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桌上的人看似在各聊各的，但江夫人這話一出口，這一方小小空間似乎整個靜了下來。
大家搖扇的搖扇，斟茶的斟茶，都若無其事地繼續着手上的動作，卻留出三分神來聽着這邊的下文。
江夫人這話問得極為不客氣，是個人都能聽出來，連雲瑤都能聽出來。
小丫頭當即怒目微睜，便要開口替葉蔓說話，然而傾身往前的動作還未施展半分，便看到了她家小姐不動聲色回過來的眼神。
雲瑤壓下胸中氣悶，連帶着臉上不悅的情緒也強行減淡了幾分。
她是有些小脾氣在身上，可是她也知道這不是她說話的場合。若是她一個小丫頭當着衆位夫人小姐的面跟江夫人嗆聲，那明日整個望京都得知道葉蔓房裏的人不知禮數、以下犯上，話還不知道要傳得多難聽。
夏日的風從高牆外面吹過來，途徑戲臺，順道送了幾句嘤咛婉轉的唱詞過來，飄到席間，又緩緩散去。
葉蔓聲音平淡溫和，臉上還帶着微微的笑意，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清清楚楚：“皇上聖明，已經查明行宮貪污案一事與我哥哥葉延并無關系，因此哥哥已從撫蒙還京，多謝江夫人關心挂念。”
“至于此案涉及的人等，應當已經一一受審受罰。雖然細節處葉蔓并不知曉，但我相信皇上的旨意在上，刑部幾十幾百人勞心戮力，定已将此案查清辦妥。”
她笑意淺淺，說完之後微微側臉向桌上其他人颔首致意，似乎毫不在意他們暗暗偷聽。這番回答和姿态雖算不上多謙卑，但論一句大方得體還是有的。
衆人只道這姑娘倒不如風聞那般沒規矩，沒有人知道葉蔓在桌案下的兩只手緊緊掐着自己的手指，已經掐出深深的印痕來，甚至下一刻便要脫力。
葉蔓已經搬出了皇上的名頭，江夫人自然沒法再說，否則難不成要質疑天子的決策。她輕笑一聲，臉上慈善的表情也不屑于再裝，只用一雙帶了年齡的眼睛看了葉蔓一眼，然後目光轉到臺上，随意說道：“仙凡有別，仙人一時間被蒙蔽了雙眼，可早晚有一天會醒悟的。”
葉蔓聽到了，當然也聽懂了。在某一瞬間她有些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下一刻，她盈盈起身，對江夫人道：“阿蔓想起來今日還有事要處理，不能繼續陪各位夫人小姐看完這一折，實在遺憾，阿蔓在這裏給各位賠個不是，容我先走一步了。”
她話裏說着抱歉的話，臉上卻沒有幾分歉意。如果雲瑤現在能自由開口，她一定會指着桌子上所有人的鼻子大罵一頓，然後喝她們一句：“我家小姐沒把桌子掀你們臉上，已經是很給你們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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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夫人沒做回應，桌上其他人也不吱聲，葉蔓便側身行禮，徑自離開。
再待下去無非是更多的羞辱，她還不敢保證自己今日能一忍再忍。其實她本來甚至都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忍到現在，看來幾個月寄人籬下的生活對自己性格的磨煉還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小姐——”雲瑤緊緊跟在葉蔓身邊，肚子裏有一堆話想往外倒，但現在還在江府地盤上，她只能恨恨忍下。
葉蔓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一下一下給小丫頭順毛。明明被當衆诘問的是她，結果雲瑤比她氣得還厲害，還得由她來哄。
“葉姑娘！”身後傳來江宏盞的聲音。
葉蔓回身，瞧見小姑娘快步跑過來，臉上帶了幾分生動的紅暈。她笑笑，“怎麽不叫我葉姐姐了？”
“我……”江宏盞本來很利落的性子，現在也帶了幾分忸怩，“我娘那麽說你，我怕你不高興讓我叫你葉姐姐了。我娘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她只是年紀大了，就喜歡胡說八道。”
看得出來江宏盞平日在家裏也是一副沒大沒小的姿态，連自己母親都敢這樣評價。
葉蔓沒有回應關于江夫人的部分，只微笑應道：“江小姐想怎麽叫我都好。不必拘謹。”
“那你也別管我叫江小姐，叫我一盞。”江宏盞禮尚往來。
“一盞。有趣。”葉蔓跟着念了一遍。
“葉姐姐，我追過來其實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我娘确實是很難纏的人，哪怕她是我親娘，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她是個好相處的人。”江宏盞抿抿嘴巴，繼續說道，“雖然我勸你不要把我娘的話放在心裏，但也不指望你能就此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那樣對你也不公平……”
江宏盞思索了一下，最後補充道：“所以我過來可能只是想說，我很喜歡你，我知道我三哥也很喜歡你。沒別的。葉姐姐回去一路小心。”
說完江宏盞便轉身離開。她的話說出口，需要聽的人聽到了，那便妥當。她不需要從傾聽者那裏獲得反饋，就如同她這一番話其實并不期待任何結果。
真是随性的姑娘。
葉蔓這樣想着，轉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再年幼一些的時候，性子也是跳脫随意的，但她那時卻和江宏盞不同。
江宏盞此時大概是無憂無慮，尚不知愁滋味的。但葉蔓那陣卻已經和葉士遠鬧翻，任性搗鬼做出的許多事情，多少有幾分希望引起別人注意的心思在裏面。
只是當時的她并不自明，要時隔多年回頭望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葉蔓沿着江府的回廊走着，再過兩道門，就能離開這個地方。然而在一個轉角處，卻隐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江晏？
随即轉念一想，這是在江府，聽到江晏的聲音倒也不是多麽奇怪的事情。她來這裏赴約沒有告訴江晏，也不知道他今日會回來。
還是不要在這裏面對面碰上的好，葉蔓稍稍低了下頭，便要加快腳步離開。
然而下一刻便腳步一頓，因為她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語氣不是很和善。
“既然如此，我就把話說明白，那個叫葉蔓的女子，你若是執意要收在房中，便随你。”說話的人聲音雄渾，不見其人便能感覺到十足的威嚴，“可她斷不可能做我江家的媳婦。知肆，你向來懂事明理，怎的在這件事上如此拎不清。”
葉蔓仰頭望天，她已經數不過來這是第幾次聽到這樣的言論了，她甚至根本都沒有打算和江晏如何，為何竟能聽到如此多的阻攔呢。
這仿佛她不是個借住在江晏府上的尋常女子，倒像個狐貍精似的。
“伯父，侄兒本打算事情落定之後再和伯父論及此事的……”江晏聲音溫淡，語氣恭謹，但話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了。
“這事沒什麽好商量的。”被江晏成為伯父的，自然是這江府的一家之主，江偉彥。他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同意？”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江偉彥繼續道：“你和你爹一個樣，完完全全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也完完全全一條路走到黑，犟種一樣，絕不回頭。”
提及江晏的父親，江偉彥臉上略帶了些不忍的神色，可是這話他還是得說：“我當年沒能攔得住你爹，如今無論如何也要攔住你。你現在年輕，可你想過以後嗎。當年你爹和你娘在一起，即便你娘出身不好，我也并未多加阻撓，可結果是什麽？”
“結果是她對你不管不顧，她骨子裏帶的野性，就決定了她定不是一個能安安穩穩相夫教子的女子。她丢下你離開的時候，你只有四歲！”
“我決不允許你重蹈覆轍，也決不允許江家的子孫，再次出自一個罪臣之女！”
江偉彥語氣很是嚴肅，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震得窗外的人久久無言。
葉蔓不記得後面還聽到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出的江府，只知道自己回過神來，便已經在回去的馬車上了。
“小姐，你沒事吧？”雲瑤叫了她家小姐好幾次，一直沒得到回應，擔心壞了。
葉蔓搖搖頭，突然道：“你說，我跟哥哥一起去山西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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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
江晏靜靜聽着伯父說完，并沒有立刻回話辯駁，而是親自給伯父斟了一杯茶，等他情緒稍稍安定一些的時候，才垂首說道：“侄兒從小到大一直敬仰伯父，也知道伯父這一番話都是為我好。可若是伯父信得過，便聽聽侄兒的想法。”
江偉彥喝了一口茶，氣性多少消了一點，朝江晏投過去一個冷硬的視線，“你說。”
“我現在和葉姑娘，并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我甚至都不知道人家姑娘是否有意于我。所以還請伯父莫要聽信傳言，也切切不要和人提及此事，免得給葉姑娘惹了不好的名聲。”江晏說這話時言辭懇切，姿态依然是謙卑恭謹的。
江偉彥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勉強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但即便如此，我也向伯父表明，如果江晏有朝一日确要婚娶，那人一定是葉姑娘。”江晏語氣裏帶了幾分淩然，以及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并不知曉我母親的性情，所以伯父對她的評價，我無從置辯。但我了解葉姑娘，我知道她善良、堅韌、天真、伶俐，我知道她有我喜歡和愛慕的一切。
“如果她不願意做個溫婉賢淑的賢妻良母，那我便跟她一起做對不被世俗認可的野鶴夫妻；如果她想去天南海北，我也會一并追随。
“我看中葉姑娘，與她的出身、樣貌、經歷都沒有絕對的關系，也不會因為他人的看法而有任何改變。
“我不希求伯父能理解我，只希望伯父知道，我意已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