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絲過往

第27章 一絲過往

四十分鐘後,喻年跟着祈妄,到了一家開在巷子裏的畫材店。

這家店隐沒在巷子的深處,稍不注意就會忽視,祈妄卻是熟門熟路,一看就沒少來。

老板是個有些年紀的中年人,明顯跟祈妄也熟悉了,看見他就打招呼,“來了啊。”

老板又看見旁邊跟着的喻年,稀奇道,“喲,這兒還有個小朋友。”

喻年翻好自己的襯衣領口,很想反駁一句我成年了。

但他想了想自己的身高,解釋了也白解釋,又默默閉嘴了。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祈妄身邊,打量着這件畫材店。

跟他之前去過的那些窗明幾淨,開在昂貴商場裏的店面不同,這家畫材店像個巨大的倉庫,粗糙的灰白色牆面,黑色的地面,天花板和貨架都很高,擺滿了擠擠挨挨的顏料,筆刷,紙張,本子。

雖然潦草粗犷,東西卻一應俱全。

喻年看了會兒,忍不住也上手挑起來,但他也沒有特別明确的目的,只往籃子裏放了幾個他用得快的顏料。

祈妄那邊,也沒有一會兒就挑好了自己要的東西。

兩個人一起結賬。

喻年想起自己兜兜裏的銀行卡,立刻挺起胸膛,想主動付款,但他還沒把卡從兜裏掏出來,祈妄卻按住了他,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

老板一邊給他們包裝一邊跟祈妄閑聊,“對了,老李頭那邊的店裏冰箱壞了,讓他重買一個也不肯,你要是有空的話,幫他去修一下吧。他也是越來越固執,真是沒轍。”

祈妄點了點頭,“行。”

他接過老板手裏的購物袋,看喻年還在發愣,拍了拍喻年的頭,“走了。”

喻年這才回過神,又屁颠屁颠跟着祈妄跑了。

出了畫材店,祈妄看了一眼時間,時間不早了。

他看見路邊有一家砂鍋店,問喻年,“要吃夜宵嗎?”

喻年糾結了一會兒,他本來想保持身材,不吃太多夜宵,可是祈妄問他,他又很難抵擋。

“好吧。”

三秒鐘,他就抛棄了自己曾經的誓言。

坐進這間砂鍋店裏,喻年要了一個牛肉砂鍋,祈妄要了一份三鮮的,店裏暖融融的,消解了秋夜的輕寒。

喻年好奇地在看牆上貼着的報紙,這家店小小的,舊舊的,桌子是不鏽鋼的,看起來開了好些年頭。

店內來的應該都是老顧客,每個人都能跟老板聊上幾句,店內的牆上鋪滿了報紙,按照年份拼貼起來,又被玻璃框給框住,零零散散地貼在牆上,組成了一件頗為特別的裝飾。

喻年低頭研究某條98年的新聞,是百貨商場舉行抽獎活動,最高獎品是一輛自行車。

而祈妄在對面看着他。

雖然已經在外面摸爬滾打了一陣子,可是喻年看着還是和這逼仄的小吃店格格不入。

哪怕他一點也沒有流露出不适,反而還對各種蒼蠅小館子充滿興趣。

祈妄并不了解喻年的家庭,可喻年的舉手投足,姿态禮儀,一看就是好教養的家庭裏走出來的。

他在這小吃店裏探頭探腦,看什麽都很感興趣的樣子,恰恰露出一種旁觀者的姿态,像小孩子乍然進了新環境,對什麽都好奇。

也不知道喻年的家長怎麽會真的答應了喻年的要求,在外面再待半年的。

祈妄想,如果他有這樣的弟弟,大概是舍不得的。

太乖巧了,也太天真,如果不是恰好落腳在了宋雲椿這個遠親的餐廳裏,真是容易被人欺負得渣子都不剩。

他正想着,對面的喻年已經研究完了牆上的大半報紙,轉頭看着頭,好奇地問,“你是什麽時候學的畫畫啊,祈妄?”

祈妄靠在椅背上,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怎麽了?”

“沒怎麽,”喻年手裏抓着筷子,無意識地交叉在一起,“我就是覺得你畫得真好。”

他是真心誠意地誇贊的,“我以前也跟老師學過畫,但是我在繪畫這件事上天賦有限,畫了幾年也沒練出什麽名堂,也就是練練基礎功而已。只是我家裏人覺得畫畫陶冶情操,直到去年才給我把課給停了。”

他說着,對祈妄吐了吐舌頭。

祈妄被逗笑了,他問,“那為什麽會突然給你停課?”

喻年撓了撓臉,不是很好意思說,他是很喜歡設計沒錯,對繪畫卻興趣平平。

在他跟着哥哥姐姐搬家以前,教他繪畫的主要負責人是個中年女老師,總穿着漂亮的長裙,說話輕言巧語,又有耐心,兩人一直相處愉快。

可是後來轉學了,家裏給他換了個嚴肅的男老師,動不動就對他吹胡子瞪眼,一板一眼的。

他跟人處不來,十次課能翹課九次,寧願自己夾着個畫本在公園裏畫他的設計手稿,也不肯好好上課,還曾經往老師的杯子裏偷偷放黃連。

這麽搞了幾次,他哥哥姐姐也是頭大,被告狀告得都麻木了,反正本來也沒指望他成為什麽繪畫大師,就幹脆停課了。

但這話喻年當然不好意思說,他支支吾吾,努力淡化了自己的不學無術。

“這不是家裏遇到一些變故麽,就暫時把我的課停了,”喻年心虛道,努力胡說八道,“我們又搬家了,合适的老師一時半刻也不好找,就沒再去。”

祈妄便不再追問了。

砂鍋上來了,他給喻年和自己的鍋裏都加了辣椒。

他說,“我的畫畫是跟一個退休的美術老師學的,他住在我當時的住處附近,是個很好的人。我偶爾亂畫的東西被他看見了,他說我畫得還不錯,有點天賦,說他退休了沒事做,可以免費教我,讓我每周去他那裏一個下午。”

“然後我就去了。”

祈妄說到這裏,臉上也浮現出一點懷念之色。

他還記得那個美術老師的樣子,是個戴着眼鏡的小老頭,總是笑眯眯的,脾氣很好,兒女都在國外,所以一個人住在小公寓裏。

每周去這個美術老師那兒的幾個小時,是他一片貧瘠的童年裏,唯一的一段美好的時光。

他記得老師的陽臺上養着月季,旁邊還有個裝着畫眉鳥的鳥籠,學畫畫的時候,老師還會給他圓圓的糖果,他不肯拿,老師也會塞到他手裏。

他想,他後來沒有徹頭徹尾被環境同化,徹底變成一個招惹是非的混混,可能也是因為這個老師曾經把他混沌的靈魂打撈起一點。

喻年吸溜了一口牛肉湯,好奇地問,“這樣啊,那時候你幾歲啊?”

他記得祈妄說過自己是孤兒,那這個美術老師應該就是住在孤兒院附近的喽。

祈妄回憶了下,“十歲左右吧,跟着老師學了四五年,後面這麽多年,就只剩下我自己摸索了。”

他最開始對繪畫也說不上興趣,既不能換來吃穿,也不能讓他不受凍。

他會願意去那個老師那裏學畫,與其說是想學習,不如說是想換個短暫的容身之所。

可是後來的這麽多年,他卻一直沒有丢棄這門無法給他帶來多少回報的技能。

“那你後來為什麽不學了,”喻年猜測道,“是老師年紀大了,教不動了嗎?”

他對這樣溫柔寬和的老先生還挺喜歡的,如果老師也在C市的話,他還想能不能跟祈妄一起去拜訪一下,他也想聽聽祈妄小時候的事情。

但他很快看見祈妄搖了搖頭。

“不是,”祈妄垂着眼,面無表情,也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是他去世了。”

他十四歲的時候,這位寬容溫和,上了年紀的老師就去世了。

最後一個向他短暫敞開的避風港也消失了。

但是後來的很多年,他獨自在外輾轉流離的時候,偶爾再觸摸到畫筆,在玻璃窗外看着別的學生學畫的時候,他還是會想起這個老師。

想起他粗糙的手,家裏一股陳舊的木頭氣息,五鬥櫃上放着全家的合照,還有放在陽光下曬着的柿餅。

祈妄睫毛眨了眨。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了,刻意的,回避的,将過去與現在割裂開,他也不願深想,如果這個老師還在,看見他現在的樣子是會欣慰還是失望。

砂鍋裏的熱氣氤氲上來,在這寒意初現的深秋,幾乎要凝成睫毛上的水珠。

但祈妄很快回過神來,他一擡頭,發現喻年在對面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像是覺得自己又問錯了話,十分苦惱。

他輕輕笑了下,催促道,“快吃吧,快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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