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上澆油
6.火上澆油
司雲亦本以為事件将會僵持不下一段時間,沒想到僅僅第二天一大早,譚允清安排的人手就抓出了廚房學徒,壓到議事堂聽憑梅夕顏處置。
對着威嚴無比的首座,學徒根本不敢有說謊的念頭,痛哭流涕地将自己的經歷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前天他照例下山采購食材,從店家那取了訂購的蔬菜。走出店後,他驚然發現店門口站着個紅衣豔豔的女人。
一個漂亮得不該出現于此的女人。
她的頸項處、手腕處,甚至連腳踝都佩戴着金銀飾品,無需風的鼓動,互相碰撞着便能發出悅耳的脆響。但細看過去,那個女人的妝容中似乎透着淡淡的倦意。
那女人柔柔地喚他先生,軟腔軟調地訴求道:“我買了批新鮮的蝦蟹,可家裏沒有男丁,沒法送貨……這位先生,求你将它們帶走吧,我可以以低價賣給你。”
她講到“賣給你”,貝齒難耐地咬住了嫣紅的下唇,不像賣貨,倒像要将自己賣出去了。
從未經歷過如此誘惑的學徒被她哄得暈暈乎乎,跟着她一路回了家,搬走那批蝦蟹的時候,還滿心自得于占了價格上的大便宜。全然忘了原本的購物清單上壓根沒有海鮮這回事兒。
“我真的不知道會有學生因此中毒!也真的不認識兇手,那個女人,肯定是哪來的精怪,肯定就是她殺了——”
“夠了。”
梅夕顏一語,學徒立刻顫栗着停止了哭嚎。叫人不敢擡頭張望的高座之上,梅夕顏表情裏有失望,有憤怒,但占據最多的竟然是不耐。
“我不管你遇到什麽人,聽到什麽話。”梅夕顏一字一句道,“違反規章,采購清單外的食材。你可承認?”
學徒沒料到梅先生會問這句話,這點亦是他唯一沒法反駁的,證據确鑿的事實。他只能低下頭,顫顫巍巍道:“我認錯……”
梅夕顏道:“作為懲罰,離開後廚三年,你可接受?”
學徒咬着牙,逼迫自己擠出話道:“我,我接受……”
“就這樣,他離自己的主廚夢想越來越遠了。”
巡邏隊的休息間隙,譚允清邊剝松子,邊向桌邊的另外兩人傳遞最新的信息。他一口未動剝好的松子仁,将它們一粒粒地堆放在紙上:“那女人一聽就可疑,怎麽真有人上這種當啊。”
自聽到那女人的長相,司雲亦就樂得意味深長:“萬一她當真很好看呢?”
“我不會的。”譚允清随意笑了下,無比自然地将盛放着松子仁的紙張遞給了溫雪嶼。動作精準得要不他眼上蒙的白布是擺設,要不早已做過無數次了。
溫雪嶼道了聲謝,玉潤的指尖拿起松子仁放入口中,同樣無比自然地吃了起來。
頂着司雲亦驟然陰恻恻盯過來的目光,譚允清又抽了張紙,自我圓好邏輯後寬慰道:“別急,接下來給你剝。”
這人絕對有點愛照顧人的毛病吧?司雲亦還沒來得及從震驚中回神,身旁溫雪嶼伸來一只手,捧着松子仁示意他拿,絲毫沒有當面借花獻佛的自覺。
好在在場三人也無一人在意這種細節,司雲亦則迅速緩和了臉色,賣乖道“謝謝師兄”,只象征性地拿走了幾粒。
他真的要受不了正道這其樂融融的氛圍了。
百無聊賴地嚼着松子仁,司雲亦道:“你認為那個女人是兇手嗎?”
譚允清道:“有可能。但與先前推測的形象不大相符,更可能她只是個幫兇,動手的另有其人。”
溫雪嶼重新将紙張放回桌上,擦拭過手指,又關心起近期最重要的大事:“搜查進展如何?”
譚允清熟練地撬開松子殼:“地毯式搜查進行了一半,有人稱發現了陌生足跡,但很快有其他隊員說是自己留下的。如果這輪搜查還沒有結果,估計梅先生打算送信求助外界了。”
書院畢竟都是些未入江湖的小輩,缺乏應對這種情況的手段。
“好了,沒什麽事我回去巡邏了。”譚允清又剝出一小把松子仁,用紙包着遞給司雲亦。他拍拍手,從房門走了出去。
司雲亦跟捧着一包毒藥似的捧着那包松子仁,最後決定模仿他們,捧到了溫雪嶼面前。
見溫雪嶼很好投喂地開始從他手中取松子仁,司雲亦沒忍住設想了下藥的可能性。他擺出副斟酌過用詞的态度:“師兄,第一起遇害案發生的時候,譚兄在哪裏?”
溫雪嶼不知有沒有察覺到他的言外之意,坦言告知道:“就在附近。發現陳松遺體的人被吓得四處亂竄時,正巧撞見譚師弟。也是譚師弟讓學生冷靜下來通知師父和我的。”
實際情況比司雲亦預想的還要好。
他本打算只要譚允清的舉動有半分可疑,都要胡扯到十分。既然現狀如此有發揮空間,他可要肆無忌憚地往上再添一把火。
司雲亦問:“碰面時,譚兄是一個人嗎?”
溫雪嶼看了他一眼,說道:“是。”
司雲亦的眉眼間隐隐透出擔憂:“昨日也是。我們一齊行動時,什麽事也沒有發生。而譚允清剛剛獨自行動的幾分鐘內,就出現了第二起案件。師兄,你不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太湊巧了些嗎?”
溫雪嶼沒同意亦沒反對,瞧不出情緒,靜靜地傾聽他後續的話語。
其他小事上溫雪嶼的想法明明單純易懂,司雲亦偶爾搞錯了細節也很容易糊弄過去,這種時候卻偏偏又變回了初識時唬人的冰玉模樣。
司雲亦接着道:“檢查屍體、判斷死因,搜查兇手……每一步都有他的身影。如果他想掩蓋掉線索,自然是輕而易舉,目前為止沒抓到兇手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說完推測,他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懷疑誰,少年英氣的五官裏硬生生多出了幾分遲疑,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向溫雪嶼。
他沒看出溫雪嶼有絲毫的動搖。
溫雪嶼想要安慰他般語氣溫柔,卻帶着司雲亦不明白的近乎堅決的信任,內心不留一絲能被撬動的空隙:“他不會的。
和昨夜脫口而出“我不會懷疑你”時,是近乎相同的神情。
……
入夜。
“我真的看到了陌生人留下的痕跡!就在這一帶!”
某名巡邏隊的學生拉着關系好的同學,執着地在林中踏來踏去:“你看,這一片的草被人踩踏過,書院裏誰會幹這種事?”
同學被他繞得暈暈乎乎,心神俱疲:“你不就在幹這種事……”
“不是這回事!”他急切地否認了同學的看法,“我們再往前看看。”
同學不再提出意見,畢竟無法阻止的當下,讓他親眼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來得更便捷。
嗯,上次的課堂是這麽教導的對吧?
兩名不谙世事、各懷心思的學生伴着沙沙作響的野草,沉入山林深處。郁郁蒼蒼的深綠中,月色都被染上生命力的青色。學生停下腳步,踩到液體的布鞋上蔓延起橘紅的光暈,他卻癡傻了般沒法再前行一步。
直到同學猛地拉扯了他一把,混雜着恐慌的側臉沸騰着迫人的火光:“跑啊!”
“——起火了!”
不講道理的火勢與濃煙席卷而來,此起彼伏的呼喊、紛至沓來的腳步,司雲亦隔着一扇方正漆紅的窗戶,眼中映着遠處逼近的搖曳的焰火,僅僅冷眼旁觀着外界的一片混亂,當真稱得上隔岸觀火。
足以吞噬萬物的火海面前,四散奔逃的人們臉上布滿了無法克制的,源自本能的恐懼。一幕幕光景在司雲亦面前翻過,但他只生出目睹蝼蟻潰逃般高高在上的憐憫,甚至冷漠。
他不懼怕火。
出了會兒神,司雲亦才想起不知溫雪嶼身處何方。沒多思考理由,他推門加入了這場混亂。
大多數學生被指引着往火場的反方向跑去,逆流而上的司雲亦便格外顯眼。沒走幾步,他就被還算得上冷靜的某個學生拉住衣袖,想要阻止他自投火海。
“你走反了,那邊在着火!”
“我知道。”實際上,真正燃燒的地方還與這裏有相當一段距離。司雲亦一副焦慮到不管不顧的表現,随口編造道:“但我重要的人可能在裏面,我一定要帶他出來!”
他順勢揮開那學生的手,轉身向火海跑去。學生被他震住,一時想不出勸說的話,只能呆愣愣地目送他遠去。
司雲亦也說不清自己确切的想法,無非直覺溫雪嶼不會做最先一批撤離的人,如果想找到他,只能深入火中。
他特意挑選了火海外圈的道路,即便如此,周遭的溫度也随着步伐的邁出緩緩升高。走到小徑分岔口仍不見人影,司雲亦都懶得再掩飾臉上的戾氣,下了決定。
再往前走一段路,如果還找不到人那就算了。
他沒打算真為了溫雪嶼入火海。
正要邁出步,司雲亦敏銳地聽見身後有人落地的動靜。銘刻在記憶裏的警惕本能驟然迸發,他繃直腰身,足尖轉動,瞬時轉向後方,卻見一個黑衣人跪在地上,于熊熊烈火中向他俯首。
“屬下來遲。”那人一身黑衣,融入陰影時幾乎不見蹤影。他的腦袋低得快要磕上地面,做足了十分的恭敬,“恭迎教主回城!”
司雲亦冷冷地看向他,開口點明了他的名字:“喬玄。”
職位上,喬玄是理應與他寸步不離的貼身侍衛,但由于司雲亦厭惡被暗中跟随,下令改為虛職,他便只成了司雲亦在魔教中最慣用的一把刀。
“喬侍衛來接人,一路上殺人又放火,真是好大的仗勢。”司雲亦譏諷地笑,也沒開口讓他起身。
喬玄跪得直挺:“屬下失職,潛入途中被發現了身影,為了封口便一殺了事。至于放油縱火,則是想為尊上的歸途添一幅伏屍流血的美景。”
他确實會喜歡那樣的景象。
司雲亦漫不經心道:“那你做得可還不夠。”
喬玄再次頭低了下去:“屬下明白。”
喬玄的姿态做得再忠心耿耿,奉承話說得再漂亮,司雲亦也能看穿他縱火殺人只是為了挑撥正道與魔教兩方的關系。
但他不在乎。
肆意妄為,争權奪利,這些才是魔教中人習以為常的生活。司雲亦從小就在這種環境中長大,他人無時不刻不散發的惡意對他而言不是痛苦,而是樂趣。
但放火一事必然鬧大,事後嚴查容易暴露身份,此時趁着書院內部自救不暇,倒真是離去的最好時機。
那步沒有邁出的尋人之途在司雲亦心裏打了個圈,又輕悠悠地飄走了。
司雲亦抽身而退,無論是将夜色映紅的烈火,還是不再寂靜無聲的書院,都随着他的遠去而失去了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