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夜相談
5.月夜相談
待溫雪嶼說完,他們立即動身前往了後廚學徒的住處。穿過學生們的居室,未關的窗中仿佛随風傳出了細碎的瑣言,三人卻無一人因此駐足。
領頭的譚允清率先抵達屋外,推開了房門,不知該說意料之外還是預料之內,屋內空無一人,只有穿堂風冷冷地經過。
“他不在這。”譚允清聲音同樣冷清。
“一目了然。”司雲亦沒掩飾住本性裏的惡劣,暗戳戳指責這位蒙眼人士說了句廢話。
譚允清仿佛從瞎子變成了聾子,完全無視了司雲亦。他推開屋內剩下的所有房間門,學徒的住處很小,木門敞開後更是空曠得一覽無餘。随後譚允清搜查起衣櫃、床底、一切空間足以藏下一個成年男性的地方。比起真的認定屋內躲藏了個人,更像是避免粗心的疏漏。
溫雪嶼則停在了學徒的桌前。身為屋內唯幾的家具之一,書桌上使用痕跡與整理痕跡同樣明顯。不過它的使用者明顯不是嚴肅齊整的性格,收拾只代表珍視的态度,不代表成果足夠有效。
歸為一類的書本最上面的筆記本攤開着,溫雪嶼掃視幾眼,确認是內容是學徒随手記載的烹饪心得後便不再多窺探他的隐私。
他與搜查完的譚允清道:“有什麽線索嗎?”
譚允清聳聳肩:“沒,一無所獲。他看起來只是短暫出了個門,什麽也沒帶走。”
溫雪嶼問:“要組織大範圍搜查嗎?”
譚允清頭痛道:“也是,總歸先把人找出來……我去組織人手。”
與仿佛在嫌麻煩的神态相反,譚允清行動的速度相當驚人。幾乎是講完話的一瞬間,他的身影也随之從室內消失,留下一片來不及跟上的白衣角的殘影,緊接着也抽離遠去,屋內只剩兩人。
司雲亦感慨了句“真快”,湊到溫雪嶼身旁:“師兄,我們接下來做什麽?”
溫雪嶼沉思片刻:“我們……”
“唔!”
一道短促無力的呼聲從隔壁學生的住處傳來,溫雪嶼立刻截斷了原本的思考,望向聲音傳來方向的同時身體已經本能地行動起來,躍出了窗口。
司雲亦連他的衣角都沒夠到,心底暗想這一個兩個的怎麽說跑就跑,緊随其後翻過了窗戶。
學生住處與學徒住處的兩扇窗正對着面,司雲亦幹脆翻窗翻到底,沒去找房門,直接從窗戶闖入室內。
房間中間果不出奇然倒着個受傷的學生,小聲地□□着,捂住的胸口部分正在往外滲血,而兇手不知所蹤。溫雪嶼托着他的頭,卻沒有下一步動作,見他趕來,對上的視線明顯有迷茫的不知所措。
司雲亦一眼就看出他不了解急救處理的措施,蹲下從溫雪嶼手中接過學生:“我來。”
溫雪嶼站起身後退半步給他騰開空間,視線不由望向屋外,大約是兇手逃走的路線:“那我去……”
這回司雲亦來得及抓住了他的衣袖,對溫雪嶼道:“別去了。錯過最佳時機,追不上了。”
溫雪嶼不再說話,似乎認同了他的觀點。司雲亦很滿意他聽勸的态度,抓着衣袖的手也沒松開,反而用力一撕,硬生生将柔韌的衣物扯下一塊白布。
溫雪嶼微微睜大眼睛,又露出那種純粹茫然的眼神。
這種時候的溫師兄怎麽呆呆的?不欺負一下真是虧了。雖然這麽想着,司雲亦還是搖了搖手中的白布,給了個勉強合理的理由:“包紮傷口用的。”
溫雪嶼低頭看了看忍痛的學生,沒再在意自己被扯的坑坑窪窪的衣袖,輕輕嗯了一聲。
居然就這麽接受了……不過。司雲亦瞄了一眼溫雪嶼仍然藏在衣物下的手臂。
果然裏面還穿了件裏衣啊。
他心懷雜念,包紮的動作卻絲毫不受影響。快速給學生做完緊急處理,司雲亦略有嫌棄地把快要痛暈過去的學生遞還給溫雪嶼,委婉教導道:“這只是緊急處理,我們還是要先去找能正規治療的人。然後去報告兇手再次出現行兇了。”
溫雪嶼接過學生,穩穩地将人打橫抱起,喃喃道:“能治傷的人……譚師弟……”
又是他?司雲亦微不可察地蹙起眉頭,嘴上道:“那我們快去吧。”
……
“傷口不深,處理和送達都比較及時,沒什麽大礙,等人醒就好了。”譚允清給受傷的學生上好藥,轉身面向一旁的溫雪嶼和司雲亦,“到底發生了什麽?”
見學生平穩地躺在床上,單純睡着的呼吸綿長而均勻,溫雪嶼才收回視線,垂眸與坐在床邊的譚允清對視。
“大概率與之前行兇的是同一人。我聽見他行兇動靜的同時,他也聽見了我趕來的聲音,提前收手逃跑了。我只看到一道身着黑袍裹得嚴嚴實實的背影。”
譚允清問:“身形如何?”
溫雪嶼道:“比我矮一些。但難以排除黑袍下墊了東西用來掩飾身材的可能性。”
“總歸算條線索。”譚允清寬慰完,轉而道:“我已經派人搜查學徒的行蹤了。這件事我待會兒也會告訴梅先生的。”
他苦笑了下,心有餘悸道:“不知道他老人家會多生氣……”
堪稱雷霆大怒。
梅夕顏自從創辦四方書院以來,雖高居首座之位,待人接物卻親切而平和,從未對人發過火氣。今日聽聞學生二度遇襲,多年浸染的威壓伴着怒火迸發而出,竟令議事堂無一人敢擡頭。
“停止一切課程活動,禁止學生外出。安排人手巡邏,看究竟是兇手先按捺不住暴露行蹤,還是我們先将他從藏身的地點揪出來!”
幾小時後,得到一道劈頭蓋臉襲來的禁足令的司雲亦撐着腦袋對着窗戶嘆氣。
夜幕已深,周邊房屋內的學生陸續傳來睡下的聲音。屋外巡邏的人員提着橘紅的燈盞,穿梭于整座山頭。
司雲亦知道巡邏隊的名單裏有譚允清,卻沒有溫雪嶼的姓名。抛開凡事似乎都有他的身影的譚允清,溫師兄明明飽受信賴又地位高,沒加入巡邏隊的理由令人琢磨不透。
或許只能說明書院當中,溫雪嶼的意義也是與衆不同的。
衆人神經都繃緊了的夜裏,繁星仍輕松點綴在司雲亦漆黑的眼眸中。他隐隐有預感,無論此事如何收尾,他停留在書院的時間都不會長了。
思緒飄忽間,司雲亦忽然發現窗外經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夜間無比顯眼的白衣,潑墨般柔順的黑色長發,溫雪嶼沒有執燈,仿佛也未曾受限于禁足令,孤零零地穿梭過遠處的林間,恰巧被司雲亦捕捉到了螢火似的轉瞬即逝的蹤跡。
司雲亦連一秒都沒猶豫,推開窗戶,悄然跟了上去。
巡邏的人剛剛經過這一帶,一時不會再回來,就算再次經過司雲亦房間的窗外,恐怕也不會想到書院內居然有人膽大包天到敢違抗首座親口下的命令。
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司雲亦一步步追随着溫雪嶼的行蹤。
直至行至深處,認出來到了平常練劍的地方,司雲亦便覓了個隐蔽處,暗暗盯視起溫雪嶼的一舉一動。
今夜的溫雪嶼當真如他們初見那般風月無邊,好似仙人下凡,落花飄然落于他白玉似的手心,溫雪嶼端的是無邊柔情,劍氣卻在指尖與花瓣相觸動一瞬迸發,只餘碎塵浮落。
他朝司雲亦藏匿的方向淡然投來一瞥,月光下清透的眼眸溫潤如水,卻是激不起水波的模樣。
司雲亦不再隐藏身形,迎着溫雪嶼回眸的目光直直走去。
溫雪嶼默然注視着他踏月而來,既沒指責司雲亦不服命令,亦沒管教他偷偷跟蹤的行徑,只道:“原來是你。”
司雲亦輕盈躍到他身側,笑盈盈道:“師兄知道有人跟着?”
溫雪嶼點點頭,轉而溫聲道:“夜間出門危險。”
司雲亦好笑道:“我又不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
溫雪嶼歪頭看他:“你不小嗎?”
司雲亦下意識想回他一句“我當然大了”,幸好話未出口他便察覺到其中奇怪的歧義,忍住了和一臉完全不懂的溫雪嶼玩葷段子的念頭。他仰頭用視線比劃了一下兩人現在的身高差,了然于心後,轉移話題道。
“那師兄怎麽也夜間外出了?巡邏隊名單裏也沒你的名字。”
溫雪嶼眼中的光又黯淡下去,恢複成無甚情感的碎片:“他們沒有把我的名字編進去。”
他神态平靜,司雲亦卻莫名品出一抹委屈。腦內運轉的同時,他直接坐在了綠意盎然的草地上,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溫雪嶼也坐下來,絲毫不顧及對方一身潔淨的白衣。
溫雪嶼不太熟練,卻聽話地撫平衣服坐了下來。
司雲亦自我肯定了猜想,循循善誘:“你覺得他們不信任你,所以沒交付給你巡邏的權力?”
溫雪嶼手臂擱在曲起的膝蓋上,偏頭看他時,眨了眨眼,表示說中了。
司雲亦笑了下,語氣不自覺也放輕了:“可是師兄,你不覺得你明明不在名單上,現在卻能自由行動,代表你被托付了更沉重的信任嗎?”
溫雪嶼靜靜專注地聽着,眼裏又一點點閃起來了。
“他們不願意用職務束縛你,相信的僅僅是你本身。”司雲亦伸手湊到他缺乏人情世故的師兄眼前,看似想捧上他的臉頰,卻始終隔着一層不可逾越的空氣,沒有接觸。
“師兄,你好受信賴啊。”
他的結論似乎令溫雪嶼感到心滿意足。溫雪嶼緩慢地閉上眼睛,又朦朦胧胧地睜開,好似煙水的睫毛仿佛撓過他的手心。
司雲亦心也癢癢的。
“對了。”他忽然想起來,“我還沒給你展示過我學成的劍法呢。”
連同想起的還有溫雪嶼将要答應他的三件事,司雲亦興沖沖地站起來,随手折了根樹枝當做劍,擺好起手姿勢揚聲道:“師兄,看着我!”
樹枝在他手中被舞成了一條軟蛇,忽遠忽近,難以捕捉到重重疊疊的影子。他腦中閃過今夜見的溫雪嶼的第一面,那麽溫柔的一只手,卻叫嬌花都粉身碎骨。
那一刻,司雲亦領悟了《缈靈劍法》的柔,和隐藏其中的見血封喉的殺氣。
他想,如果他要奪走溫雪嶼的性命,想必也會是這樣的。
他會給他最溫柔的擁抱,同時利器貫穿心髒。
有了真切的幻象,劍招變得愈發流暢。飄渺無形的輕柔假象之下,招招都是逼人于死境的殺招。不斷閃過的凜冽劍光印在溫雪嶼眸中,他卻不懼不怕,唯有欣賞。
最後一劍揮下,司雲亦棄了短暫持握的樹枝,轉身面朝溫雪嶼道:“如何?”
他臉上挂着勝券在握的笑容,漆黑的長發亂了幾絲在臉側,卻也遮擋不住司雲亦比漫天星子更為明亮的眼眸。
溫雪嶼凝望着這段時日以來親自教導的學生,鄭重道:“你學得很好。”
“我答應你的三件事,你想要什麽?”
司雲亦沒太思考,他只打算利用好最後一個要求,前兩個只需要降低戒心就好:“不要懷疑我是兇手吧。”
溫雪嶼搖了搖頭:“兩次案發你都與我在一處,我本就不會懷疑你。”
司雲亦接着道:“那當別人懷疑我時,你要替我證明清白。”
“……我本就會如此。”溫雪嶼頓了下,又問,“你需要換一個要求嗎?”
“那……當我的師兄吧。”
趕在溫雪嶼發出疑惑前,司雲亦補充道:“不是這種口頭上誰都能喊喊的師兄,我也不要當梅夕顏的弟子。我只要你承認,我是你的師弟。”
“只是你的師弟。”司雲亦在“你的”兩字上咬了重音,目光灼灼地看向溫雪嶼,“這就是我的第一個要求,不改了。”
溫雪嶼又是那幅不太理解的表情,越過師父多收個師弟實在沒有規矩,但他信守承諾道:“我答應你,你是我名下唯一的師弟。”
司雲亦再一次展顏,見到溫雪嶼後的夜晚似乎始終是愉快的,他找不出沒有笑意的瞬間。
他親昵,又名正言順地喚道:“溫師兄。”
溫雪嶼神色認真地配合他無甚意義的呼喚:“是我。”
“師兄。”司雲亦甜絲絲地又喊了一聲,等切實聽到溫雪嶼應聲,他彎起嘴角,牽住溫雪嶼的衣袖。
“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