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年節前的日子總是過得格外快些,一轉眼,已是除夕将近。
蕭景琰只是一個郡王,又常年不在金陵,故而王府不甚華麗,奴仆亦寥寥無幾。安排好換防班次,蕭景琰命不當值的諸将回家與家人團聚,幾個原籍在外又尚未婚配的留了下來,嚷嚷着說是陪他一起過年。
蕭景琰不置可否,但也由着他們去了。幾個年輕人興高采烈,打掃庭院,張燈結彩,他便站在廊下出神地瞧了一回熱鬧。正發愣,府中長史走到近前,道,“殿下。”
“何事?”蕭景琰回身,天氣陰冷,幾星雪花飛入廊內。他信手彈了彈袖子,長史躬身道,“殿下在京,可要向各府送些年禮?”
“有什麽好送的。”蕭景琰冷笑。長史作了一揖,正要下去,蕭景琰喚住他,“等等,給那位蘇先生府上送些東西,至于送什麽……你看着辦。”
長史答應着去了。蕭景琰搓動手指,指尖微微泛紅。他習武出身,體格強健,自是不懼寒冷。走回書房,側耳停了片刻,唯聞北風呼嘯,那挖掘地道的輕微響動卻是早已停了。他扯了張椅子坐下,自顧自倒了杯水仰頭灌下。
就在前日,他再度登門“探病”。梅長蘇病勢纏綿,方有了起色,又大病一場,窩在裘服錦被當中,面色青白,眼下兩片重重的烏青,見了蕭景琰,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低眉垂眼,額角還挂着薄薄的一層汗珠。
蕭景琰有些不自在。
“我來,是特意想告訴你,皇後中的是軟蕙草之毒。”他開口,不自覺地帶上幾分譏諷,“以先生的算無遺策,想必早已知道了罷。”
梅長蘇一愣,蕭景琰立刻別開視線,“是我母親所言,自不會錯。”
“我不是質疑靜嫔娘娘。”梅長蘇說,一面講,一面以袖掩口,小聲地咳嗽。蕭景琰眼尖,見他身旁放了幾方羅帕,滲着淺淡的紅色。他裝作什麽也沒看到,又談論片刻皇後突如其來的病情,方道,“蘇先生到底什麽病,總該請個好大夫,一應把病根除盡才好。”
“老毛病了,先天弱,總得慢慢調理。”梅長蘇淡淡答道,手指捏緊錦被一角緩緩搓動。他手指素白纖長,指甲修得圓潤光潔,一看便是文士之手,由于太過用力,指尖微微發紅,蕭景琰心中一動,道,“蘇先生思考事情的時候,手裏也會無意識搓着什麽東西啊?”
梅長蘇登時松開錦被,緩緩道,“我常常這樣。”
“我有幾位故人,也習慣這樣。”蕭景琰道。梅長蘇露出慣常的笑容,“很多人都喜歡這樣的。”
“是啊……”林殊便是如此,仿佛手裏不捏着點什麽便無法思索似的。蕭景琰坐直身體,他并不打算與面前的謀士分享故友的趣事,而那樁離奇的中毒案在他眼中,也不值得過分關注。梅長蘇凝神思索一陣,問道,“殿下最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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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如何,蕭景琰一五一十地把最近做的幾件事講了出來,整治軍務,結交良臣……“我前幾天在鎮山寺碰巧救了中書令柳澄的孫女,也是你安排的麽?”
這句話便問的有些咄咄逼人。梅長蘇天縱奇才不假,但蕭景琰也不喜歡事事被人操縱。其實一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梅長蘇為何青眼于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蕭景琰可從來不信天上掉下來的好處。
“……在殿下眼中,蘇某是妖怪麽?”梅長蘇突然笑了一下。這個笑容倒比平日裏他的微笑真實得多,不似一張蒼白的面具,更像發自真情實感。蕭景琰清清嗓子,臉膛微微發熱,“那是我想多了……”
可是其後兩人再一次不歡而散。蕭景琰回到府中,胸中仍萦繞一團悶氣。“那種人……”一味算計,不問真情,連最親密的下屬都留了後着,“說什麽忠于和背叛,”他坐在暗夜中,眸子閃閃發亮,“我還不稀罕。”
蕭景琰當然不知道梅長蘇在除夕前的行動,他也沒興趣知道。打發太史去蘇宅,他想,這段時日總不需要再見那人了。過年尾祭禮過後,蕭景琰領了年賜,今年比旁人多了一領圓羅銀铠,他也不放在心上,年宴守歲過後回到靖王府,門外一地花炮碎屑,硝煙袅袅,尚未散去。
“你們倒是會取樂。”蕭景琰解下披風,換了一身便服。列戰英道,“過年麽!家家都放爆竹煙花,對了,蘇宅放的特別好看,不知從哪買到的。”
“他本事大。”蕭景琰不願多談梅長蘇,“熱鬧就好,好看不好看,又有什麽打緊。”
“威風啊,特別漂亮,跟瀑布似的。”列戰英興致勃勃。牆外又是一陣劈啪炸響,他嘟嘟囔囔幾句,蕭景琰根本聽不清楚。
“……你說什麽?”
“屬下是說……”列戰英仰頭望着夜空,一朵煙花徐徐上升,“太史昨天從蘇宅回來,講蘇先生那病,好像就沒好過。”
蕭景琰冷笑幾聲,列戰英只一味顧着看煙花,沒注意到他的表情,口中喃喃道,“也罷,他是個‘太陰’麽,身子骨弱些,也是自然。”
“……‘太陰’?”
“是啊。”列戰英終于低下頭,轉臉望着靖王,“殿下不知道麽?”
蕭景琰只覺渾身不自在,“他又沒同我講過,我如何知道!”
“蘇先生一看便是,人跟紙糊的燈籠似的,風吹吹就散了。京中之前還有傳聞,太子和譽王都争着将蘇先生納入麾下,一是因為他才謀過人,二就是他是個‘太陰’……男子而為太陰之體,原本就稀罕,一旦他們二者中有一個與蘇先生‘結契’,蘇先生便難以脫身,所以——”
“你蜚短流長聽的倒多。”蕭景琰打斷列戰英,“行了!鬧了一夜,還不夠麽?”
列戰英吐吐舌頭,一溜煙地退下。留蕭景琰一人茕茕立于庭中,冷風乍起,吹亂了額前的碎發。
“‘太陰’……”
天下之大,人分三種。衆生芸芸,十之八九為“常人”,男女婚配無忌。而有一類為“太陽”者,體質健碩,聰慧擅學,乃人中龍鳳。當今梁帝諸子皆為“太陽”,蕭景琰自不例外。最後一類為“太陰”,數量稀少,無論男女皆可産子。“太陽”可與“太陰”結契,而“常人”則不能;“太陽”又可與多名“太陰”結契,但“太陰”終生只能與一個“太陽”相配。蕭景琰曾有一名逝去的王妃便是“太陰”,數年過去,也不見他再另覓姻緣,常被議論為異類,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當耳旁風。
梅長蘇……面容清秀,身弱體虛,倒真有些“太陰”的樣子。但那又與我何幹?面笑心冷,專慣陰毒,滿腹詭計,不可深交。蕭景琰舉首遠望,天邊晨光冉冉,隐隐透出一道白亮。
新的一年,來了。
然而,這注定不會是平靜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