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有話要說:捉蟲
上午八點, 許然站在火車站廣場中央,望着天邊流轉飄逸的雲彩。
行李只裝了兩個箱子,外加一個幹癟的背包,他花五十塊錢雇了車站的人幫忙搬運,自己拄着拐跟在後面。買的是快車軟卧,滿打滿算近三十小時的行程。
不是逢年過節, 車廂裏非常冷清。車站的人幫忙将行李放上置物架後就離開了,許然坐在下鋪收拾背包。一臺電腦一瓶水, 他把錢包放到貼身的口袋裏,這才翻騰翻騰拿出手機來。
隔壁有小夥子給愛人打電話,柔聲說着甜言蜜語, 蓋過車廂裏的背景樂飄進耳朵。許然都給聽樂了, 耳尖紅紅。
昨晚一鼓作氣回家收拾行李, 生怕自己改主意所以把手機關機, 現在才有時間拿出來看。開機的過程短暫而煎熬, 許然盯着界面上方的內存卡讀條的圖标心砰砰跳,等到緩沖完,翻過短信和聊天軟件,看到空空如也的畫面,他又笑。
笑自己想太多,其實早已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外面走廊偶爾有人路過,都往裏看座位號,瞄到許然靠在一邊的雙拐目光都會多停留一會兒。許然也不在意,平靜地讓人看。
他盯着開車時間, 還有五分鐘時才給何宇軒去電話。
還沒到上班時間,何宇軒還在茶水間醒盹兒,看到許然來電立即精神了,接起來十分惶恐地問,“許哥,怎麽了?”
許然被他戒備十足的語氣逗樂了,笑道,“沒什麽,你在忙嗎?”
“沒有沒有,你說。”何宇軒激動得差點把手邊的咖啡打翻。
許然把窗簾拉開,看着站臺上來往的人群,說,“我要走了。”
“……什麽?”
“昨天沒來得及見面,我那個房子的鑰匙已經用快遞寄給你了,應該今天就能送到。咱們單位宿舍的條件不好,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去我那裏住。”
許然的目光追随着一個舉着棒棒糖跑過的孩子,直到他消失在視線範圍外,才輕聲說,“不收你房租。”
Advertisement
電話那頭是良久的沉默。
終于何宇軒反應過來,“你,你要去哪兒?”
“暫時去C市吧。”以後也不知會去哪裏。
“去那兒幹什麽,已經找到工作了嗎?還是休假?其實我覺得你是該休息休息……”
何宇軒用力憋住胸口那股氣,悶聲道,“你的房子我幫你看着,但是許哥,你得記得回來。”
遠遠聽見有人叫何宇軒的名字,許然看看表,道,“該去上班了。”
“許哥。”
何宇軒悶悶地喚他,許然微笑着應道,“怎麽?”
“你要保重。”
“……放心吧。”
挂了電話,他給副主任去了條短信:抱歉。
很快,副主任回過來:沒事,如果以後你改變心意,随時來找我。
許然抱着手機樂,笑着笑着,眼角暈開一點濕潤。
這是過去生活給他留下來的善意,寥寥無幾,聊勝于無。
火車緩緩動了起來,許然扶住雙拐不讓它們滑倒。乘務員出現在車廂門口,許然給她看了自己的票。
“明天下午兩點十分到達C市。”乘務員看了眼他,問,“需要請人幫忙搬運行李嗎?”
許然點頭,“麻煩您了。”
乘務員在本子上記了一筆,轉去下個車廂。
軟卧四個人一間小屋,眼下這間只有許然一個人,門一關就像間小牢房。他艱難地将被褥從上鋪扯下來,坐在床上發呆。
窗外風景飛速變換,漸漸地,高樓被平房代替,行道樹變成了大片稻田,只有電線塔突兀地聳立在田地中央。滿眼的流光溢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凡到有些平庸的郊區景色。
他在駛出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背後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經。一點一滴,都被抛在身後,無法回頭。
叮咚一聲的提示音,許然低頭,看到白錦明發來短信。
——你在哪兒?
許然動動手指,回他:麻煩你照顧好他。
然後把手機打成靜音扔到一邊。
其實他還有很多話想要叮囑,賀承的日常起居,賀承的工作頻率,賀承的身體狀況,可事情越多越是找不到個切入點。然後許然明白了,他再怎麽叮囑也夠不上真正想說的萬分之一,那麽多的事情別人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他說再多都是沒用的。
想要了解賀承,需要一段很長很長的過程,個中辛苦都化作心尖一點紅,豔麗到絕望。
所以許然幹脆不去想了,賀承是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人,根本不需要他來操心。
三十個小時的旅途,他需要好好規劃一下自己未來的生活。
一路南下。
火車終于在第二天下午準點到達了C市,這兩天許然只吃了泡面和面包,暈得他想吐。他在衛生間緩了好久,才在打車點排隊上車。
他把房東家的地址給出租車司機看,司機看了好半天,才操着一口好聽的南方話說,“等會我開個導航。”
許然直在那兒樂。
許然對C市的城市規劃沒什麽概念,只記得房東老太太在簡介上寫自己這裏不算郊區,結果到了地方才發現,這兒何止不是郊區,出了兩站地就是市中心了。小胡同裏的矮房子是這附近唯一沒被拆除的建築。
往下搬行李箱的時候司機還納悶,“我跑車跑了三年,怎麽不記得還有這種地方?”
“常走但是不知道門牌號吧,”許然看着不起眼的小矮樓,道,“這裏挺不好找的。”
其實許然挺喜歡這個地方,第一眼看着就覺得歡喜,後來想想,或許是因為它和自己一樣,都是沒什麽存在感、又确實存在着的東西。會被人忽略,就只能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悄悄生活。
下午三點,房東還在小院子裏曬太陽,聽見有車進來也沒動彈,等許然走近了才把草帽一擡,露出一張皺紋橫生但并不蒼老的臉。
“大姨。”許然客客氣氣地彎腰,“我是許然。”
前一晚已經給她發過短信,但許然不确定老人家有沒有看到。
倒是老太太很無所謂地起身,招呼他進屋喝茶。
“我這個月月末去養老院,你自己看着往裏搬。”老太太說。
許然坐在飯桌上打量着四周。比照片裏看着更大氣一些的裝潢,頗有古舊風,小茶壺裏飄散出悠揚的茶香,充斥着寂寞的胃和鼻腔。
看着老太太要從頭頂的櫃子裏拿點心,許然連忙站起來,“我來吧。”
這段時間他已經将雙拐用習慣了,走起路來跟沒拄拐一樣,倒是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問,“腿受傷了?”
“啊?嗯。”許然愣了愣,笑道,“是受傷了。”
“多久能好?”
“這個?”許然低頭看看自己的腿,“可能好不了了。”
“是嗎。”老太太沒什麽反應,沒有同情,也沒有驚訝。
許然忽然有點喜歡上這位房東了。
房間裏沒有想象中那樣髒亂,許然看了一圈,覺得還挺滿意。
房東問他,“你想租多久?”
許然一愣。短期有短期的租法,長期有長期的租法,老太太肯定是想一租到底,但許然不确定自己是否鐵了心不會回去。
這一瞬間,他突然有些唾棄這個猶豫着的自己。
房東有一雙經歲月沉澱後銳利的眼睛,搖搖頭道,“你說真心話就行。”
“……三個月?”許然試探性地問。
“可以。”
老太太爽快得讓許然吃驚。她什麽都沒說,繼續忙廚房裏的活兒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月底以前我還在這兒,你要想住,得睡幾天沙發,行嗎?”
“行。”這回換許然應答爽快。
晚飯前接到了白錦明的電話,這時候許然已經将自己那點可憐的行李安置好了。電話剛接通白錦明劈頭就問,“你現在在哪?”
許然擡頭看着夕陽,道,“南方。”
“……南方?”
“嗯。”
“……你可真行。”白錦明咬着牙說。
許然來到院子裏,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問,“他還好嗎?”
白錦明看了眼會議室內滿地狼藉的慘狀,硬着頭皮說,“還行。”
“又發脾氣了吧,我還不知道他?”許然低頭擺弄着牆根的狗尾巴草,“難為你們了。”
“他生氣也是跟他家裏,我才不管他那臭脾氣。”白錦明嘆了口氣,“你什麽時候回來?”
休假休個十天半個月,估麽着也能回來了。
“應該……不回了。”
許然笑着,滿目流光。
“……”
白錦明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麽,語氣不太好,緩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現在到底在哪座城市,找到住處了嗎?”
“在網上找過了。”
“房東是正經人嗎?別被賣了,在那兒我們可救不了你。”
“白錦明,”許然喚他,“你怎麽跟老媽子似的?”
白錦明被他氣笑了,“我跟你們認識這麽些年,操的心還少嗎?”
認識歸認識,真正跟他們密切接觸也就這段時間,白錦明都覺得自己絮叨操心的功夫見長。想着這是別人家的事跟自己無關,但管着管着竟也就慢慢習慣了。
最終他說,“行吧,如果外面比這邊好,你就在那兒住着。人總要為自己考慮,你要是覺得好,沒人能逼你回來。”
許久,許然回了一個“嗯”,輕輕柔柔,散在南方暖陽下的微風中。
電話剛挂斷,房東在屋裏招呼他吃飯。許然架起拐,一步一步向着這破舊卻滿是古舊情調的房子走去。
這是他的新生活,雖然有些破敗,但在陌生環境之中挺立着,一時之間也不會輕易倒下。
活着的第二十八個年頭,許然頭一次為自己,選擇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