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重逢
重逢
夜裏的風很大,窗外的兩棵梧桐樹搖曳着少葉的枝丫,如同垂死掙紮的困獸,用它老邁的牙齒,啃咬着籠上的鎖。
一股股陰寒的風撲入白衫男子所在的屋內,他緩緩起身去掩上窗子,凜冽的秋風被隔絕在外,案上的燭光不再慌亂地顫抖,只發出輕微的哔剝聲。
這樣的日子,想必以往太過安靜了。
聽不到雲兒唧唧喳喳的吵鬧聲,沒有她無時不刻的纏着自己,他果然是難以适應。
梓真離開後,他的胸口陡然一痛,不知是不是因為屋外的風大,一種不好的預感席卷的他的意識,讓他窒息。
“王爺,剛才陛下派人從宮內給捎來東西了,您現在要看嗎?”
門外的家丁突然出現,他的頭一陣痛楚,模糊的視線艱難的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拿過來吧……”他強忍着身體的不适,伸手接過家丁手裏的白色錦盒,盛放于案上。
夜深雲暗,窗外的狂風洗劫着瀕臨凋落的殘枝敗葉,帶着少許萎靡的意味,月色昏暗如血,淺淺散入冷清至極的室內。狂風中,飄蕩飛舞着枯葉零星落入窗內。
楚雲塵的心緒完全被案上的錦盒攥住,內心一陣寒涼。
他最終還是選擇打開了它。
明顯感覺到纖長的手指幾分顫抖,在翻開錦盒的那一瞬間,白色中一抹腥紅的色澤占據了他整個眼球,刺痛的顏色,詭異到了極點……
下一刻,他便失去的意識,腦海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的視線停留在那抹腥紅之上。
“王爺……陛下派來的人讓我傳話……說……郡主被請入十一皇子府中做客了,讓王爺無需擔心,他一定會幫王爺好好照顧郡主。”
楚雲塵猛然回過神來,狠狠的瞪着此時說話的家丁,眼前的下人被他凜冽的眼神生生逼退了好幾步,他從未見到王爺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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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白衣男子突然劇烈的咳了一聲,溫熱血絲從嘴裏噴出來,心口劇烈的絞痛,大腦嗡的一聲響,驀的,竟吐出一口血來,漸灑到白色錦盒上。
喉口的腥甜一直存在,全身痛着、面上痛着,神智蒙胧幾乎散去。
僅僅只過去了一秒的時間,卻仿佛歷經了好幾個世紀的折磨,任由虛飄飄的神智越過剛硬的石牢奔向天際。
錦盒上淡淡的幾點猩紅,仿佛是從他的心上一滴滴落下來的鮮血。
他心中壓抑已久的悲憤再也難抑,瞬間爆發出驚天的怒吼,一陣巨響,在寧靜的夜裏頓時卷起翻天的巨浪。身體的脈息被他錯亂的神智一起帶動,開始紊亂起來……強大的內力在體內竄動,猶如即将爆發的山洪。
伴随着劇烈的動蕩,他的右掌已經狠狠的震碎身前的木案,銳利的木屑深深紮進他的背肉裏,他卻早已麻木了……
而那個錦盒,也同時生硬的落到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雲兒!!!!”他聲嘶力竭的聲音,刺穿了黑夜的靜曉安寧。連聲呼喚的着一個名字,他的心究竟痛到了何種地步,無人知曉。
他不敢想象,他的雲兒究竟受到了怎樣的折磨,每想一分,他的心就在滴血,直到泣血而盡,方無休止。
“都是父王的錯……”
“都是我毀了你……雲兒……”
“你現在一定很恨很恨父王吧……”
男子不停的重複念叨着一個名字,那只被木屑刺傷的手掌,沾滿了他鮮紅的血液,他俯下身将那只錦盒拾起,手上的血頓時染紅了整個盒身。
沒有盡頭的黑夜,直到天明,如同他沁透血痕的掌心,沒有盡頭的滴着他的血,一直延伸到天地相合。
他用他僅存的一絲理智提醒着自己,這個時候該做些什麽。
平靜,他此時需要平靜下來。
右手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痛楚還在繼續,他拖着虛弱的身體艱難走到書架邊上,從架上取下一枚鑲嵌着羽毛的字簽,看似極為普通,仔細一看才看得出那字簽是由扶搖白玉打造的,只是薄薄的一片,就已價值連城,十分罕見。
“梓真,去給我把梓真叫來……”他嘶啞的嗓音命令着眼前早已被他吓得癱軟的家丁,楚雲塵見他沒有反應,竟然還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竟流露出一絲殺意。
“去北苑給我把梓真找來!沒有聽懂我的話麽?!”
送錦盒的家丁在他的嘶吼聲中,回過神來,很快便領會到他的命令,連忙提腿而出。
一向溫文爾雅的雲王怎麽會氣成這樣,又是誰惹了他?那個家丁倒是有點摸不着大腦,受了驚吓似地一路狂奔到北苑。
待室外的狂風慢慢風平浪靜後,屋內的男子也稍許冷靜下來,然那個被血污染的錦盒此時還在他的面前,盒裏的白色布料上灼人的一抹腥紅,卻在他腦海裏久揮不散。
到了這樣的地步,他修長的身子顫抖的再也直立不住,拿起它來便握成粉碎,血液滴染上他白色的衣襟,鮮紅得觸目驚心。
仍然處于混亂之中的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他能怎樣挽回……那屬于她最寶貴的東西……
只是大錯已經鑄成,注定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悲哀的看着這一切——他用自己心頭上的血,為她開了一夜的萬世血蓮。
他活在痛徹的自責與迷亂中,今夜的所有折磨,都如駭浪驚濤,漫天深沉的顏色翻雲覆雨,纏繞成他幾生幾世的劫難,永遠無法化去。
僅僅只是一夜,一夜而已,就讓他十五年來的所有的理智剎那間灰飛湮滅,他變得不再像從前的那個楚雲塵,再也不複當初的冷靜與自持。
這一切變化,都是為了他的雲兒。
那個被吓得魂飛魄散的下手,已經去了好久,楚雲塵開始等着有些不耐煩了,面色很是難看。
窗外的樹影晃了晃,梓真鬼魂一般的身影便現了身,還好趕在他發火前面,他心裏暗自嘆氣。
“發生什麽事了,屋子裏煞氣重。”白發少年阻在窗口,詢問道,卻不想靠近屋子。
“替我去一趟流洲,把這個信物親手交給陵王,盡快換回我寄托在他那兒的東西。”楚雲塵已經很沉的住氣了,他将手裏的白羽玉簽丢給窗旁的少年,面色不改,依舊沉重。
“現在就要嗎?可是還不到五年之約。”他與他整整十三年的計劃,難道即将付諸東流麽……他難以置信。
“我等不了五年,雲兒她也等不了五年……對不起……梓真。”楚雲塵不敢看他責問的臉,他縱然有一肚子的理由,也化解不了對他的虧欠。
“雲兒現在落到楚皇的手裏,他定會拿她與我手裏的那件東西交換……這些年來,我從未對那塊破鐵動過念頭,他若是要去,我就給他。”楚雲塵冷靜的說完這句話,心裏卻是松了一口氣。
“破鐵?你居然稱先皇給你的五十萬兵符為破鐵……呵呵……你倒是大度的很。”
“答應我好嗎,梓真,只有這一次……算我請求你,其它的事,以後再說。”
“我知道,都是為了你的雲兒,能讓你做到這個地步的,除了她還能有誰。”
聽不到青兒在她的耳邊,一個勁的叫着郡主郡主……床榻上的少女難以睡得安穩,這是她半個月來第一次想家。
明顯感到十一月的天氣驟然變得寒冷,她将床榻上繡着鳳舞朝凰的被子緊緊的裹在身上。
大病初愈,身上似乎還是沒有什麽力氣,清秀素雅的小臉毫無血色,蒼白的惹人心疼。
經過那件事之後,她堅強了不少,看着白皙的手脈上,之前的傷口已經愈合,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痕跡,她釋然了。
半個月前,她曾選擇割脈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老天依舊不肯憐惜她,還留着她這條殘命,茍延殘喘的活在這個冰冷殘酷無情的世上受苦受難。
她苦笑,都過了這麽久,那個人竟然還未出現……
“郡主醒了沒有?”殿外的男子冷峻依舊,他看了一眼宮婢手裏端着的食物,完完整整的保留在盤中,冷酷的面上露出一絲不悅之色。
“回殿下,奴婢剛才進去給郡主送食,可是郡主要奴婢出去……”
楚凰真沒有聽她把話說完,就踏入了寝殿內,遠遠的看着床榻上被被子裹着的一團,他的眉角輕輕蹙起,直直走向了床邊。
“身體好些了麽,為什麽不吃東西,如果是不合胃口,我就吩咐禦膳房重新準備,直到你肯吃為止。”威嚴的嗓音不容任何人拒絕,卻又帶有三分溫情,這是他第一次去哄一個女子,果然有點不适應。
望着床上少女嬌柔虛弱的身子,他再也不忍去折磨她了,半個月前他好不容易将她從地獄救回,便發誓他這輩子都不會放手,她注定是他一個人的。
可是她連一句話都不願和他多說。
強健的手臂一攬她無力纖柔的腰身,便将她整個人擒在懷裏。“還在恨我麽?”
“原本我還想告訴你有關雲王消息……現在看來……”楚凰真故意這樣說道,時不時看了她微弱的目光,果然在聽到“雲王”這兩個字後,閃過一絲顏色。
“這幾日你好生休息,等你身子好些時,我再與父皇提我們的婚事,到時候還真想看看楚凰月的表情。”他沒有征求她的同意,私自決定了這件事,卻未注意到懷裏的少女是一副怎樣的厭惡表情。
可是世事難料,楚陵真做夢也沒想到,他的父皇竟然會拒絕他的要求。
“父皇,你說什麽?!你要把雲衣還給楚雲塵?!”
“真兒,父皇知道這些日子你對她生了情,可是她的心根本不在皇宮內,不在你身上……不然她也不會想不開,幾次企圖自盡。”
“我知道你是為了雲王手裏的兵符,可她都已經是我的人了,你不能拿她做籌碼。”
“真兒,你若是将來想成為一個真正的贏家,切忌決不可為了一個女人誤了大事。”
“……父皇……并非孩兒愛上了她,只是……我心裏……難以割舍,這些日子,她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使再有權利,也無法左右一個人的生死。”
“那就等你将來贏了楚雲塵,再奪回她就是了……只要她還活着,她這輩子就是你的女人。”
楚凰真極不情願的認可了楚皇的旨意,他還年輕,有些事情斷然沒有他的父皇想的深遠,例如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
十二月亦是寒風刺骨,涼入骨髓。雲衣做夢都沒有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裏,還能活着回到雲王府。
大門依舊是原來的模樣,她站在入口處停留了片刻,往昔的記憶在她腦海中層層憶起……眼角竟然滑落出冰涼的液體,胸口微堵。
如今真的回來了,卻有一種萬事皆虛妄的幻覺。
南苑的走廊上,朝陽清輝一般皎潔又幽靜的光芒,仿佛從亘古一直穿越射破到整個偌大的院子,明亮閃爍的讓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日樹影下那抹白色的身影,衣袂翩然,掩盡日月之光。
那麽熟悉的容顏,那麽熟悉的身影,她心縱然有萬緒,苦痛酸甜一一嘗盡……都無法形容此是的心情。
是恨是怨還是其它的什麽……唯有萬物靜止,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素白的衣襟,襯托那副絕色的清俊容顏,白色的身影猶如幻夢,蕭瑟如秋風,純淨如雪。
她對他的每一分神色都了如指掌,卻是從未見過如此憂傷蒼白的他。
他看到她的望着自己的神情,突然胸口一陣痛楚,手捂着心口,原本受傷的右掌傷口并未處理,鮮血不斷湧出來,落在素白的衣衫上,在順着衣衫落入地面。
可是他的神情卻是寧靜的。
整整一個月了,他就這麽一直等着……等待着這一刻的到來。
一直活在悔恨中的滋味不好受,他沒辦法解脫,日日折磨着自己,只願她平安無事的回到自己的身邊,別無他求。
雲衣眼看他快要倒下的身影,心頭猶如玩蟻蝕心般抽痛着,只見他負手支撐在樹影下,還極為勉強的向她擠出一抹笑意,目的在于向她示意,自己無事。
她的心隐隐作痛,積壓在心底多日的恨意剎那間蕩然無存,再也顧不上其它的束縛,向他跑去……心中最痛的一處被深深穿刺着,崆峒悲戚的眼神迷離黯然……這樣的失魂落魄,卻又不願讓他看盡。
倘若沒有了他,她活着又有何意義呢。
楚雲塵不再似平常那般拘束,看着她就這麽肆無忌憚的朝向自己跑了過來,竟然伸出了雙臂,直接擁住了來人,緊緊擁在懷裏。
這是她渴望已久的溫度……這麽熟悉,這麽溫暖……是她的父王的懷抱。
短暫的時光,沒有只言片語,她貪婪迷戀他的懷抱,不願分開。沉迷了好久才舍擡得起頭來看他,看着他清淺溫潤眉目,面色蒼白如玉,似笑非笑的神色,目光深依然深邃。
楚雲塵任由她這麽看自己,寬松的衣袖之中探出了的他的右手,白皙的皮膚上交錯着斑駁的傷痕,觸目驚心。在此之前,他曾千百次叮囑自己,不要露出悲傷之色,竭盡全力給予她一個嶄新的環境,讓她忘記過去的痛苦。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縱使自己見到她的那一刻心痛無比,也要極力掩藏。
雲衣的纖手情不自禁輕輕地撫上他秀麗無倫的臉容,掌下接觸到的肌膚,溫涼柔軟,真實的讓她心安。
她清澈的眸子凝視着他,生怕一眨眼眼前人便會消失不見……
她的手緩緩下移,輕輕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上面早已傷痕累累,白皙肌膚上交錯着可怖的傷痕,光是看着這些傷痕,便能略約想像出此前他遭受過怎樣的苦楚。
一時間雲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只是含着眼淚,一遍又一遍地撫摸那些傷痕。
可是她還是止不住想要流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