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親昵(上)

親昵(上)

兩人的聊天終結于秦望舒肚子一聲響。

“我中午吃的東西吐光了。”秦望舒罕見的臉有些發燒,她手按在胃上,随着胃部輕微的抽搐而顫動。“接下來不會有食物和水,所以我們得保存體力。”

“你有什麽計劃?”張雪一句話把之前的溫馨和樂粉碎得徹底,瞬間拉回了她們都下意識回避的現實。“我認識的秦望舒,無利不起早。我不想把你想得這麽壞,但與我手帕之交的那個秦望舒早死在了三年前。”

“你抱着我的時候,我有片刻動搖,想過你有一點丁兒為人的情感,比如說愧疚。”她抿着嘴,淡粉色的唇瓣是春日枝頭裏最鮮嫩的那一朵花瓣,透着惹人憐愛的嬌豔。“但想來我這樣沒本事的人,有什麽值得你愧疚的呢?”

她自嘲一笑,道:“你的愧疚都是留給有用的人,是我張雪不配。”

“什麽時候發現的?”秦望舒喉頭滾動,張雪還在懷裏,風衣下暖暖的溫度讓濕漉黏稠的血跡逐漸結痂,血腥味淡去不少。

“你說退休的時候。”張雪又往秦望舒身邊挪了點,兩個人徹底沒了距離。“人的習慣或許會變,但是很難改。你食指第一指節處有一層繭,是你用筆不正确姿勢導致的,每當你說謊時,就會用大拇指反複搓這裏。”

“你會退休嗎?”她沒有執着眼前的問題,而是跳躍式地提出了完全不相關的問題。“你願意退休嗎?”

這對秦望舒而言并不是一個難以啓齒的問題,她只是覺得很奇怪。對的,奇怪。她和張雪的友誼終止在三年前那場事故,自此兩人幾乎形同陌路,誰也沒想到第一次破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她難以形容現在微妙的心理。

她歪了一下腦袋,決定說真話。“想退休。”

張雪點了點頭,她們向來說話隔着一層皮,點到為止,話外的意思都由着各自掌握的信息推斷。聽起來很是不靠譜,像是孩子的惡作劇,可卻是一種篩選。

“道歉。”張雪道。

“對不起。”幾乎是在同時,秦望舒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沒有間隔,沒有思考,就像是她知道這一切會發生。與她一樣的是平淡略顯冷漠的音色,毫無誠意。

張雪擡起頭,她在秦望舒懷中,只能看到對方尖中帶圓的下巴,流暢的線條,恰到好處的長度,是漂亮的。她的手還被綁在身後,長時間保持的一個姿勢讓她手臂經過酸麻後,又奇妙的産生了新的知覺。

秦望舒的懷抱是暖的,但身上沾了血,濡濕過後也不見得有多舒服。但她張雪卻感覺到一陣久違的安心,像是孩子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她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年老者眼珠混黃,是一種病變,年輕者也有,也是一種病變。可人卻喜歡用眼睛的黑與白去區分心靈,她覺得荒謬。她與秦望舒心思不淺,卻偏生都有雙分明的眼睛,清清淩淩,像是溪邊剔透的鵝卵石。

“你的打算?”她到底是沉不住氣,不論事關自己還是別人。

“山神今晚會來。”秦望舒說着話,胸腔産生共鳴微微顫抖着,過近的距離帶起了一片熱氣。她的心跳不急不緩,不知道是不是太安靜的原因,她恍惚間聽到了另一個心跳,漸漸地與自己重合。“你知道狼和狗的區別嗎?”

“尾巴?”張雪不确定道。

“不盡然。”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張雪的發旋有些出神。硬邦邦的血痂壓在身上,盡管鼻子已經适應,那暗紅色的一片仍是生理性的不喜。她抽出手,掐斷一塊粘住的發絲,碎屑簌簌落下。“狼與狗外形幾乎一致,說是犬科類動物但本質都是野獸。”

“人養惡犬通常給帶血的生肉,就是為保其兇性,狼不需要,因為它自小就是吃生肉長大。如果把一只狼當作狗養呢?給它舒适的窩,安全的環境,細心呵護,磨了它的爪牙,軟了它的筋骨,那還叫狼嗎?”

染血的襯衫一片紅,碎屑落入其中在昏暗的環境下不分彼此。她低着頭,眼神專注,很是耐心。“天底下的畜生都一樣,區別只在于聽話不聽話。”

秦望舒意有所指,張雪豁的生出一種荒謬的想法。還不等她開口證實,就聽見那冷淡的嗓音裏帶了一些微妙的情緒道:“山神是個聽話的畜生。”

張雪猛地抓住了地上的稻草。猛烈的情緒自胸口如滔滔的山洪直沖大腦,燙得她連腳趾頭都忍不住蜷縮。她只是顫抖着,張開的唇瓣像是飽滿熟透了的漿果,落在地上已近糜爛,

她睜大眼茫然地看着秦望舒,半明半暗中那張臉裏沒有情緒,下垂的眼睛仿佛正看着她,像是廟堂高坐的菩薩。七分閉眼,三分微睜,就連高高在上的憐憫都只不過是仰視中自我幻想的感動。

她想說我不信,但她更知道沒必要,哆哆嗦嗦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感覺到了如蛆附骨的窒息。她不得不張開嘴,像攤子上販賣的魚,努力地打開着魚鰓,一張一合地掙紮,但眼前的黑卻越來越重。她又回到了那個小床,泛黃的蕾絲,苦澀的藥味,無力的四肢,她在陽光下暴曬,即将渴死。

“然後呢?”她死死摳住背後的柱子,或許是雨季,幹燥的木頭被浸潤得有些軟,她好像聽見了一個微小到不存在的斷裂聲,但好像什麽也沒有,尖利的指甲順利地掐在木頭裏。

“山神是被圈養的。秦家村是一個圈起來的——豬圈?”

秦望舒的聲音有些上揚,似乎是質疑這個詞的準确性,但她并沒有糾結,繼續道:“那只手是山神的。我早上跟着你們昨晚留下的高跟鞋腳印确定了金依瑾掉下的位置。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兩人高的坡,泥土吸飽了水有些綿軟。”

她擡起手,在空中勾畫出大概的模樣。“這樣的位置,樹枝的緩沖是第一道保障,就算這個距離摔下去也不會有事,最多疼一段時間,別說泥土還是軟的。我曾想過她掉下去時腦袋撞到了樹枝上,夏波帶來的發夾上有泥土的痕跡,我當時松了口氣,但很可惜,泥土是之後染上的。”

“她撞到了頭,後腦勺是人體很危險的地方,她當時應該是暈了過去,所以我們沒有聽到她的呼救,這就造成了一個錯覺。”她挑了下眉,嘴角的弧度有些冷。“我們誤以為山坡很高,本能上就斷定她存活的概率很小,下意識就放棄了。當然,這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原因,如果天沒有那麽黑,沒有下雨——”

她放緩了聲音,有些譏诮。“還是會放棄。”

“為什麽?”

“金依瑾是金家攀龍附鳳的一顆棋子,但葉大帥怎麽想?”秦望舒不着痕跡地掃了張雪一眼,果不其然地看見了她驟白的臉。“面上金家是葉大帥的錢袋子,葉大帥兒子與他不和,教堂分成兩派明争暗鬥又插了一手,但實際呢?人心隔肚皮,你能保證你看見的不是他們想讓你看見的?”

“她是棄子,不死在這裏也會死在別處,總要有個能交代過去的理由。秦家村沒有權衡利弊,無疑是最适合的。”

她看着張雪,對方額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大抵是光線原因,白膩的臉色看着有些死灰,只有一雙眼睛像是燃盡的灰塵,閃着零星的光。

“夏波不知道。”她輕飄飄地丢出一句話,漫不經心肯定了張雪的猜測。“我騙了他,那又怎樣。他未必沒發現,但人總是喜歡裝睡的。”

“說多了。”她點了點自己額頭,語氣沒有一點波動,連面上樣子都不願意裝。“秦家村是豬圈,活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待宰的豬。在有心人操作下,豬要定期上供,然後我們出現。左右都是豬,何必用自己的呢?”

“我會死。”張雪瑟縮着得出了這個結論。

她沒有聽見秦望舒的反駁,擡眼望去時,對方已經閉上了眼。平和的面容,細膩的肌膚,高低起伏的線條,光影下落錯的高度讓她有了石雕般的立體。

“我會死。”她提高了嗓音道。

秦望舒好似如夢初醒。她垂下眼,漆黑的眼睛裏落進了一點光,眼珠外邊折射出一層淺淺的藍色。她神色有些怪異,似乎在疑惑張雪為什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但她只是道:“不會。”

她喉嚨動了一下,“我保證。”

十八歲的張雪聽見這樣的話,會不依不饒,纏得秦望舒再三發誓确認,但二十一歲的張雪不會。她只是抿着嘴,猶豫地在确定什麽,最後若無其事道:“我信。”

她換了一個姿勢,稍稍拉開了一些和秦望舒的距離,就連身體都改了一些轉向。但她面上極為自然,就像是再尋常不過地坐麻了一樣。“我需要做什麽?”

“你不在我的計劃中。”秦望舒不喜歡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尤其是有腦子的人。張雪好巧不巧算在其中,偏偏又是真的怕死,再加上現在被綁了手,說是累贅都屬誇贊。“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就行。”

張雪聽了這話,心神一動。她又貼上了秦望舒,欣喜道:“望舒要把槍借給我?”

“天還沒黑,可以過會兒再想。”秦望舒輕笑一聲。她見張雪面上不悅,認真解釋道:“你的手被綁住了,就算給你槍,你也沒辦法。山神是被圈養的,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還是說你想背叛我?”

她的聲音帶了些笑意,在這樣的環境裏像是藏着毒針的蜜餞,沒有引誘,坦蕩蕩地告訴你這是個坑。張雪轉過頭,沒理她,這個問題且不說是否成立,就單憑她能問出口,就說明她不在乎,只是無聊之下的消遣而已。

消遣,消遣啊。

張雪嘆了口氣,又離她遠了點,連帶着風衣都卷走了一半。秦望舒半個身子露在外面,裸露的肌膚接觸到了濕冷的空氣,瞬間爆出了一片小疙瘩。她輕哧一聲,毫不客氣地把風衣搶過來,看着張雪瞪圓了一雙眼,格外愉悅道:“你穿的比我多。”

眼見兩人又要起口角,咔嚓的門闩聲突然從外面響起。秦望舒立馬望去,暴露在外的眼睛因為光線的直射略微收縮,濃密的黑巧克力色的瞳孔裏露出略淺的一點圓。

“吱嘎——”一聲,門被打開,大片的光落進來侵占地盤,又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她對上了夏波的目光,不自覺地搓起了手指。

他手裏端着一個不算小的木盆,裏面放着一個描着漂亮的青花瓷壺子,手指勾着牛皮紙紮好的東西。他走到秦望舒面前,眼裏帶着些許笑意,面上是居高臨下的快意。屋內的光線被趕了出去,随着重重的門闩聲,又回到了之前。

他歪着腦袋,欣賞着秦望舒難得一見的狼狽。在秦望舒擡腳踢過來時,又靈活地躲了過去,木盆裏晃出的水好巧不巧地澆在她身上,滾燙了一瞬又冷了下去,但灼人的溫度順着肌膚沁入了骨頭。她輕哼了一聲,有意無意間往張雪處讓了一些位置。

夏波沒客氣,衣袍一撩坐在了她身邊。本就不充足的光線被擋了個正着,秦望舒眯起眼,背光下只能看見一個大致的輪廓,在最裏邊的張雪更是兩眼一抹黑。

“你怎麽來了?”秦望舒明知故問。

“怕你餓死。”

夏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毫不掩飾兩人之間的暧昧。他從懷裏取出牛皮紙包好的東西,解開麻繩露出香噴噴的包子,遞給秦望舒。又從木盆裏拿出瓷壺子放在了身邊,稀稀拉拉的水聲傳來,直到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貼在秦望舒臉上,才發現那是一塊手帕。

秦望舒沒動,夏波也不在意。他在黑暗中讪笑了一下,細細的幫秦望舒擦着臉。濡濕的帕子溫度正好,他手上力道很輕,與其說擦不如說是一觸即離的掃。他擦得很仔細,盡管這樣的光線下什麽都看不清,但他很有耐心地照顧到了所有,卻小心地避開她正在吃的包子。

包子其實不好吃,面有些死,嚼在口裏沒有任何勁頭,浸透了菜油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牽動着她空蕩蕩的胃隐隐又開始蠕動。但她什麽都沒說,只是面無表情地壓了下去。這個包子不新鮮,放了許久,她不用看就知道皮面定是泛着膩人的黃,但是她餓了。

她提起壺子,對着壺嘴就往喉嚨裏灌。甜膩的溫水舒緩了胃部的不适,下一秒又因為兩種完全不同的味道引得更加痙攣,她能感覺到一陣陣的抽痛。她胃其實不好的,因為早年流浪那段經歷,落下了病根,哪怕之後被教堂精細養着也只是說不發作而已。

但她對食物是虔誠的,哪怕難以下咽也仍是一點點吃了下去,認真的态度宛如在吃滿漢全席。直到最後一口包子咽了下去後,她沒有用盆裏的帕子,而是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夏波的肩膀。棉做的衣袍裏面又加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密實的針腳牢牢固定。

男人灼熱的溫度透過衣服傳到她手指上,她眼皮子跳了一下,仍是面不改色地擦拭着手指。她動作小心又謹慎,夏波竟然一時間沒發現,等到秦望舒收回手也沒多想。她拿風衣嚴嚴實實裹住張雪,以手撐地站了起來。她腿有些麻,不過兩三步距離,她踩得穩當,蹲在了張雪身邊。

張雪別着臉,她對夏波感官複雜,更多的是懼怕。他們之間沒有和秦望舒那樣的過去,所以眼不見為淨。她不是沒有聞到包子的香味,但她确實不餓,只是聽到了水聲時有些意動,可想到來人是夏波,立馬歇了心思。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她張雪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別動,給你擦擦。”秦望舒按住張雪要躲的頭,拖過木盆。溫熱的水入手有些涼,許是時間有些久了。她撈起帕子直接擰幹,從臉蛋到脖子,沒有拉下一處。

秦望舒手勁不小,張雪被擦得并不舒服,但她只是皺着眉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因為這盆水是夏波帶來的。她聽見耳邊又一聲很輕的嗤笑,是秦望舒的。她立馬就反應過來對方在笑什麽,按照她以往的脾氣壓根不可能忍,就是典型的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但她現在不敢。

因為夏波,她看碟下菜。

“洗個頭?”秦望舒雖然是在詢問,但手上的動作沒有一點停頓。直接把張雪轉了個面,她的頭發又長又密,被血粘得像是一塊風幹了的拖把,又臭又硬,好在秦望舒之前清理過。

“水夠嗎?”張雪雖有意見,但秦望舒的提議确實戳中了她的下懷。她還沒來得及掙紮,就感覺溫熱的水澆在了她頭皮上,因為手被綁着,她只能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躺在地上。

“不夠。”

秦望舒的聲音吊兒郎當,張雪一時間忘記了夏波的存在,立馬頂了回去。“不夠你還洗,惡心不惡心?”

她聽見了一聲悶笑,接着那個聲音道:“惡心的又不是我。”

她啞口無言,剛冒頭的火立馬被壓了下去。她身子僵了一會兒,直接放棄,只是不甘地哼了一聲。

安靜的房間裏,不夠充足的光線,只有細細的流水聲。洗頭其實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前提是那個人好好洗,顯然秦望舒不在這列中,她手指有些粗笨,時不時扯到張雪的頭皮,倘若是一下兩下就還算了,次數一多張雪就懷疑她在借機報複。

“你會不會洗頭?”

“不會。”她又扯到了一根頭發,這下是連根拔起,張雪沒忍住抽了一口氣。她笑着,話裏透着些親昵,甚至故作姿态的點了點張雪的鼻子道:“嬌氣。”

張雪張着的嘴突然就閉上了。她動了動身子,像是條大蟲,水飛濺到她眼睛裏,她下意識閉上,沒再睜開,只覺得不對勁。這種不對勁讓她莫名有種強烈的危機感,卻又礙着有外人在說不出口,以至于渾身難受。

“我記得當初也是這樣,我在廚房幫你洗頭,你和我說脖子都要低斷了,一躺洗下來頭沒見多幹淨,折騰得我們兩個一身水。”秦望舒語氣裏透着懷念,冷漠的嗓音像是有了溫度。“也是這樣的天氣,我衣服濕了沒法走,就在你家住了一晚。”

“你家沒電話,我怕神父擔心,寫了封信差人跑了個腿。那時不知柴米油鹽貴,直接花了我一半稿費,你不在身旁也沒個人提醒我,現在想想,挺虧的。”

她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一件接着一件提,許多張雪已經忘記了的小事又被迫跟着重溫了一遍。張雪沒領情,她難受得焦躁至極,卻又沒法宣洩,心理上的反應奇妙地影響到了生理,虛假地生出了一種尿意。

她夾緊了大腿,在暗處隐秘地摩挲着,秦望舒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無聲地笑了笑,捏了下張雪的耳珠,對方立馬老實了,可沒過多久又複發。她低下頭,兩個人貼得很近,張雪像是得到了喘息,她迫不及待地小聲道:“秦望舒,你惡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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