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典石鎮中
8.典石鎮中
“輕傷三十四人,重傷八人,昏迷二人。此外,其他學生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驚吓,短時間內恐怕都無法見火。”
譚允清每報告一個字,梅夕顏的神情就悲傷一分。這位向來心态年輕的長輩看起來真的像個老人了,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譚允清四平八穩地接着彙報道:“還有一位學生失蹤,名為司雲亦。據最後和他接觸的學生的說法,他為了尋找溫師兄深入火海,此後下落不明,生死也不明。”
先前安靜傾聽的溫雪嶼聽到這裏,補充道:“縱火人的下落,我們也一無所知。”
譚允清看了他一眼,默認了他的說法。
“如果你找到縱火人的下落,你會怎麽做?”梅夕顏突然轉向溫雪嶼,像以往每一次諄諄教導那般提問道:“你會殺了他嗎?”
溫雪嶼怔神,随即果決答道:“我會。”
梅夕顏道:“哪怕他實際上沒奪走學生的性命?你還要讓他以命償還嗎?”
溫雪嶼遲疑道:“我……”
他自有記憶起就生活在書院,善惡和生死俱是梅先生教導。規矩準繩早早地紮根在溫雪嶼心中,很難去反駁擁有教習之恩的師父。
梅夕顏又道:“可如果你不殺,這麽多學生受的傷難道可以一笑了之嗎?”
溫雪嶼低頭道:“弟子不知,望師父指點。”
“這是我唯一沒法教導你确切答案的東西。”梅夕顏手指虛點他的腦袋,語氣裏透出歷經潮起潮落後的平靜。
“你不殺人,人們說你心慈手軟優柔寡斷。你殺了人,人們說你心狠手辣無情無義。各人有各人的判斷基準,我不該将自己認為的對錯灌輸給你。”
“一切都由你手裏的劍決定,只要你不辜負劍,無論何種結果都好。”
梅夕顏流露出柔和的仁慈,平淡詢問道:“阿嶼,你要不要下山游歷一段時間?”
溫雪嶼迷茫地回看師父。他的确是不染塵埃的剔透琉璃,對塵世的認知不比孩童深刻多少,也曾單純地以為永遠不會離開四方書院這片天地。驟然一聽,他沒有自由的實感,只有一片未知。
雖是疑問句,梅夕顏話中卻不留拒絕的餘地:“正好書院經此一劫,重回正軌也要一段時日。如果你下山後不知道做什麽,可以去看看山腳下那個最近夜游怪象頻發的小鎮,調查原因。”
旁聽了半天沒作聲的譚允清終于找準時機插嘴道:“梅先生,我也要去。”
梅夕顏睨他:“你去做什麽?”
“給師兄當錢袋呀。”譚允清笑眯眯的,“師兄第一次出門,總不能任他被外人騙錢吧。”
“你這家夥。”梅夕顏吹胡子瞪眼,又覺得這理由的确有一番道理,“行行行,你要去就去,別天天給我賴在書院裏。”
他揮手将兩人驅散出去。重歸寂靜的室內,梅夕顏再次疲倦地嘆了口氣。
……
典石鎮。
時值黃昏,輕裝上陣的兩人來到鎮門口。這個時點正該是結束勞作,歸家其樂融融的場景,鎮內卻一片死寂,見不到行人的蹤影,家家門戶緊閉,似乎想将噩夢死死地隔絕在門外。
溫雪嶼環視後道:“城鎮的人如此之少嗎?”
“不,不是……”譚允清沒想好怎麽解釋,幹脆領他往幾月前記憶中旅店的方向走,“總之,我們先住下吧。”
旅店同樣關上了大門,只留了一絲空隙,裏頭伸出一只手想将門徹底合攏,五指剛貼上門邊,譚允清的手掌忽然出現在旁邊,強硬地推開門擠了進去。
溫雪嶼緊跟着閃身入內,本想關門的老板沒來得及譴責他們的行為,執着地先将大門鎖死了。
譚允清打招呼道:“老板,這麽早就關門了?”
老板回到櫃臺後面,無精打采地撐着腦袋:“是啊。兩位要什麽房?”
“兩間上房。”譚允清将相應數額的銀子放到櫃臺上,注意到老板眼底十分明顯的青黑,“還不過酉時,如果有客人想要住店該怎麽辦?”
老板數了一遍銀子數目,嘀嘀咕咕道:“哪來的客人?兩位小哥,這店是你們自己要住的,萬一在鎮裏發生點什麽事兒,我可不負責啊。”
他翻出兩串鑰匙,不願再交流般遞給譚允清:“四樓左手邊第一間和第二間房。”
譚允清接過鑰匙,示意溫雪嶼上樓交談。
作為一座偏僻的小鎮,典石鎮的旅店上房平平無奇,與奢華享受無關,僅僅是個可供一人安逸休息的寬敞居室。
譚允清點燃桌上的油燈,随便地在椅子上坐下:“師兄,你覺得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溫雪嶼坐在床邊:“我們先各自休息一會兒,等到夜深,再觀察鎮內情況。”
譚允清沒有對他的安排提出反對意見的意思,轉而道:“話說回來,師兄你對司雲亦這個人怎麽看?”
溫雪嶼神色空空如也,偏頭認真思索了片刻。
“一個比其他人更容易接近,相處起來比其他人更積極的師弟。”溫雪嶼不太理解原因地總結道,“和學生,和長輩,和你都不太一樣。”
當然是因為他主動在接近你,你才覺得他比別人更好相處呀。心知肚明的譚允清也懶得揭穿事實,随口問道:“但他失蹤後,你也沒表現出悲痛的樣子啊。”
溫雪嶼的指尖無意識地蹭過床褥劃圓圈,如平靜湖面的眼眸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人與人之間本就是短暫的相遇又離別……哪怕不是今天,有朝一日也注定分別。必然到來的事,我為何要為之悲傷?”
譚允清道:“如果他死了呢?”
“……死?”
“是啊,人終有一死……”
話頭一止,譚允清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般站起身,衣袖差點拂動燈芯搖晃的油燈。他快步來到溫雪嶼面前,急切向他道歉道:“對不起溫師兄,我不該說這些。我有點…我也不知道怎麽了。”
他頭痛地捂住了額頭:“我去休息一會兒,你,你別把我的話往心裏去……司雲亦應當沒那麽傻,不會直愣愣地往火海闖。他會活着的。”
關上門後,溫雪嶼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去想。他熄了燈,安靜地睡着了。
直至深夜樓下傳來砰砰的撞擊聲,溫雪嶼才睜開眼,無需額外醒神,醒來那一刻他的眼中就滿是清明。簡單整理好衣裝,他出門時隔壁譚允清恰好也推門而出,兩人彼此點點頭,無聲地走下樓梯。
三樓、二樓安靜得不可思議,整個旅店除了他們和老板以外似乎不再有其他住客。
來到一樓,老板将櫃臺桌椅全部堆在大門後面,瑟瑟發抖地堵住了承受着不間斷拍擊的正門。
“都怪,都怪你們……!”老板竭力壓低聲音哭訴道,“我就不該做這筆生意!肯定是因為多了兩個人在這裏,他們才又找了上來……”
平白無故被指責了一頓,兩位正道弟子也不惱。溫雪嶼脾氣很好地開口道:“老先生,你先講講外面的‘他們’是什麽?興許我們能幫的上忙。”
“都是因為你們……我不想,我不想變成那個樣子……滾開,離我遠點!”老板無意義地劇烈揮動着雙臂,想把他們全都驅趕走。
溫雪嶼後退一步避開他,卻撞上了因為莫名升起的火氣而前邁了一步的譚允清。溫雪嶼攔住似欲動手的譚允清,厲聲訓道:“你在做什麽?”
譚允清煩躁地偏過頭,姑且停下了腳步。
溫雪嶼不放心讓他們再近距離接觸,拉着譚允清來到窗邊。窗戶和門一樣被封得死死的,瞧不見外面的情況,只能聽見忽遠忽近的吼叫聲,溫雪嶼硬生生将釘死的木板分出一道縫隙,往外看去。
濃厚夜色幕布般藏匿了其下出演的戲劇,一道道黑色影子狂亂地交疊,扭曲出不似人型的輪廓,推搡啃咬目所能及的全部。
溫雪嶼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人。比起人,更像被操縱的木偶。
譚允清的手從後捂住窗縫,擋住了溫雪嶼的視線。他的臉上恢複了平靜,語氣卻輕柔得有些奇怪:“師兄,你有沒有聽過白面的故事?”
偏偏溫雪嶼對他人的細微變化一向難以體會,聽他這麽問,只坦然地搖了搖頭。
“市井小巷流傳的,志怪故事記載的,有一種名為白面的鬼怪。它形如白霧,凡是接近它的人,都可能通過口腔将它吸入體內。”
“白面鬼進了人的體內,便開始蠶食所能觸及的內髒。心髒、脾肺、胃囊……它每吃掉一部分,就能奪取人體的一部分控制權。”
“等它将人吃得只剩下薄薄蟬翼一層,那人便成了它套着的一層皮,哪怕朝夕相處的親人也完全無法察覺,人皮的內裏已經是一只鬼怪了。”
不知何時安靜下來的老板打了個哆嗦,懼生生地爬到櫃臺上,自己離他們遠了點。溫雪嶼卻不為所動,只提問道:“你認為鎮民是被鬼纏上了?”
對溫雪嶼反應算是意料之中的譚允清笑了笑:“不,鬼只是人們編造出的故事。”
這點他們在書院早牢記于心了。
“白面鬼不存在于世。”譚允清腦袋朝向外面僵硬的人群,下了判斷,“但能夠操縱身體的白面蟲是真實存在的。”
溫雪嶼道:“蠱蟲?”
“沒錯。”
溫雪嶼思考道:“那我們該如何?去尋一個異常的鎮民檢查一番?”
“然後呢?蠱蟲已經進入了體內,我們不可能傷害鎮民的身體。”
譚允清從布袋裏掏出一把小刀,蒙住雙眼的月白色布帶藏住了透出的大部分所思所想。
他撩起衣袖,不容置喙地對着左手手臂又快又準地劃了一刀。
血珠從傷口邊緣滲出,凝成一道血線。譚允清前放手臂到溫雪嶼面前:“師兄,你看到了什麽?”
鮮紅的血液越滲越多,卻沒滾落下手臂,譚允清傷口中滲出的鮮血逐漸染上純白的色彩,白霧般蒙了一層。
溫雪嶼垂下眼眸,将這異常的一幕盡數映入瞳孔:“你中蠱了。”
哪怕這種時候,他仍是波瀾不驚的,僅僅向譚允清稱述了事實。
“對。”譚允清深深吐出一口氣,“我想也是。進了旅店後我的情緒比以往難控制了好多倍,那個鬧脾氣的老板也像中了蠱,我可能就是被他傳染的。”
“你說什麽?!”全程偷聽的老板不敢置信,想過來問個清楚,又忌憚于譚允清手上還滴着血的小刀,最終還是沒有動作。
譚允清簡單處理了手臂的傷口,那層白霧完全沒法清除,黏稠地附在手臂上。他面露糾結:“我只是偶然聽過白面蟲的名字,具體的清除和治療方法,我完全不知道。”
“不過除了針對蠱蟲,找出操縱蠱蟲的人也能解決問題。我們可以……”譚允清沒說下去,溫雪嶼的沉默已經表明了某種态度。
溫雪嶼緩緩道:“離開書院前,我研究過地圖。我記得,濟世門就在典石鎮東邊的不遠處。”
“我不想——”譚允清脫口而出,卻又在下一秒意識到根本別無選擇,“但我必須去。是嗎?”
與其尋找毫無線索的操蠱人,去請明确能夠救人治病、刮骨去毒的濟世門弟子前來幫忙,才是無可争議的更好的選擇。
溫雪嶼淡然地點頭,不等譚允清再問,他繼續道:“我留在這裏搜查有無別的線索,你一人去就足夠了。”
放了點血,逼出一些白面蟲後,譚允清頭腦似乎清醒了些許。他沒和溫雪嶼争論初次出行就一人留在此處的危險性,恢複了一貫的行動力,直直向大門走去。
老板連忙給他讓開位置,譚允清推開那堆家具,沒再回頭,只道:“來日再見!”
說罷,身影在旅店門口消失了。
此時留在旅店幫老板擺回家具的溫雪嶼尚且不知道,譚允清踏出典石鎮的那一刻,本來漫無目的的夜游鎮民們突然有了各自的方向,四散向小鎮每一處能夠進入的邊緣地帶,晃晃悠悠地巡邏起來。
就像不允許鎮內人員再有所變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