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風雪漫天,梅長蘇單薄的身影如一縷幽魂。
“殿下,”列戰英不斷向內院張望,焦急地來回踱步,“殿下!蘇先生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了——”
“他愛站,就讓他站着!”蕭景琰一聲斷喝,“随他去!”
列戰英嘴唇蠕動,面孔微微有些扭曲,“可是殿下……”
“沒什麽可是!”蕭景琰暴躁的一掌拍上幾案,木屑紛飛,“我們盡管商議,至于梅長蘇……”
他是真沒有想到,那個人居然會絕情至此。
你算無遺策,神機妙算,你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然而……蕭景琰死死攥緊拳頭,卻無情無義到令人膽寒,連他的生身母親,都可以随意利用。
北風吹雪,寒氣浸骨,視線中那抹藍色的影子越發飄搖,仿佛正緩緩融化。
蕭景琰背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幾個時辰前,蕭景琰策馬入京,還未及歇一口氣,就被譽王蕭景桓帶入宮中。一個消息如晴天霹靂,砸得他頭暈腦脹。
——衛峥被擒。
蕭景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衛峥?!”
“是啊,十三年前的逆案,自然只有赤焰的案子了。”夏江與蕭景桓一唱一和,“抓到逆賊嫌犯,可真是過年的好彩頭。”
然而事情還遠未結束。芷蘿宮的宮女小新哭紅了雙眼,伏在地上,聲聲啜泣,“殿下!您可回來了,靜妃娘娘差點就見不着您了!”
“母妃怎麽了?”蕭景琰霍地站起,“出什麽事了?”
Advertisement
如果說衛峥被擒在他心頭燒了一把火,那麽,小新口中母親的經受的委屈無異在蕭景琰頭上潑了一桶冰水,數九寒天,他站在溫暖如春的芷蘿宮中,如墜冰窟,全身發抖。
蘇先生說,靜妃娘娘不用救——當時趕到衛陵報信,陛下必然會立即傳旨釋放娘娘,而等陛下回銮,這件事便冷了,皇後也不會受到太多責罰。反正皇後沒有對宮妃的生殺褫奪之權,不過關幾天罷了,待聖上歸京,自會處理。如此一來,靜妃會得到更大的憐惜和恩寵,皇後則将受到嚴厲的處罰,百利而無一弊。
“他……他竟這樣說……”蕭景琰頭腦嗡嗡作響,“他……”
母親的呼喚聲逐漸如風般逝去,等他清醒過來,人已站在宮門之外。列戰英牽着馬等他,一提起衛峥,蕭景琰忽然問道,“衛峥的事,你有沒有去問過蘇先生?”
“我去了,”列戰英也是滿面無奈,“可是蘇宅的人說他病了不見客。他們那上上下下都怪怪的,不知在忙什麽。我覺得我說什麽他們也聽不進去。”
“當然了。”蕭景琰冷笑,凜冬的日光猶如凍結,他盯着腳下黯淡模糊的影子,連母妃遇險他都可以用來得利……區區一個衛峥,一個十三年前就該死去的亂臣賊子……自然,更沒有勞神費思去救的道理。
“殿下,”列戰英輕輕喚他,“天這樣冷,蘇先生那身子骨……”
“我說了,”蕭景琰手按劍柄,“随他去。”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起了殺心。
梅長蘇晃響了銅鈴,清亮的鈴聲,一如兩個月前悅耳,然而此時聽來,無比刺心。
走下臺階,梅長蘇見到他,竟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這是邀功請賞的笑嗎……
兩個月未見,梅長蘇瘦了。他一直瘦骨嶙峋,抱在懷裏,骨頭頂得胸口微微作痛。但站在密室中的梅長蘇比往常還要瘦削,仿佛一折就斷,身體佝偻,一手撐住牆壁,火把映着他的臉,白得幾近透明。
“殿下今日從宮中回來,沒有事找我商量嗎?”
我與你有事情商量?有。蕭景琰走近兩步,梅長蘇彎着腰,呼吸紛亂而急促。他病了,病得厲害,一望便知。無需擁抱,隔着一段距離,蕭景琰簡直都能感受到那具病體散發出的凜然寒氣。
梅長蘇不同意營救衛峥,正如他所想。衛峥是十三年前的舊人,而他蕭景琰則如日中天,已獲封親王,在奪嫡之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順。梅長蘇說的沒錯,他為什麽要救衛峥,他又為了什麽而非要營救一個本該死去的人,不惜搭上榮華富貴,大好前途?
沒錯啊,你說的一點都沒錯,一個字都不錯。蕭景琰突然放棄了,心中的一根弦,瞬間崩斷。
他提劍斬斷了銅鈴的系線,轉身的剎那,背後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殿下……”
梅長蘇哽咽了,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蕭景琰将劍遞給随行的列戰英,他怕自己揮劍相向,他差一點便忍不住了。
“我曾經竟然以為,蘇先生會是個與衆不同的謀士。”
梅長蘇跪在那裏,面色慘白。“事到如今,你既不願援手,那我也無話可說。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後我蕭景琰何去何從,就不勞梅宗主費心了!”
“殿下此話何意?”梅長蘇的聲音聽起來異常虛弱,“殿下……”
“先生算盡天下人心,我此話何意先生還聽不出來嗎?”蕭景琰不再回頭看他。他們二人曾經約定的底線,梅長蘇已破。第一次,他算計霓凰,明知昭仁宮欲對她不利,卻不及時阻止。第二次,算計蕭景睿,可憐那個大好青年,竟看不穿他的真面目,反視他為師,與他為友。第三次……衛峥,母親,說不定還有他蕭景琰自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梅長蘇憑什麽助他?其實在這位名縱天下的江左梅郎心中,什麽郡主,什麽朋友,什麽靖王……都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罷了!
可憐他也被迷惑過。蕭景琰想起那絲梅花的香氣,漠漠輕寒,經雪不凋,梅長蘇迷蒙的雙眼覆着一層水汽,噙住他的嘴唇呢喃,“是你……”
他又想起出發前的那個擁抱。明明梅長蘇是那樣僵硬,但他失了心竅,竟然生出一絲绮念——
若是能這樣一直抱着他……
院中一陣吵鬧,蒙摯的大嗓門頂風冒雪,氣惱異常,“站了多久了?什麽!他居然這樣對你!”
“殿下,”連戚猛也急了,“還是出去看看罷。”
行,不過把話再說一遍。蕭景琰大踏步走出議事廳,蒙摯一愣,強笑道,“靖王殿下,好好的怎麽跟蘇先生吵起來了呢?”
梅長蘇立在雪中足有一個時辰,口唇烏青,整個人搖搖欲墜。黎綱與甄平随侍左右,望過來的眼神猶如噴火。“殿下,”梅長蘇仍然試圖勸說,“若是殿下真的想營救衛峥,那麽這件事情只能由我來做。”
這是退讓嗎?示好嗎?哀求嗎?……“這件事,我自會去做。”蕭景琰冷淡,“先生麒麟之才,大可另則賢主。就當是一開始選錯了人罷。”
寒風吹透了梅長蘇的追喊,“殿下!”他聽到他踉跄的腳步緊緊跟在身後,梅長蘇衣襟前星星點點的血,恍若紅梅初綻,但此刻,蕭景琰心中全無憐惜,他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他有更為重要的事情去做。
“蕭景琰你給我站住!”
風呼嘯着卷起衣襟,蕭景琰停下了腳步。
——這是相識以來,梅長蘇第一次喚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