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同類(下)
同類(下)
秦望舒沉默了幾秒,突然勾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甚至連面上都帶着敷衍。“我不是好人,那你是嗎?”
秦老爺子有些錯愕,他沒想到秦望舒回答得如此直接。但也只是一瞬,他就恢複了正常,勝券在握道:“山神沒有抓我,它盯上了你。”
秦望舒絲毫不懼道:“下一個會是你嗎?”
秦老爺子捏緊了煙杆,已經凹陷的嘴唇上是白色的胡茬,顯然秦望舒這個問題惹怒了他。秦望舒眼裏終于帶了絲笑意,她退了一步,直起身,跺幹淨鞋上的髒東西。
“沒關系。”她不等秦老爺子回複,又道:“我和張雪會在下面等着你,等着秦家村。”
祭祀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已經完成,接下來有沒有秦老爺子主持都無所謂,但他時刻牢記着自己村長的身份和權威。他在秦望舒這裏吃了癟,勢必要在其他地方找回面子。
他指揮着村民上供品,秦望舒好奇伸長了脖子看,沒想到竟然只是一些雞鴨和雞蛋,偶有一些水果。秦家村人口不少,之前圍成圈時,秦望舒粗粗估算有百來個,現下供品卻不多,只在銅牛面前淺淺的疊了一腿高。
有村民見她靠近了,一臉防備擋在供品前,生怕她惦記。秦望舒氣笑了,她退回張雪身旁,張雪從最開始就像是雕塑一樣跪在這裏,一動不動,她甚至都懷疑張雪暈過去了,只是身體應激反應讓她沒倒下去,但她又覺得張雪承受力沒這麽差。
秦望舒撩起風衣抓在手裏,面對面的半蹲在了張雪面前。張雪閉着眼睛,像蝶翼般的睫毛上面布滿了血痂,翅膀被壓垮飛不起來,貼在眼睑處隆起一塊,死死粘住。
她伸出手,手指慢慢碰到了張雪的臉。沒有柔軟的皮膚,指下是硬硬的血痂,上面還有夏波傾倒的血液,粘滑粘滑的,她下意識弓起手指,換成了一只手摸上去。
她最先清理的是眼睛,一只手的能力有限,她弄了半天,才勉強清幹淨半只眼睛。她遲疑了一下,松開抓住風衣的手,整個人向前傾以身體夾住。
解放了另一只手後,她的效率大大提高。她兩指壓在張雪眼皮上,看着對方眼珠顫動,另一只手用小心地剝開眼睑處的血痂,清理出一塊幹淨的皮膚後,捏住睫毛,慢慢地帶走上面的小血痂。不一會兒,兩只眼睛就清了出來。
她看見張雪動了動眼珠子,似乎察覺到眼睛上的束縛消失後才緩緩睜開。一個人容貌生得怎樣,眼睛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張雪的眼睛是标準的杏仁眼,大又不失圓潤,充滿美感的柔和線條,奠定了這張臉菟絲花般柔弱的氣質,眼睛略長,占據的面白夠多,在柔弱上又多了幾分妩媚和豔色。黑黑的瞳孔,被上眼皮半遮,像是含了情,卻又得天獨厚的沒有露出下眼白,不大不小的格外靈動有神。
滿臉的血痂不僅沒有拖累,反而因為舍去了其他的亮處,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真漂亮。”秦望舒由衷地贊嘆道。她把張雪耳邊的頭發撩到身後,露出一張完整的臉。她手上已經染上了濕滑的血液,腥臭腥臭的,她卻不再感到惡心。
她問:“你恨我嗎?”
張雪沒有回答,她的嘴也被血痂包裹,根本無法發聲。秦望舒知道,但她卻有意忽略了這點,反而開始清理額頭。血這種東西說容易也不容易,說難也不難。若是在衣物上,定是要皂角搓上好一會兒才行,可若是在身上,一旦幹了結痂,只需要輕輕一剝,便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她蹲了一會兒覺得腳酸,就換了腳,忘了還夾着的風衣直接掉在了地上,地上還未幹的血液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瞬間就爬上了一片。
不過是幾眼,秦望舒就歇了搶救的心思,幹脆兩腿一跪浸在了血水裏,怎麽舒服怎麽來。小腳的西裝褲不厚,剛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刻,一股濡濕感透過皮膚直接傳達到大腦。她皺起了眉,突然看見張雪眼裏的笑意,又松開,面上多了些自己也沒發現的笑意。
“應該恨的。”她直着腰杆,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我所有的計劃都只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敢以身涉險就私自把你牽扯進來,是我膽小。你恨,打、罵、怨都是應該的。如果我說這是意外,你信嗎?”
“我以為來得及的。”
她眉間罕見的有絲悔意,像是蒙塵的明珠。就皮相而言,她并不輸張雪,若是此刻她擡起眼,玩起張雪那套扮菟絲花也定是美人含淚,未言便讓人先去火三分,可她是秦望舒。
“我知道他們會有動作,秦蘇與我在這說話沒有避諱,幕後之人就算沒看見也會有眼線傳消息,我以為他們不會動秦蘇。”
她以為他們不會動秦蘇,這一點無論張雪和夏波都沒有想過,所以他們就順理成章地認為張雪是被故意推出去的。若她不是當事人,也定會這麽認為,可就算她是,在他們兩個那麽篤定的态度下,她竟也産生了懷疑。是不是在她沒發現的時候,她的潛意識已經按照她的思維習慣替她做了決定。
張雪動了動嘴,但因為血痂的存在仍未發出聲。秦望舒清理得很認真,血痂破了的碎屑她也沒放過,一點點撚了扔掉,這讓張雪生出了她在故意浪費時間的念頭。
“打聽山神的是我,秦蘇是自己人,我們和她不過是泛泛之交,有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找不到他們的動機,就自然認為他們不會做傻事。我和夏波不在,他們若是要下手肯定挑你一個女人,讓你去找秦蘇,有賭他們不會這麽快下手的原因,更多的是我想你安全。”
張雪嗤笑一聲,因為嘴被封住聲音近乎于無,但秦望舒還是聽見了。她見張雪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哪怕是顧忌着她的動作,仍是撇開了些頭表示抗拒。
這是張雪慣有的小女兒姿态,換而言之她聽進去了。
秦望舒伸手把她掰正,神色柔軟道:“我雖不是好人,但我們相識三年多,我是什麽樣的人你總是清楚的?”
張雪皺起了剛清出的眉頭,白嫩的肌膚在血色的映照下,吹彈可破。秦望舒擦着她眉毛,碎屑簌簌落下,掉在睫毛上,差點就要掉進眼睛裏。
她不悅的等起眼,秦望舒故意戳了戳她臉。硬邦邦的血痂,一用力就裂開,她手指一勾,完整的大塊就掉下來。秦望舒揚了揚眉,故意道:“你多少文章都是我幫你寫的,不然就憑你那水平,得多少個年頭才坐上現在的位置,不心懷感恩就算了,還以德報怨?”
“秦望舒!”張雪更氣了,她猛地一張嘴,斷了的血痂掉進嘴裏,她面色一僵,立馬吐掉。
“怎麽回事?”一位聽到這邊動靜的男人突然喝道。
“女孩子愛美,我幫她清理。”秦望舒用力轉過張雪的頭,半白半紅的臉怪是吓人。
男人被吓得退了一步,他自覺失了面子又立馬上前色厲內荏道:“再鬧,我把你一起綁了。”
秦望舒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她盯了男人一會兒,又毫無預兆地收回眼神,不高不低的聲音道:“知道了。”
男人愣在那裏,顯然沒料到秦望舒會回複。他抓抓腦袋,被身邊的人踢了一腳,頓時又罵罵咧咧地動手回去,中途的小插曲誰也沒放在心上。張雪一個被綁住了手腳的女人,另一個雖行動自由但也是女人,兩個女人而已,能成什麽事?
“秦望舒會受這個氣?”張雪譏诮道。
“秦望舒什麽氣不能受?”她反問回去。
供品已經全部擺放完,秦老爺子高舉三柱香在頭頂,又是那古怪的方言,大聲誦讀着什麽。秦望舒覺得有趣,多留意了一會兒,就聽見張雪道:“他們在說什麽?”
“求山神庇佑村子安寧,風調雨順。讓山神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的過錯不要怪在秦家村的頭上。”她轉了下眼珠,對上張雪的目光,問道:“怕嗎?”
張雪冷笑一聲:“這話不得問你?我死了你怕不怕?”
“怕,怕死了。”秦望舒揭下最後一塊血痂,站起身。
張雪被秦老爺子指揮的人架起來,她跪久了血液循環不暢,剛站起氣來就要倒下去,衆人見她滿身是血都嫌棄,沒人伸手去拉一把,秦望舒手疾眼快抱住了她。
原本已經習慣了的血腥味,在聞到幹淨的空氣後,再次卷席而來。她壓住翻滾的小心思,毛遂自薦道:“她沒力氣,我背着她吧。”
秦老爺子沉吟不語,目光銳利得像是要看穿她整個人。她笑臉相迎,無所畏懼,甚至還把張雪往懷裏攬了攬,瞬間衣服上被蹭得全是血。
秦老爺子眼皮子一跳,手一揮算是允了。
張雪的手被綁在背後,秦望舒想要背也無從下手,她不指望秦老爺子會大發慈悲松了,只擔心磨蹭久了他會改變主意。她沒多想,一手攬住張雪的背,一手從她大腿下穿過,直接來了個公主抱。
張雪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她不敢掙紮,生怕被秦望舒摔下來,但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來。她在懷裏被抖了幾下,屁股又被膝蓋頂着,像是在調整位置,她只覺得後腦勺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大包又開始疼了。
“你行不行?”她臉貼在秦望舒胸口,小聲咬牙道。
“有關系?反正也不是我摔。”
張雪恨得磨牙,想翻身往裏縮些,又真怕被摔下來,整個人僵在那裏不敢動,沒一會兒就感覺全身發酸。她見秦望舒走得穩穩當當,她又有些自得道:“我是不是很輕?”
秦望舒不明白張雪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就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她故意手一松,刮耳的尖叫立馬響破耳朵。秦老爺子轉過身,她面帶歉意解釋道:“太重,手酸沒抱穩。”
張雪氣的兩頰鼓鼓,卻又無可奈何,幹脆腦袋一埋,眼不見為淨。
秦老爺子帶她去的屋子在秦蘇家背後,又與被隔離在外的秦蘇家不同。這個木頭搭建的破房子,巧妙地立在了隔離線內,正好在幾戶人家之間,恰巧又都對着窗戶,絕佳的被監視地點。
秦老爺子取下門闩,木門發出年久失修的吱嘎聲,撲面而來的黴味伴随着一股潮氣,屋裏堆了一些柴,亂糟糟的稻草散得一地,其他什麽都沒有。
“還要我請?”他見秦望舒遲遲不進,不悅道。
“哪敢?”事已至此,秦望舒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擠對秦老爺子的機會。他生氣,她就開心,反之則亦然。她跨過高高的門檻,還沒選好能落腳的地方,門就被關上了。
咔嚓一聲,門闩鎖上,她們兩個被關在了裏面。得虧屋子破,射進來的光線勉強可視物,她也沒再挑,直接把張雪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旁邊。
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張雪身上的血腥味沖人,一時間把屋子內腐爛的黴味都蓋了去,張雪聞不到,秦望舒只覺得熏得頭疼,悄悄地又拉開了一些距離。
屋子內靜悄悄的。秦望舒起身開始檢查四周,窗戶被木頭釘了起來,雖然有縫,但她試過後發現僅憑人力根本無法破開。四處都被圍了起來,她踢踢踹踹竟沒有找到一塊松動的模板,唯一能離開的只有門,難怪秦老爺子放心她和張雪待在一塊。
“能出去嗎?”張雪見她拍着手回來,迫不及待道。
“不能。”秦望舒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她中午雖然吃了飯,但消耗不少,之後又吐得幹淨,現在胃裏空空得有些餓。她沒指望會有人給她送飯,于是往身後的柱子一靠,開始保存體力。
張雪不知這些,只當秦望舒沒轍。她心裏焦急,又嘲諷道:“你不是神嗎?怎麽神連一個破木屋都出不去?”
這句話觸動到了秦望舒某個神經,她睜開了一只眼,射進來的光線落在眼睫上,漆黑的瞳孔有些幽微,像是在藏在暗處的野獸。只是一秒,又變回了原樣,她架起一條腿,有些吊兒郎當道:“你消息可能有些落後,我剛退休,現在是人。”
“神無所畏懼,但我怕的東西很多。”她蜷起食指,在膝蓋上點了點。聲音有些輕,有些暖道:“我怕你哭,怕你出事,更怕你死了。你跪在那裏,秦老爺子舉着那盆血的時候我就在想,張雪這麽嬌氣這麽精致的人,怎麽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她該有多怕啊?”
張雪咬着唇,綁在身後的手虛空抓了抓。她倔強道:“騙人誰不會?”
“對,我騙你的。”
秦望舒低下頭,抓了一把稻草,幹幹的稻草有股黴味。她又扔掉擡起頭,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眼裏似乎有水光,再看卻只是光的反射。
“我很生氣,從來沒這麽生氣過。我當時都想拔槍出來救你了,差點兒,也就只是差點兒。我看秦家村的人這麽多,又冷靜下來,我想秦老爺子答應了我,讓你性命無憂,他好面子,總不至于當面穿小鞋,我就信他一回。”
她揚起腦袋,呵出的熱氣在射進來的光線下是一股白霧,立馬就散了。
“血太多了,我看見他們一碗碗往你腦袋上澆,一開始我還有情緒,到後來麻木了。澆的不是我身上,我承認我有病,缺乏同理心,所以我總想着成神,因為神是無所不能的。我當作家最初是方便看書,到我寫了第一個故事後,我突然能理解那些玩弄權術的人了。誰不想翻手為雲,覆手為雲,談笑間決定一個人乃至一群人的生死呢?”
“如果我把槍給你,”她從懷裏拿出槍,還帶着她的體溫,放在手心送到張雪面前。屋內光線很暗,她又擋住了大部分射進來的光。她身子伏了過去,像是某種伺機而動的野獸。“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秦望舒的臉掩在背光之下,張雪看不清,她卻能把張雪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見張雪的睫毛飛快顫着,這是心動的表現。她又看見對方咬住了嘴,這是在糾結。緊接着睜大了眼,杏仁樣的眼睛可憐又無辜,柔媚的眼角仿佛随時含着一抹情,勾得人心神搖曳。
她聽見了張雪嬌滴滴的嗓音,沒有一點兒嬌柔做作,天生就該如此模樣。“望舒,你會把槍給我嗎?”
張雪眼裏滿是渴求,直勾勾的,赤裸裸的。秦望舒從未見過她如此露骨的眼神,她有小心思,雖不深卻也藏得不錯。得益于那張得天獨厚的臉,基本上百求百應,金小姐被寵壞了,她也被寵壞了。
“不會。”
秦望舒沒有絲毫憐惜之情。張雪眼裏也沒有任何詫異或是失望,她們太熟了,太了解對方了,這種程度的試探更像是她們之間的小情趣。沒有人會願意和常勝将軍在一起玩,他們無法接受一直輸的事實,就好像證明了自己是個廢物。所以她需要耍上無傷大雅的小手段,再哄着些張雪,才能讓她們的友誼像現在——天長地久。
“天還亮着,有夢晚上在做。”秦望舒好心建議道。
她收回了槍,又坐回原位,但把身上的披風脫下來蓋在張雪身上。突然的溫暖消失,她打了個寒顫,但又立馬忍住。她不避諱地搓了搓胳膊,擠到了張雪身邊,兩人挨得很近,就像是三年前,她與張雪感情正好時,她在張雪家玩得太晚留宿,兩人擠在一張小床上。
張雪輕哼了一聲,下巴夾着風衣往秦望舒身上挪了點。幹坐着實在太難受,她又接着之前未說完的話道:“你把血澆我頭上了。”
“沒有。”秦望舒飛速否認。她掀開風衣一角,自覺地擠了進去。她抱住張雪往自己懷裏攔,讓風衣盡可能地遮到更多。兩人的體溫交融,熱度一下子就上升起來。她覺得舒服才道:“我沒澆,夏波替我擋住其他人視線,我倒的是你後面。”
“哦。”張雪面無表情的應了一聲,半晌她又道:“我摔到了腦袋,起了一個大包,特別疼,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頓了頓,道:“你得賠我。”
“好。”秦望舒敷衍了一聲,張雪不依不饒,她無奈道:“那這個月稿費都給你,不行就加上下個月。”
“不夠。”張雪得寸進尺道:“我還要你那瓶玫瑰味的香水。”
“我用過了。”
“我不嫌棄,我買不起。”
……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像是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午後。
驕陽正當頭,藍色的窗簾被風吹得飄啊飄啊,蓋在了張雪頭上,像是公主的頭巾。她笑着把它扯下來,給聽完她改寫《小美人魚》結局的張雪許諾,會寫一個關于張雪公主的故事。
可三年過去了,秦望舒筆下誕生過無數個公主,但沒有一個叫張雪。張雪的公主夢從那日起似乎破滅了,誰都沒再提起過。
她磕着下巴,不知怎麽想到了以前,她道:“我還欠你一個張雪公主的故事。”
張雪像是想到了什麽,繃緊了臉道:“你要當神嗎?”
“我不是神。”她第一次明着說出這話。她怕張雪不信,轉過一點頭,看着對方眼睛很認真道:“神強大而又無所不能,但我會痛,會流淚。”
“所以我是人,和你是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