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靖王蕭景琰,最近有一樁小小的煩心事。
時值年末,濱州征地一案已經了結,呈報大梁皇帝,亦頗得贊許。按理說,應當無從憂心,只管每日練兵,以待來年。然而連續幾日,蕭景琰都心浮氣躁,原因他心知肚明,為了那位自己找上門來的天縱奇才,江湖人稱得之可得天下的江左梅郎——梅長蘇。
“怎麽樣了?”
列戰英躬身行禮,他匆匆趕回,盔甲上覆着一層薄薄的雪花,輕聲道,“蘇宅的仆人說,蘇先生病着起不來,不能見客,望殿下海涵。”
蕭景琰兩道英挺的眉毛微微皺起,“他還病着?”
“是。蘇先生此番似乎病得不輕。”
“你先下去吧,着人盯着。”蕭景琰揮一揮手,忽然又道,“他這幾日,可真的沒有出門?”
列戰英道,“沒有。就連譽王派來的使者也吃了閉門羹。”
蕭景琰聞言露出一絲冷笑,道,“罷了。”
前些時候,梅長蘇親自登門拜訪,便是在這件書房裏商議那樁令人頭疼的征地官司。梅長蘇拟了份單子,點出幾位官員的名字。蕭景琰一向不屑他這種算無遺策的謀士本領,又不是擅長皮裏陽秋的性格,當下出言諷刺了兩句。梅長蘇不以為忤,侃侃而談利弊,蕭景琰知他好意,也就答應了。原本事情到這裏便也結束了,誰知那文弱書生居然一眼看到了窗邊牆上的那張朱紅鐵弓,伸手就要觸摸,被靖王一口阻攔了下來。
“那是故人遺物,他不喜歡陌生人動他的弓,所以……”
梅長蘇也不強求,點了點頭便要告辭。蕭景琰見他面色不豫,情知方才阻止的語氣太冷硬了些。雖說此人只是一介謀士,但也不可太過無禮。然而鐵弓乃林殊昔日所愛,蕭景琰想,就算梅長蘇為此事着惱,他也決不能讓他去動林殊的東西。他不是圓滑融通之人,口中讷讷不言,只管跟在梅長蘇身後。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行至演武場,手下的戚猛仿佛還嫌氣氛不夠僵硬似的,一柄飛刀流星般直奔梅長蘇咽喉,可算是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簍子。
“不用跟我道歉,反正丢臉的是靖王殿下,又不是我。”
一牆之隔,傳來輕微的悉悉索索的響動。約莫是挖掘密道的動靜,蕭景琰回過神來,嘆了口氣,緩緩走至窗邊。天色陰暗,暮雲低垂,狂風卷起雪花。不知何處飄來歌聲,虛無缥缈,宛如捉摸不定的霧氣。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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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手,取下牆上的朱紅鐵弓。弓弦冷硬,已是多年未曾使用過。“小殊,”蕭景琰喃喃,“我要奪嫡,若是你還在,你——”
第二日,大雪初霁,空中尚飄着細小的冰晶。蕭景琰一夜未眠,天光乍破便早早醒來,但一直等到午間,才出發前往梅長蘇的宅子探病。
馬蹄得得,踏破一地泥濘。蘇宅門外甚是熱鬧,一輛送瓜果的車橫在路邊。見靖王來了,兩個仆人連忙上前,面上堆笑,道,“我家先生……”
“聽聞蘇先生病了,”蕭景琰翻身下馬,“特來探望,煩請通報。”
仆人為難地對視一眼,道,“先生不能見客。”
蕭景琰道,“勞煩通報一聲,若是真不能見,那我明日再來。”
這位王爺生來是個執拗性子,滿京城無人不知。一個仆人轉身進去,不多時出來,躬身道,“有請殿下。”
可見病的也不是多厲害麽。蕭景琰暗暗冷哼一聲,這個術士,動不動裝神弄鬼,也不知私下做什麽勾當。這段時間,梅長蘇的病引得靖王府議論紛紛,有人說,說不定那位江左盟的宗主是被戚猛吓出了毛病。這話聽到耳朵裏,不由得蕭景琰不煩。他不喜梅長蘇不假,但若真是因為自己人而致人生病,那便是他的不是了。
蘇宅尚未修葺,庭院光禿禿的,一應皆無。繞過走廊,穿過一處廳堂,就到了梅長蘇的寝居。一進門便溫香撲鼻。屏風後的梅長蘇裹着厚重的裘服,拱了拱手,淡淡道,“靖王殿下。”
他臉色蒼白,如披霜雪,嘴唇更是毫無血色,黑發并未束起,長長得披在肩頭,病骨支離,顯是真的病了。蕭景琰想起傳言,登時心下一陣不痛快,道,“先生的病,可還好些了麽?”
“不妨事,”梅長蘇微微一笑,“殿下登門,可是有事?”
“沒什麽大事。”蕭景琰坐在梅長蘇對面,片刻後早有人奉了茶上來。蕭景琰端起喝了一口,茶湯澄碧,便随口贊道,“好茶。”
“這是江左新産的雪頂茶,若是殿下喜歡,一會我命人送到府上。”
“不必了。”話出口又覺冷硬,蕭景琰抿了抿薄唇,道,“……我平日裏不怎麽喝茶。”
梅長蘇點了點頭,拿起一枚橘子,在手中慢慢轉動。他懷裏放了拳頭大的一個手爐,似乎點了香餅一類的香料,一縷暗香,如月下梅影,幽幽浮動。
“先生喜歡熏香?”蕭景琰摸了摸鼻子,道。
“還好。”梅長蘇垂首,撥開橘子,徑自吃了一瓣。“我身體不好,常年服藥,一屋子藥氣。飛流不喜歡苦味,所以,便時時點些香沖散。”
蕭景琰“哦”了聲,道,“這一次似乎病得格外厲害。”
為着梅長蘇的病,寝居四面窗戶緊閉,垂着長長的軟簾。雪光黯淡,梅長蘇的表情便格外模糊不清,“一直病着,習慣了……也就習慣了。”
蕭景琰做了一個夢。
河畔草青青,陌上誰家風流年少,且笑且行。
“喂,喂,水牛!”一個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水牛!大水牛!”
蕭景琰睜開眼睛,腰上重重地挨了一腳。他皺起眉,道,“做什麽!”
“問我做什麽,我倒要問你,躲在這裏做什麽?”林殊一身銀色铠甲,笑嘻嘻地蹲下,戳了戳他的下巴,“幹嘛自己跑出來?”
蕭景琰沒好氣道,“我跑出來便跑出來,幹你何事?”
“你們呀,一個比一個怪。霓凰這兩日也不理我,躲在穆王府,你說怪不怪?你也是,我喊你,你卻跑了。”林殊一雙眼睛咕嚕嚕轉了幾轉,“可是我做錯了什麽,得罪了你們麽?”
“沒有。”蕭景琰翻身坐起,推開林殊的手,“我心裏亂,想出來靜靜。”
“為什麽亂?”林殊依舊笑嘻嘻地,“可是看中了哪家的‘太陰’不成?”
“胡說八道些什麽!”蕭景琰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我又不是你,早早訂了親……”
“太奶奶覺得我同霓凰合适。”林殊說着,面色也是一紅,“我同你不一樣,我是‘常人’,再說了,霓凰是個好姑娘,我很……”
“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林殊刮了下蕭景琰的鼻子,略帶羞澀,又有幾分苦惱,“是啊,可是她不同我玩了,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蕭景琰道,“她的心思,我可不懂。”
“不過,只要我們三人在一起便好啦。”林殊說着,複又露出笑容,一雙烏黑的眼睛露出光彩,“還有祁王哥哥!我們大家在一起……”
蕭景琰咬着嘴唇望向他,卻見林殊忽然變了表情,“水牛?”少年說着,伸出手去托住他的臉,“……你怎麽老了?”
“是啊,我老了。”蕭景琰閉上眼睛,反手握住林殊冰冷的手指,“十二年……不,馬上,便要十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