下的表妹。”
陸溪月表情瞬間出現一絲動容,“這麽說,這位傅公子就是當今右相的公子?民間廣為傳頌的骁勇将軍?”
難怪她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不由喃喃道:“我雖很少下山,卻也聽說過傅将軍的事跡,明明父親是個文人,卻喜行兵打仗,一人率輕騎兩千,餐風茹雪,入北境草原平息雍州戰亂,還了雍州百姓一個安寧。”
傅朔玄沉聲道:“武将本分而已,不想陸莊主竟也知曉。”
陸溪月神情稍微和緩,“我雖只是江湖中人,卻也敬佩将軍這種人,也只有将軍才配稱得上一聲英雄。”
溫韞見狀輕輕笑了笑,“陸莊主謬贊了,如蘇少俠這般俠肝義膽的人自然也是稱得上一聲英雄。”
旋即神色暗了下去,低聲說道:“陸莊主也知道,姑父兩任妻子皆是溫家女,他絕不會允許傅家子再娶溫家女,因此從一開始我與他就是不可能的,這次比武招親我并沒有告訴過他,卻不想還是被他得知,又因為那個元垣之故比試拖延了一天,竟讓他趕上。”
溫韞這番話着實讓人感覺真誠,陸溪月不由問道:“那這次在全江湖面前,這位傅将軍已經贏了比武招親,你們準備怎麽辦?”
溫韞笑容變得有些勉強,“阿玄從不會違逆姑父,他能做的最多也只有一次次請旨遠赴邊關,躲避婚事。今日之事若被姑父知道,定會打斷他的腿。更何況我要守護溫家,他要鎮守邊關,我們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贏不贏比武招親又有何分別。”
溫韞神情越發誠懇,“因此,還請陸莊主不要懷疑在下的誠意,今日若不是蘇少俠,只怕阿玄已然性命不保。若是他死在溫家,別的不提,單傅溫兩家恐怕從此都會生了嫌隙。”
見溫韞竟然這樣說,傅朔玄眸光陡然一暗,對着溫韞說道:“韞兒,為了你我願意違逆父親,在婚事上我絕不會妥協。”
溫韞神色依舊黯然,自嘲般地說道:“你不妥協又能如何?像阿白當初一樣,離家出走?”
一旁默不作聲的傅羨青突然說道:“二哥是因為婚事離家出走的?”
“我這次随肅王爺來應州,就是想來找二哥,聽說二哥身邊的侍從最後被人看到就是在應州。”
端午聽見這話不由把頭垂的越發低。
溫韞奇道:“青兒你當時才多大,竟還一直念着阿白。”
傅朔玄正色道:“青兒,你二哥他當年并非是為了婚事而離家出走的。這十年來我也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找尋,可十年過去了,依舊毫無音訊。”
陸溪月皺了皺眉,阿白?
溫韞問道:“當年阿白為何要離家出走?其中緣由你連我都沒有告訴。”
傅朔玄似乎猶豫了下,緩緩說道:“當年阿白年僅八歲,便已飽覽六經,甚至能指出前人著作中的錯誤,撰寫了《指瑕》十卷。”
陸溪月冷道:“傅将軍,這些是貴府隐私,我們這些外人在場恐怕不方便吧。”她對陌生人的事情毫無興趣。
溫韞也有些不解地看向傅朔玄,他向來沉默寡言,今日為何一反常态。
傅朔玄目光落在蘇白身上,“無妨,蘇少俠救了我一命,不是外人。”
溫韞聞言越發驚訝。
陸溪月下意識順着傅朔玄目光看去,這一看瞬間驚住。蘇白淡薄的雙唇抿成了一條線,放在膝上的拳頭緊緊攥着,清俊身軀微微顫抖,好像着意壓抑着什麽。
怎麽,這傅朔玄的聲音是唐僧的緊箍咒不成,只靠幾句話就讓人這般痛苦。
而對面傅朔玄的聲音還在繼續:“父親當時剛助新帝登基,新帝急于籠絡原本的世家貴族,最好的辦法便是聯姻。我才學并不出衆,而阿白當年僅僅八歲,已是才情卓然、名動天臨,就連國公爺也有意與他定下娃娃親。”
八歲?陸溪月心中微動,似乎想到了什麽。
“父親将這件事告訴阿白時,我就在現場。”傅朔玄深深地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阿白竟當真如此決絕。”
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傅朔玄,他神色暗了暗,說道:“那時正是盛夏,相府後院池塘的蓮花開的正盛,可惜蓮花的幽香絲毫無法減少兩人的怒氣。”
“阿白說他不願意和一個他連面都沒見過的人就這麽定親,父親卻說這是聖上的意思。阿白毫不示弱地說道,就因為聖上是聖上,所以他便必須服從他麽,他尊敬和服從一個人不會是因為他的地位,只會是因為他做了讓他尊重敬畏之事。”
“父親當時沉默了良久,然後緩緩說道,那你對一個人的敬重和愛,也不是因為她的身份,而是因為她對你的付出,對嗎。”
“阿白毫不猶豫地說對。”
“父親怔愣片刻,終是開口告訴阿白,自小對他萬般疼愛、呵護有加的,被他稱作娘親的女子,其實是他的姨母,而他的親生母親早在生他時便難産去世了。”
什麽?
幾人瞬間震驚的說不出話。哪怕溫韞早已知道這件事,再次聽聞竟仍是驚訝地無以複加,遑論其他人了。
“然後父親冷冷地質問阿白,既然你說愛一個人不是因為他的身份,而是因為她做的事,想必你知道這件事後,對你母親的态度和情感應該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吧。”
怎麽可能沒有變化?
幾人面面相觑,這種事對成人來說尚且難以接受,更何況是對一個年僅八歲,一個尚且天真,會盲目地信任父母的孩子?一個八歲的孩子,驟然知道這個消息,着實太過殘忍了些。
傅朔玄聲音越發沉重,“阿白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瞬間紅了眼眶,哭着跑出了相府,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玉蘭堂中瞬間沉寂,靜的只能聽到堂外時大時小的雨聲。
“當時只有阿白身邊的侍從追了出去,我想去找,卻被父親攔下,說讓他自己冷靜冷靜,想清楚了他自然會回來。可阿白是我一手教導出來的,他心性有多高我最清楚不過,他又怎會是願意服軟的人。”
“他一個八歲的孩童能去哪兒?那日我一直等到太陽落山他也沒有回來,兩天沒有回來,十天過去,一個月過去,一年過去都沒有絲毫音信,母親幾乎日日以淚洗面,她本是極開朗潇灑的江湖兒女,她明明将阿白教的很好,她明明自己也是極度的悲傷,卻還要安慰父親說都是她的錯,自責是她沒有将孩子教好,努力說服自己阿白獨自在外一定會照顧好自己。”
“我每每入夜總是在質問自己,為何當初沒有追出去,若是追出去了,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我們全家人日夜擔心,日日祈禱,擔心阿白會不會遭遇不測,會不會吃不飽,穿不暖,阿白十四歲生辰時,父親把自己關在書房寫了一天的字,紙上只有重複的兩個字,子安,那是父親為阿白取的字,傅子安……”
傅朔玄轉身看向一旁低頭坐着的蘇白,眸中竟似有淚光,“不知蘇少俠,能不能告訴在下,要去哪兒找到在下離家十年的幼弟,若他還在人世,今年想必同少俠一般年歲吧?”
傅朔玄眸光肅穆,眼底卻是掩飾不住的沉痛。
蘇白雙手死死扣在紅木椅的扶手,用力到指節都已泛白,他死死低着頭,似乎這樣就能掩蓋自己的異樣。
傅朔玄聲音低沉厚重,雖然極其緩慢卻自有一股威嚴,“雖然過去了十年,人的樣貌已和從前不同,可只有一個人相貌相似還可能是巧合,若是兩個人容貌同時酷似舊人,這就無法用巧合來說明了。”
說着擡頭看向蘇白身後的端午,被傅朔玄冷峻的目光盯着,端午差點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阿玄你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蘇少俠就是阿白?”溫韞震驚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徘徊,難怪,難怪她頭一次見到蘇白的真面目就覺得有些熟悉。
蘇白雖然沒有答話,可他的反應早已說明了一切,過往的一切在這瞬間串聯了起來,濃濃迷霧在這一瞬間豁然開朗,陸溪月心中一片寒涼,如此算來,蘇白竟也是半個溫家人,難怪,難怪……
原來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外人,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裏,什麽孤兒,什麽無家可歸,都是蓄意欺騙,從八歲那年九溪山初見,便是一場騙局。
她驀然笑了一聲,極輕極淺,猶如窗外春雨落入青磚,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