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和死亡

春和死亡

桌上放着相機,不知道是誰在切換着相機裏的照片,修長的手指按下一張張的照片。

原來冰島的12月很好看。

神秘迷人的北極光,黑色的沙灘邊不斷堆起如鑽石般閃耀的冰。街道的盡頭就是海,還永遠都會帶着不停歇的聲音。呼啦呼啦地沖擊着岸邊。

打在岸邊不斷沖擊上來的浪花帶着白色的泡沫,那不是藍色的海,是白色的天落下的肌膚。

岸邊的人很多,岸邊很吵,但是岸邊也很美。

晃晃悠悠沖擊的海灘的海水打濕誰的腳,不過這人也不在意。

車道俊拿着相機找尋着不同的鏡頭拍攝着照片,鏡頭不停的閃動,定格下來一張張的圖片。

有一張鏡頭裏,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連續好幾天在冰島的拍攝都遇見的亞洲人,那人不曾說話,他也不知道她是哪個國家的人。

車道俊只是好奇而已,現在的他沒有任何搭讪的念頭,他只是難得在這樣的日子裏走出來。

他在原地翻看着最近拍攝的內容,手裏的相機翻看着之前拍攝的內容。那陸地的盡頭,黑色的海浪卷着煞白的浪花不停的翻滾,像是要把一切都掩蓋,藏住,鏡頭裏的海和天都是黑色的,灰色的霧飄在那裏,孤獨如刀尖直接滑在心間。

車道俊站在那裏,雪花落在他的頭上,雪花落在他手上的相機,雪花落在他的心裏眼裏靈魂裏。

孤獨吞噬着他的心髒,眼睛能看到的一切都帶着陰霾。

車道俊本來計劃着今天在拍攝一些照片,但不知道為什麽,前一秒還有點興趣找一個新的拍攝地,但很快就覺得一切都很沒意思。

他低垂着眼眸看着手裏的相機,他的手很自然地松開,好在相機的肩帶挂在他身上,相機也只是從手中跌落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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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呆的站在那,不知道在想什麽。

“ 你站在這做什麽?” 他站的地方正是一條行人步行的道路,可能因為他站在那太久了,有些路人忍不住說了一句。

車道俊站在那很久,腦袋裏像是被烏雲籠罩,他的思緒也變得越來越沉重,很久之後才回答着,“ 沒有沒有。”

他毫無目的的循着一個方向走着,走了幾步又好像連走路也變得非常的沒有意義,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在想什麽呢?

他也不知道,似乎現在思考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也沒有嚴重到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等他在有意識注意周圍,他看到那個女生站在他面前。

“ 或許是韓國人嗎?” 金秀喜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麽他看起來有點情緒憂郁,但是莫名其妙她就這樣走上來主動打着招呼了。

車道俊聽到熟悉的語言,看着她的視線才聚焦起來。

耳邊是海浪風,眼前是陌生人。

不過他很快對對方的詢問給出了回答。

但他似乎對其提問也毫無關心,他的回答只是簡單地點頭,看起來沒什麽問題,但确實是個沒有禮貌的回答方式。

金秀喜看着他的回答,一時間因為他的無禮感到非常的不愉快。不過還是在海外遇到同胞的原因,金秀喜并沒有把心裏的不快表現出來。

而車道俊也是點點頭,算是道別。

他手裏擺弄着自己的相機,匆匆離開了這個地方。路是清晰的看得到盡頭,但是他的腳步卻看起來沉重的看不清未來一樣。

金秀喜覺得這人有點奇怪,但也只是搖搖頭就離開了。兩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像是萍水相逢再沒有瓜葛一般。但兩人的影子卻曾經交織在一起,像是相互試探的風,毫無痕跡的相互糾纏在一起。

兩人的關系總比兩人想象中要更加緊密。

至于現在,金秀喜走向冰島街道邊的咖啡店。這裏冬季多是陰天,沒有日照的冬季太漫長了。人也變得像是入冬就要冬眠的動物一樣,割裂一點自己的情緒需求好像會更為穩妥的度過去。

但如果真的在冰島呆滿整個冬季,也就知道了。

寒冷的風讓人不得不縮在衣服裏,寒風吞噬着□□的行動和精神的積極。因為陰霾的天氣而變得格外緩慢的時間,像是烏雲遮住的太陽一樣知道春季的美麗卻又看不到。人被莫名的情緒綁架,和情緒鬥争,和情緒共生的日子裏,總是覺得過一天就結束一天。

金秀喜落下最後一筆,她拿着平板畫完的最後一筆,是一個看起來不太現實的場景,挂在懸崖的男人艱難地抓住一根樹枝,腳底是什麽呢?

她該畫上石頭還是海水,又或者是黑色的沙灘?

她擡頭看着窗外,一層水霧被她擦去,她看到不遠處拿着相機漫無目的的男人,還不等她再觀察什麽,手機震動起來。

編輯給她發消息,問她什麽時候新的漫畫才在網站上連載。

她上一本漫畫人氣非常高,出版之後銷售數據非常優秀,所以接連再版了多次。

而積攢了人氣之後她的下一個作品也很受到關心。

“ 你下本作品還沒有想好畫什麽嗎?”

金秀喜看着編輯的留言,突然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其實這本新的作品,金秀喜是不想開的,她沒有什麽特別的靈感,也沒有什麽特別想說的故事。

任何一個作品,不論是文學作品還是漫畫作品,并不是什麽簡單的主題來概括的,企劃書裏總是要寫很多東西,要寫企劃意圖,要寫類型,要寫視角,要寫簡介,要用這些東西來看清一個作品的靈魂。

但金秀喜又很迷茫,寫了這樣的內容,她就一定能創作出來走進自己內心的作品嗎?任何的作品,她總覺得在感動其他人前,先看清自己的靈魂。

随後才好走出去,站在他人身體之外,謙虛的再看一遍自己的作品,感受所有人對其的評論,然後再慢慢縮小不該有的情緒。

讓作品只是作品。

讓作家只是作家。

誰都能看到,聽到,理解到她的作品,但也不是一個作品就能清晰的了解她,她自己都不能通過一個作品了解她自己。

“ 我還沒有決定。不過我會盡快考慮好,随後有機會跟你分享我的創作企劃書。” 金秀喜還是回複了對方,打算好好準備這個作品。

很快她放下手機,在看着窗外剛才還看到的人已經不見了。剛才還進入她眼裏的那個修長而朦胧的身影消失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金秀喜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覺得那個男人倒是跟冰島很相似。人和城市一樣很憂郁,他似乎會一直在這樣的憂郁中,甚至他好像在等待誰能理解這種憂郁。

可是為什麽要憂郁呢?

明明這裏很安靜,這裏也很平靜。

金秀喜低頭看着咖啡,很快朦胧的輪廓,看起來修長又熟悉,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她擡頭看着突然走到自己面前的人。

“ 我… 在外面看到你。”

金秀喜看他先說話,表情也不由自主帶了點自己沒發現的驚訝。

“ 內… ”

其實金秀喜想問他為什麽又要突然來打招呼,剛才不是很沒禮貌的只是點頭嗎?

“ 我拍了幾張你的照片。”

“ 內?”

她有點驚訝于對方直接展示出來的照片,同時也有些隐約感到不開心。這是攝影師嗎?怎麽都喜歡這樣不打招呼直接就拍?金秀喜雖然這樣想,但是臉上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表情。

難道是咖啡店很好看所以順便拍了她?金秀喜在最初的碰面中雖然是主動打招呼,但那好像是個非常讓別人感到負擔的行為,那時候很顯然對方不想跟她說話。但現在又主動走過來,金秀喜感到有些不是很理解。

“ 我是在冰島旅游拍攝自己的作品集,就是旅游的時候拍一套自己的攝影集,我想問問你是不是願意幫我拍攝一套人物照片,所以我就過來。”

“ 啊?是這樣嗎?”

“ 你一個人來的冰島嗎?”

“ 啊,對,這個,就是喜歡一個人旅游。”

也許是一時間找不到什麽理解,金敏叔找了個拙劣的借口,表情也不是很自然,但對方竟然輕輕笑了。

“ 那你看如果可能的話,真的很希望能跟你合作。”

車道俊微微彎腰,他在請求的時候倒是看起來很認真。

金秀喜看他這個樣子,慌裏慌張的點點頭,沒有經過什麽思考竟然就答應了下來。很久之後再回想起來,金秀喜覺得也可能是他長得好看又熟悉。

不過這會跟車道俊相互交換了名字和ins賬號,再約好了時間,金秀喜起身慌慌張張地道別,先離開了這裏。

離開了咖啡店,從溫暖掉進寒冷。金秀喜沒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便選了一個方向漫無目的走着,離開了咖啡館。

她偶爾會想起來,車道俊剛才說的話。

“ 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耀眼。”

*

你為什麽看起來總是這麽憂郁?

不是我在憂郁,只是靈魂找不到了路。

這是什麽夢?

突然在酒店房間驚醒的金秀喜睜開眼,她不太能記得清晰剛才的夢境,但是好像是她在跟車道俊說了什麽,對方給了她回答。

但是那又不像是在回答她。

靈魂找不到了路?

金秀喜的腦海裏只記起來這句話。可是是什麽讓靈魂找不到路呢,明明路很清晰的在腳下。她低頭看着腳,看着鞋,在看着通向門的空間裏每一個地方都可以走過去。

繞着走過去,直接走過去,她都能走出去,那他為什麽會這樣呢?

這個問題在金秀喜的心裏落下了一個烙印,她總是莫名其妙的會想到這句話。就連看到窗外猶如油畫一般的風景,也被帶上了憂郁這個名詞。

金秀喜是一個敏感的人,她對自己遇到的事情都會歸類成一個個詞,熱烈的,陽光的,美麗的,憂郁的,舒适的。

原本冰島讓她覺得非常的耀眼,但這個男人的出現像是帶來一層薄薄的淡淡的濾鏡,在她的眼睛前疊加了一個高斯模糊。

一切情緒都變得失去了界限,憂郁又溫和,舒适又平靜,金秀喜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種不一樣的感官。

想到這她連忙起身拿出電腦放在桌子上,她坐在那裏在電腦上敲敲打打,開始了一個新的作品的創作。

只見電腦上,她已經開始打起新的內容。

【題目:春和死亡 (劃掉)春和死亡

企劃意圖:關于春天大家會覺得是什麽樣的呢?希望?生命?好的情緒?積極的心态?溫和的氣候?但是在冰島這樣的國家只有夏天和冬天。沒有完全可以定義為春天的日子,那這意味着什麽呢?比起先讨論其中的意義或者春天代表的意義,我想先在作品裏找到冬天的痕跡,這會是一個令人感到憂郁的季節,沒有足夠的陽光這讓人的情緒也變得非常低落。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一個情感障礙症的患者,精神上的痛苦和疲憊是沒有辦法完全用語言來表示的。有這樣的一個人他就像是冰島的冬天,似乎是有些遲緩的,又或者是憂郁的 。】

寫到這裏,金秀喜發現自己不自覺的會想到剛認識的車道俊。

“ 也許,他适合做新作品的主角?”

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金秀喜再見到車道俊的時候,反而是更為鄭重其事的狀态面對他。不過車道俊的态度倒是很平靜,僅有的心思都放在拍攝上面了。

是攝影師都這樣安靜又憂郁嗎?金秀喜其實對此感覺着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似乎車道俊不該是這樣的性格。

只是對于剛認識的人,她為什麽會這樣覺得呢?金秀喜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于對方的評價是沒有任何依據的。

“ 金秀喜xi,你需要看着那邊的海。”

車道俊說想要約她拍一組照片,金秀喜本來就想着多觀察一下他,或者說觀察一下他這個職業的人。

但很顯然,拍攝的時候。車道俊倒是沒有了那種随時随地要從身體裏蔓延出來的憂郁情緒。這幾天看到他,人倒是很健談,跟她印象裏見過幾面的人不太一樣。

人的性格會變化這麽大嗎?

金秀喜沒有對着鏡頭的表情并不自然,當她以車道俊的職業和個人風格作為一些參考物的時候,他突然的變化是讓她摸不着頭腦的。

這樣會有一種完全說不清楚的錯位感。

就好像她想要觀測的對象已經死掉了,這對于一個作家是非常不友好的。漫畫成為漫畫之前,也是由文字在她的腦海裏去勾勒的可能性。

現在有人自己破壞了原本的模版,這種變化讓金秀喜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她覺得這個作品好像又沒有了參照。

這種從企劃初期就差距這麽大的作品,讓她的心裏非常不安。是不是還要選擇這個作品主題?金秀喜的心裏突然猶豫起來。

“ 金秀喜xi,可能需要你走到岸邊,離海水要遠一點。”

車道俊比起初遇見的時候多了很多說不清的變化,真的要總結的話就像是從泥土地裏突然冒頭的綠色,讓一片灰白的大地變得格外明亮。

這不是她現在想要的!

金秀喜感覺到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想要吶喊出來的話,但她也只是面色平靜的看着車道俊,跟着他說的地點,向着那個地點走過去。

她的表情沒有想象中嚴肅,但是看起來卻出乎意料的适合這次的人物拍攝。

冰島的冬天很适合在黑沙灘拍照,尤其是陰天的時候。金秀喜不知道這該是怎麽的形容她的心緒。但是陰天裏的黑沙灘是她覺得最适合的。

只是她站的地方還是沒有離海浪有足夠的距離,拍攝到一半,原本看似平靜的海面沖起一片巨浪打在她的身邊。

水花撲哧一下在她的肌膚上融化,迅速扯走了幹爽替換上異常煩悶的濕冷。

“ 你的衣服被打濕了。” 車道俊在鏡頭裏看到了這些,但是他還是拍完了這幾張自然給予的突如其來的驚喜。拍好了照片他才走去金秀喜身邊,随後在下一個浪來之前剛好拉着她離開浪花志在必得的範圍。

車道俊用碩大的手掌胡亂抓弄她的頭發,看着像是幫她抖落頭上的水,但金秀喜看不到他的手掌,只看到他擋在眼前的身軀,幾乎遮掉她的全部視線。

被遮住的視線讓她的思維也跟着錯亂。

她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麽來到冰島,那是她用另外一個筆名參加報紙《中南日報》舉辦的新夏文藝征文當選了本年最佳短篇小說。(1

一千萬韓幣的獎金,她就帶着這筆錢來到了冰島,她期待在這裏找到新的靈感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只是這次比起文字的作品,她更希望能找到什麽有意思主題來企劃制作一個連載的網絡漫畫。

她本來想着這個攝影師很适合當她的觀察對象,雖然說這聽起來是個不太禮貌的行為。畢竟用文藝觀察人并不一定是好的選擇。

但沒想到她反而先成為了攝影師的模特。

到現在為止她已經在海邊陪着拍攝很久了。

她本身想拒絕的,但應該是基于她先把對方當作觀察對象的選擇,她內心還是有一些說不出的抱歉。尤其是她剛回頭就看到車道俊完全沒有任何招呼直接躺在地上拍攝着。

金秀喜不知道剛才好挺帥氣的攝影師怎麽會想到直接躺在地上拍照。不過她自己不是喜歡拍照的類型,雖然知道攝影師會為了拍到一張好的照片,找尋最合适的角度和姿勢。但是這樣親眼看到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很驚奇。

就像她剛看到冰島的時候,也是非常驚奇。她好像找到了什麽新的樂趣,明明是冬天,她的心卻像春天一樣,充滿了溫暧和期待。她覺得自己又能創作出來一個非常滿意的作品。

可是現在看起來,對方倒是比她更沉迷于自己喜歡事物的類型。拿着一個攝影機他就有強烈的表達欲望,鏡頭裏不知道拍攝了哪些照片。

當時金秀喜還不知道她這是在追尋某種叫做“好奇”的情緒,而很多好的事情都是從好奇開始的,随後才有這充滿許多不可能的事情。

“ 要看看照片嗎?” 車道俊很快站起身,站在原地跳了跳,随後摘下自己帽子弄了弄又重新帶回去。

海邊的風越來越強,風拍打在臉上的動作有點清晰。金秀喜邀請他去個街邊的小店裏面,比如點杯咖啡會好一點。

這次旅行有些她也沒有想到的事情。新的朋友像是騎着車從遠方而來,只是那道路很長從首爾到冰島,有人帶着滿臉的笑意跑着走到她面前也無需注意是不是來的路上有腳步和塵土。

他就這樣突然出現站在她的附近跟她打着招呼,他的表情會從笑意變得平靜,但金秀喜知道自己的心情有些變化。

孤獨的,單一色彩的旅行好像被畫筆逐漸填滿色彩。這讓她莫名其妙地以為這次旅行質量也不是頓時變出來新的碎片等着她去拼接成美麗的拼圖。

推門而入,車道俊把相機給金秀喜她可以随意翻看着剛才拍攝的照片,而車道俊去點咖啡。金秀喜一張一張滑動着照片,有的照片很清晰的看得到她的五官,而有的照片卻是一團背影。

直到畫到很後面的幾張圖,那好像并不是拍攝的她,但圖片的色彩讓她覺得有些意想不到,紅色的鮮豔的色彩一點不像是韓國人會選擇的照片主題色。

色彩豔麗而看起來極其亢奮,像是有什麽腦袋裏才會有的精神世界的,用鮮血和肉塊交織産生的無限堆疊的線條,精神像是腳被套上緊箍着思想的紅色舞鞋。有什麽藏不住的燥熱在游蕩,明明疲憊不堪,卻還要繼續在路上徘徊。

爛掉的腳和無法停止的步伐,像是兩個被綁定在一起的矛盾,掙脫和粘合在不停的作用,興奮啊!痛苦啊!燥熱啊!墜亡啊!全都是絕望而崩潰的情緒如線割肉,就算死亡也可能依舊是無可逃脫的噩夢。

金秀喜莫名的亢奮和激動。

他拍出來了,他拍出來那種從生命,從希望,從血肉裏透出的陰郁和絕望。

這就是看不到春天色彩。

但是是她想象中的春和死亡。

她找到了想象中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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