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章
第 61 章
番外一
入學第一天,葉蔓拉着張小臉,氣壓極低。出門之前又跟葉士遠吵了兩句,眼見着秦婉月在一旁裝出一副賢妻良母的姿态,葉蔓心內更煩。
葉蔓知道,讓自己上學的主意就是秦婉月出的。
進了學堂的門,葉蔓差點迎面撞上一個少年。少年看起來和她年紀相仿,身形比她高了半頭,長得倒是蠻俊秀,一雙漂亮的眼眸中帶了些亮光,似乎見到自己很驚喜似的。
葉蔓冷着一張臉,沒心思多想,只想找個位置坐下。少年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肯讓開。
葉蔓一個眼刀掃過去,心下不爽:故意擋路?
似乎是被葉蔓這一眼兇到了,少年抿抿嘴角謹慎地往旁邊靠了半步,葉蔓這才繞過他走到窗邊。
這個學堂裏學生年紀不一,有的已經在這裏念了兩三年,有的則像葉蔓這樣,第一天來。
坐下之後,便有資歷久一點的同窗跟葉蔓搭話,他們見到葉蔓與那少年的小小糾紛,便主動跟她講說:“江晏那個人是這樣的,平常寡言少語的,跟誰也不太合得來的樣子,別理他就是了。”
葉蔓随意聽了兩句,懶得放在心上。
學堂的課桌是老式長桌,兩人同座。葉蔓目光在屋內逡巡,找個餘景瑄的影子,打算跟他一道座,結果葉蔓招呼人的手還沒伸出去,剛剛那個攔路的少年便立到葉蔓面前,語調恭謹客氣,問:“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坐。”
葉蔓瞧他一眼,又瞧了瞧不遠處的餘景瑄,後者已經高高興興和另外一個年齡相仿的小少爺坐到了一起,葉蔓稍稍撇了下嘴角,想了想這也并非大事,便應下了江晏的請求。
至此,兩人便成了同座。
此時的江晏并沒有多餘的想法,他只是覺得小姑娘為人良善,伶俐可愛,想與她親近交朋友。
江晏話少,性格也有些淡淡的,平常總顯得有些不合群,但是他會給葉蔓從家裏帶些好吃的和小玩意,會在葉蔓上課睡覺的時候幫她望着先生抓過來的眼睛,但這些都是偷偷的,不動聲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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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的零食,他會等着葉蔓饞得緊了主動央求他:“我拿我的冰糖山楂和你換!明天再給你補一包蠶豆!好不好,讓我嘗嘗這個!”
帶的小玩意,他會悄悄放在桌上,等着葉蔓聽課聽得無聊了去擺弄,然後擺弄壞了他再壓着嘴角去修好。
先生上課逮人,葉蔓上課睡覺,睡上三四次就會被捉住一次,然後無奈拿起書本站在桌邊搖頭晃腦讀上一段“之乎者也”,這時候江晏就在一邊坐着邊聽邊悄悄微笑。
兩人同座了幾個月,雖然聽起來不短,但是每月朔望學堂不開課,每逢三六九葉蔓不上學,平常她家裏若是有什麽宴會、詩會、觀禮之類的不會去念書,再加上貪懶的時候葉蔓也會逃課,所以江晏和葉蔓真正相處的時間并不多。
于這時的葉蔓而言,她和江晏只是點頭之交的同窗同座而已。
即便如此,江晏心裏也是滿足的——倘若沒有後來那些事的話。
江晏父母不在身邊,借住在大伯父家。伯父家裏還有兩個年紀比他較長的堂哥,這兩位堂哥向來不喜歡他。
大伯是位嚴父,鐵面如山的嚴父,對自己親生的兒子如此,對江晏也是如此。他覺得弟弟把孩子托付給自己,那就得給他養好了。但是養兒講究章法,伯父卻并非如此細膩的人。
江晏五六歲的時候,不小心掉在井裏,不吵不鬧不哭不喊,硬生生在井裏待了半宿,後來還是房裏的老人發覺三少爺不見了,最終才堪堪找見。
被救起的時候,江晏一張小臉被凍得通紅,身上也忍不住哆哆嗦嗦打着顫。
大伯心疼,問他為何不呼救。小男孩忍着眼裏的淚,只輕聲道:“我以為伯父伯母不想要我了。”
小孩子的思路天真又古怪。
大伯用盡可能柔和的嗓音跟他說道:“你要是想管我和你伯母叫爹娘,也是可以的。”
那時,江晏本來是想順勢改口的。但是大伯說這話的時候被兩位堂哥聽到了,等伯父離開後,堂哥對江晏一頓奚落。
小小江晏自知讨了人嫌,便還是繼續管江氏夫婦叫伯父伯母。
大伯以為是小孩子心裏倔,也沒仔細追究。
後來兩個堂哥老是找機會欺負江晏,大伯公務繁忙,後宅的事情顧不上,江晏自己也不說,大伯也就沒怎麽管過。
伯母對這些事情可能是知曉的,但是兩個孩子再頑皮,那也是她的親兒子,意思意思管教兩下也便罷了。
在江府生活的十幾年,江晏沒有告過一次狀。但兩位堂哥卻變本加厲、愈發過分,因為他們每次找了江晏的麻煩,事後不久,便會莫名其妙倒黴,他們總覺得是江晏幹的,卻偏偏又找不到證據,只能兀自氣得牙癢癢。
兩個堂哥是不入學堂的,他們有單獨的私塾先生耳提面命。不過平常讀私塾,但是偶然會來學堂聽先生的公開授業。某次來了學堂之後,得知江晏坐在葉蔓身邊,一邊覺得挺驚訝,江晏這麽獨的性子居然能和人和平相處,另一邊——就開始給江晏找不自在。
葉蔓給江晏罰請帖那次,便是兩位堂哥的傑作。
那時江晏年少,無父無母、身患舊疾,本就有些敏感,再加上确實對葉蔓比較在意,于是便将堂哥的話聽了進去。
他覺得自己确實有必要跟葉蔓保持一些距離,要不然堂堂葉家大小姐,名字和他一并提起,大概确實是不太好的。
于是第二天江晏便跟葉蔓說:以後他要好好讀書,所以自己單人坐。
那是葉蔓第一次覺得江晏這人真是莫名其妙的,要跟她同座的也是他,突然變卦的也是他。而且他那話說的好像自己耽誤了他學習上進似的,好沒來由。
葉蔓覺得臉上挂不住,找江晏理論。江晏卻跟個榆木似的,葉蔓說三句他吱一聲,搞得葉蔓完全無處發力。她愈發氣極,無奈作罷,狠狠記他一筆,然後把餘景暄強行拉過來他跟自己同座。
江晏看他們玩得很好,自己悄然在角落坐着,心頭泛酸。
而葉蔓,她向來有仇必報的,對誰都不例外。
江晏在自己座位上安安靜靜讀書時,葉蔓和其他學生追逐打鬧,有意無意從江晏桌邊跑過,江晏桌角的書便會被碰亂,但又不會給他碰掉,講究的就是“打擾”二字。江晏神色古井無波,只是默默把書整理好放到另一邊。
江晏的座位靠窗,葉蔓糾集一群小夥伴在學堂院裏飛竹蜻蜓,有的竹蜻蜓飛進窗子裏,從江晏面前繞一圈,又飛出去;有的竹蜻蜓飛到江晏面前沒了力,掉在江晏桌子上,江晏等了許久沒人過來讨要回去,便悄悄收進懷裏。
葉蔓知道江晏要背書,就和小夥伴大聲朗誦,十分聒噪。江晏看似不受打擾,實際上一炷香的時間過去,背的書還是那一頁。
葉蔓逮住江晏遲到那次,義正辭嚴向孫先生告了狀,總算找回來幾分場面。一轉頭瞧見江晏身上濕着,外面明明沒下雨,不知道哪裏弄得一身是水。
葉蔓冷着臉,壓低語氣問江晏:“怎麽回事?”
江晏回想起自己院門前被兩個堂哥安置的兩桶冷水,微微垂了垂眼睫,卻只輕聲道一句:“沒事。”
葉蔓也不多問,喊道,“餘景暄!把你外套脫給他。”
“我脫給他我穿啥?”餘景暄道。
“你少穿一層又不會死。”葉蔓眼睛一瞪,語氣不容置疑。餘景暄還是滿不情願,但手上已經在動作了,他把外衣好好脫下來,稍微整理了一下,遞到江晏面前。
江晏沒有動作,“不用。”
葉蔓語氣淩厲,說:“穿上!別回頭給自己漚出病來,再感染了整個學堂,我爹監工的皇帝行宮近日落成,我過兩日還要去大佛寺給父親祈福,可別給我耽誤了。”
江晏為難了片刻,還是接過了餘景暄的衣服。
這件衣服他沒有在第二日立刻歸還,而是過了三五日之後,還了餘景暄兩件。一件原來的衣服洗幹淨了的,另一件找了相同的料子、用了類似的縫制手藝,加急趕出來的全新的。
當日葉蔓還随手扯了個帕子扔給他,讓他擦擦,江晏後來把衣服還給餘景暄了,帕子沒還。
葉家女眷到大佛寺給葉士遠祈願的那天,江晏也去了大佛寺,但他沒見到葉蔓。事實上,葉蔓在知道自己是非親生之後,就已經很少再和秦婉月和她的親兒親女們一起出去,她只是在外人面前還營造着家庭幸福的假象。
只是無人知曉。
葉蔓和江晏二人的過節一次又一次,你來我往。
如果一夜驟雨,那第二天學堂上就會少了江晏的身影,葉蔓是某次在雨天的課上昏昏欲睡的時候偶然意識到的,窗邊那個孤零零的座位居然罕見的空着。不過葉蔓沒在意,她十分能理解有人雨天不想上學的想法,她要是能不來,她也不來。
有段時間兩人關系緩和,那次先生布置了課業,要求作文,葉蔓懶得自己作,鼓足了勇氣請求江晏幫她,算是給他一個臺階下。
葉蔓暗自想着:只要你肯幫我作文,你自顧自抛棄我單獨一桌的事情就一筆勾銷。
但是江晏拒絕了。
葉蔓頓時覺得他不可理喻,于是自己氣鼓鼓地寫了三百字,又找唐錦心家的私塾先生好一番潤色,最後拿到孫先生那裏,得了個“乙”。
文卷下發下來之後,江晏文章上那個朱筆紅批的“甲”字太過耀眼,葉蔓越看越不順眼。
學堂裏唯一一份甲等的課業不慎走失,多年以後江晏在葉蔓藏珠寶首飾的紅木小盒子底下,翻到了自己略帶稚嫩的筆跡。
稱呼別人為“撿破爛的小叫花”的葉大小姐,也幹起了撿破爛的勾當。
葉蔓當時撿破爛單純是氣的,也有幾分覺得這文卷上的字挺漂亮,再後來,就忘扔了。
多年後江晏發現的時候,一言未發,只是手上拿着文卷,嘴角微微勾起。
葉蔓紅着臉辯駁:“你藏我那麽多東西,我藏你一點怎麽了?! ”
江晏笑:“我藏你的是因為我心悅于你,那麽,阿蔓也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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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蔓覺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但流言随風起,她和江晏一個貌美伶俐一個博才清俊,又時不時偶有沖突,有人開始嘀嘀咕咕。
導火索是一個烏龍事件。
學堂後院有個人工湖,湖裏養了不少金鯉魚,是先生親自照料的,先生很喜歡。
有一天午後,這些金鯉魚十個有九個翻白肚死翹翹了,先生大悲大怒,課也不上了,要找出兇手。
葉蔓悄聲跟餘景暄說,她看見江晏往水裏扔東西來着,沒想到餘景暄直接大聲說了出來。
先生很生氣,讓葉蔓親自和江晏對質。葉蔓本來不想這麽劍拔弩張的,但她确實看見了。
再加上江晏好像不想辯解,只是否認,葉蔓心态很微妙,一方面不相信他會做這種事,另一方面希望他能反駁自己給出解釋,所以只好如實說道:她确實看到江晏往湖裏扔東西。
事情的真相很簡單。有學生淘氣,往水裏撒石灰水,江晏看到,找了些草木灰想中和一下水質。辦法是他從書上看來的,但是他發現的時候已然太晚,草木灰也沒用,湖裏的魚沒得救了。葉蔓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真相大白之後,江晏轉身離開,葉蔓想追上去跟他道歉,卻隔着假山聽到江晏和兩個女學生的談話。
女學生叽叽喳喳,滿嘴少女八卦。
“你不是說他們兩個郎情妾意嗎,怎麽會關系如此對立的?”
“你不懂,這才有意思,葉家小姐芳心托付,江三少爺無動于衷,葉小姐這是點他呢,看起來是刻意刁難,其實都是情意。”
“這幾日學堂裏的李小姐不再來學堂了,因為她行了及笄禮,以後不方便出入這種場合,後面就該給自己的婚事做準備了。葉小姐馬上也要十五歲……”
江晏沒等倆女孩繼續說,就厲聲喝止,他一向平靜淡漠,這次罕見有些失态。
葉蔓也适時走出來,先是為剛才的事情道歉,然後也意識到江晏大概是真的不太待見自己,所以聽到這樣的談論才會如此動怒,她有些挫敗,但也很無奈,再次道了歉,和兩個女孩說不要造謠傳謠,然後便走開。
倆女孩也落荒而逃。
江晏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他知道自己一昧的躲避起不了作用,他得離開。但他根本不想離開,他第一次意識到,他聽到那些關于“葉小姐芳心托付”的謠言時,有多希望那是真的。
鯉魚池的事情沒幾天之後,江晏就不來學堂了。聽其他人聊天的時候才知道,他居然出京從軍了。
學生們聊,平日看着江晏倒也算英氣舒朗,但總感覺不是拿長槍的人,真的很意外。
葉蔓想了想之前雨天裏馬車中的那個江晏,對“英氣疏朗”這個詞産生了些許猶疑。要她說,江晏應該算是和潤淡漠的吧。
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葉蔓行了及笄禮,不再進學堂,江晏則随軍遠赴燕北。一別就是三年。
---還有一段,放在作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