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吳蘭淑将一桶水拎到竈房去放好,顧不上擦一擦額頭上細密的汗水,腳步匆匆的進了屋子裏。

他們昨兒才到,忙裏忙慌的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歸置,有些還成箱放在角落裏,屋子也只整理出了這一間來住人。

進屋後她反身掩上房門,小心地走到床邊,卻對上一雙清明的眼睛,她略松了口氣,“少爺,身子可好些了?”

沈清竹撐着床起身,被對方扶着靠在床頭上,擡起手輕揉了揉額角,指尖瑩白,仿若玉琢,“吳嬸,與你說多少次了,我們如今境況,莫要再叫我少爺了,喚我清竹便可。”

吳蘭淑幫他整理了下散開的衣衫,點頭應了,“可還有不适?”

“無礙。”沈清竹放下手,身上因雨露期有些發軟,尚能忍耐。

看他臉色尚可,吳蘭淑也些許放心,但她想起什麽,又略帶擔憂的道:“隐息丹沒有幾顆了,也不知附近那小鎮上有沒有賣的,得再備些才是。”

半合眼睛的沈清竹聞言擡眼,看着她道:“下回便喝湯藥吧。”

“這怎麽行!”吳蘭淑面色微急,“湯藥傷身,喝得多了不好,您身子骨本就弱,經不起折騰了。”

沈清竹看她着急,伸手過去按了按她的手,“我們手裏雖還有些銀錢,但也不能亂花,隐息丹金貴,一瓶便要幾十兩銀子,這般下去,我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他說的皆是事實,吳蘭淑無從反駁,她看着跟前因舟車勞頓跟病痛消瘦的人,止不住的心疼,眼眶微微發紅,“若不是……少爺也無需吃這些苦頭。”

沈清竹見此微微一笑,按着她的手又拍了拍,“你該反過來想想,我現今還能留着一命,已是幸事了。”

吳蘭淑擦擦眼角,看着他笑,心裏卻是越發的心疼,她知道,對方嘴上說着幸事,其實,巴不得也一并死在了那裏。

如今願意好好活着,只是不想辜負了他們的苦心罷了。

“行了,莫要再想那些事了。”沈清竹捏了捏她的手,将手收回來,“我熬過了這回,下次雨露期便是三個月後了,暫時不必憂心,此前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在村中生活下去。”

吳蘭淑拭了淚,點頭,“我曉得的,早晌我去見過裏長,讓他幫忙尋些人,我們先把此處的房子修整一番,如今這模樣,可不好住人。”

沈清竹颌首,這确是當務之急。

“只是……”吳蘭淑猶豫了下,道:“修繕房屋之時怕是住不得人,昨日幫我們打掃屋子那位嬸子願意讓我們在她家住一段時間,我打聽過了,她家裏除了他們夫妻倆,就只有一個還未出閣的女兒,大兒子在鎮上做工,平日不回來,還算方便,只是不知,您可願與旁人住在一處……”

聽到她這般顧及,沈清竹輕搖搖頭,“這些事你安排便好,我們如今境況,旁人願意行個方便是好事,我沒什麽不願的。”

“行,那我回頭去與人說。”吳蘭淑放下心,又道:“我也按少……清竹的吩咐,問過裏長了,他說村子附近的田地現下沒有空餘的,若想買,還需等等看。”

這個倒也在沈清竹的意料之中,對莊稼人來說,田地金貴,大多都是要握在手裏的,除非搬家或有什麽緊要事需用錢,否則不會随意發買。

“此事不急,你只讓裏長留意着,日後若有了知會我們一聲便是。”

“好。”吳蘭淑點點頭,看他臉上又露出疲累之色,轉身去桌邊将陶壺裏的水倒了一杯出來,遞到他跟前。

沈清竹接過喝了一口,看她眼中盡是憂色,說了句笑言,“莫擔心了,實在不行,回頭我便在這村中尋個人嫁了,這雨露期亦能好受許多。”

尋常中庸雖不如乾元那般能更好的安撫坤澤,但也比幹熬要強,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未必不是個好法子。

吳蘭淑将他的話當了真,神情急切,“少爺可莫要這般草率,成親之事豈能随意!”

當初在京裏之時,不知有多少王孫公子上門求娶,哪個不是人中龍鳳,那麽些乾元,少爺都看不上眼,如今怎可在這村裏嫁個中庸村漢。

沈清竹本人卻是比她看的還要淡,“不過說笑罷了,怎的還急了。”

他如此說吳蘭淑才算放些心,扶着讓人躺下繼續休息,她轉身出屋準備去喂喂馬兒。

房門關上,屋裏靜了下來,沈清竹睜開眼睛,一雙桃花眼中是難窺的思緒。

其實也不算說笑,他們在這村裏毫無根基,又是一個婦人,一個坤澤,時間久了,總要有些不必要的麻煩,他能尋個歸宿,有個依仗,是最好的法子。

垂下眼,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誰又能想到,自命清高的清竹公子,如今會是個這般境地。

——

周松這兩日去村裏打水的時候,總會經過那處院子,他偶爾會停下腳步遠遠的張望幾眼。

也不知是不是身體還沒養好的緣故,他一次也沒再見過那人。

倒是遇見過吳嬸兩次,但也只是簡單攀談兩句,從對方嘴裏他得知,最近他們要開始修繕房子了。

果然第二日他再經過的時候,便發現已經開始熱火朝天的幹起了活兒,做事的都是村裏熟練泥瓦活兒的漢子,平時哪家要修房子也沒少請他們。

看見房子總算開始修起來,周松也放下心,之前那副樣子實在太過危險。

“松哥!”等在門前的林二柱遠遠的看見他提着水回來,擡手揮了揮,等他走近了納悶兒道:“你又去打水啊,這兩天家裏水用這麽費啊,老去打水。”

周松推門的動作頓了頓,很快不動聲色地繼續,“嗯,天熱。”

林二柱跟在他後面進門,想想也是,有時候他熱的恨不得一天洗三把澡,“那要不我們明兒去河裏吧,游游水,好好涼快涼快。”

“你找我幹什麽?”周松沒說去不去,嘴裏問着他,人進了竈房。

“嗨,還不是我娘,讓我叫你晚晌去吃飯,這兩回都沒把你叫去,今兒她可是給我下了死命令,要是帶不回你,我也莫要回去了。”林二柱靠在竈房門上看他,撇嘴道:“都不知道我倆誰是她親兒子。”

他嘴上這麽說,眼裏卻是帶着笑意的。

他爹去的早,小時候都是娘一個人拉扯他,周叔跟周嬸帶着松哥從西村搬過來之後,沒少照應他們孤兒寡母。

現在他們倆走了,留下他松哥一個人,他們自然也要關照對方的。

不想看他整日裏孤零零一個人獨來獨往,他娘有事沒事都要把人叫去吃個飯。

他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周松再推拒就不好了,“成,你先回吧,我等會兒洗把臉就過去。”

“那可不成。”林二柱沒有要動的意思,“我得把你領回去才算完。”

他這般說周松也就不管他了,自顧自的把水倒好,餘下一些裝進木盆裏,到院子裏洗了把臉。

臨近傍晚,天色還亮堂得很,只是這會兒的溫度相較晌午那會兒低了許多,陽光也沒那般的熱烈,更加溫和。

他洗了把臉,整個人都清爽了一些,稍稍整理了一下便随着林二柱回家去了。

遠遠的,能看見他家裏升起的袅袅炊煙,跟着推門進了院子,還能聽見竈房裏做飯的響動。

院子裏的矮桌上已經擺了兩樣吃食,一盆粗面饅頭,還有一盤野菜炒蛋。

“娘,我把人帶回來了!”林二柱扯着嗓子朝竈房喊。

沒多大會兒,一個身形豐滿,臉盤圓潤,跟林二柱有五六分相似的中年婦人在粗布圍裙上擦着手從竈房走出來,一看見他們就露出笑,“松來了,快些坐,餓的話就先吃,嬸嬸這裏馬上便好了。”

“錢嬸。”周松叫了人,道自己不餓,讓她不用急。

婦人應了聲,也沒那般見外客氣的多招呼他,又折回了竈房,鍋裏還炒着菜呢。

“我這在屋裏都聽見你嚷嚷的聲音了。”

一個年輕婦人從屋裏出來,五官周正,面容很清秀,手撫在有些大的肚子上,她是林二柱的媳婦兒,名叫劉芳,現下已是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林二柱看見她,颠兒颠兒的跑過去扶住人,“嘿嘿,這不是松哥來了高興嗎。”

劉芳笑着橫他一眼,轉頭招呼周松,“松哥,有些日子沒見了。”

她身體最近反應有些大,經常是吃了吐,外面天氣熱怕她有個好歹,所以一直都被留在家待着,确實許久沒見過了。

“身子還好嗎?”周松掃了眼她的肚子。

“沒事,這兩天胃口已是好了許多。”林二柱特意上山摘了果子,一拿回來他娘就腌成了酸果,她反胃的時候吃上一兩顆就會好很多。

周松點了點頭也沒再多問,畢竟還是要避避嫌。

“來來來,菜好了!”錢嬸笑盈盈地端着個陶盆出來,裏面裝的是白蘿蔔炖肉。

“松哥一來,我娘真是肉都舍得做了,平時給我都是吃野菜的。”林二柱聞見香味,佯裝酸酸的開口。

“少在這裏貧,趕緊去把雞湯盛出來。”錢嬸白他一眼,指揮他去幹活。

今天炖的那只雞還是前兒林二柱跟着周松進山去捉的野雞,劉芳那時候胃口不大好,聞不得肉腥,便先養在後院兒了。

這兩日她胃口恢複了一些,正好又要叫周松過來吃飯,幹脆一并炖了。

菜都是尋常菜,鄉下人也吃不了什麽好的,平日裏更是肉都難得吃一回,今天已經是非常豐盛了。

林二柱先給自家媳婦兒盛了碗帶腿的湯,自己便拿了個粗面饅頭就着菜大口吃起來,還道他娘今天連油都舍得多放,香的很,讓周松趕緊吃。

錢嬸無奈看着自家傻兒子,伸手去點他額角,“說的跟我平日虧待你似的,吃沒有油水的野菜不也把你喂的白白胖胖。”

林二柱看看自己黝黑的手,道:“娘,胖我認了,但不白啊。”

他這話讓幾人都笑出聲,錢嬸又點點他,“誰讓你見天的往外蹿,你小時候可白了呢,像個大白湯圓兒。”

周松看着他們兩個,眼底也露出些笑意,低頭咬了口饅頭。

錢嬸逗完自家兒子,轉頭看他一眼,夾了一大筷子的炒蛋給他,“來,松,多吃點,嬸子看着你最近都瘦了。”

“謝謝嬸兒。”周松接受了她的好意,夾起雞蛋放進嘴裏。

“你啊,自己一個人住就要對自己好一點,別有啥好的那邊來要就給,你覺着是替你爹孝敬奶奶,誰知道進了哪個的嘴裏。”一看見他,錢嬸就總也忍不住多說兩句。

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好,周松沒有被念的不高興,“成,我知道的嬸兒。”

他們總覺得是周松實誠,其實他只是無所謂,不在意,他自己一個人本來就吃用不了多少,給也就給了,免去了掰扯的麻煩。

錢嬸可不信他嘴上這話,嘆口氣,“要我說啊,你就是缺個管家的,要是有個媳婦兒,可不能看着你把東西往外送。”

往日裏聽見這些,周松心裏都是沒什麽波瀾的,但今日他的筷子卻是頓了頓,眸光微閃,腦海中浮現出只見過一次的面容。

或許是吧,倘若真的有那樣一個人管着自己,他興許也是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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