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品相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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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一夢芳華盡》 作者︰在荒原獨自奔跑的 子

(一)

渡船一搖一擺,慢慢滑了開來。

艄公在船尾搖着橹,樂呵呵地說,相公是第一次來江南吧?我們這裏啊,也沒別的,就是這江心裏打上來的白魚特別好吃。對了,還有啊,順着這條江下去,在城外有座明月山,那山嘛,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山上有座月神廟的,據說求姻緣特別準。我說,相公這麽年輕,怕是還沒有成親吧?

江上吆喝慣了的人,嗓門都大。艄公的聲音像江水一樣一濤一濤地送到船頭。船頭站着的人側過臉,淡淡搖頭,回答,是沒有。

艄公又笑着說,喲,那可該去看看的。上了山,去月神廟裏求月老給指個好姻緣啊!相公這般人品,能配得上您的,那都得是仙子。

那人聽到了這樣的話,轉了一半身子,頗有興趣地問,如劣者這樣的人品,配得上仙子嗎?

怎麽配不上啊!您別看我是個搖船的,我在這江上來來回回也四十多年啦!什麽樣兒的人沒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啊!還送過皇上呢!說來您不信。那年頭間嘛,我也是剛掌船,在江邊上候客呢,那天啊,也就跟今天差不多,灰蒙蒙的。有幾個大漢拿着刀沖過來。那刀,蹭亮蹭亮的,他們在岸上呢,我都能覺着冷。原以為是要殺人的強盜,結果,嗨,他們就是要過江。這些人啊,成天打打殺殺吓唬人——跟在這幾個大漢後面的,眼看着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後生伢子,拿件鬥篷罩在身上。我可聽見了啦,他們口裏喊的是“聖上”,這聖上是一般人能用的嗎?戲我可聽多了,可不就是皇上嘛!

那皇上長什麽樣子?

皇上?皇上能長什麽樣子?我也怕,也沒敢細瞅,邊上拿着刀呢!我就那麽瞥了一眼,瘦瘦長長的,跟我們一樣,也都是一個鼻子兩只眼楮!沒區別!只是長得俊俏些。我瞧着,還不如相公您呢!

哦?劣者比皇上還長得好看嗎?老丈說笑了。

我啊,就一個好兒,從不撒謊。您打聽打聽,這江邊上,誰不知道我趙老二實誠!您T 然噬蝦每炊嗔耍︿吃玻 馐歉F”鹂聰衷诘哪昵崛碩及 虯绺龌 《涠桓龈龈 頻模 F鞘悄锾鉲模【退的歉鲂』實郯桑 放窭 陡黾庀擄停 饩褪敲桓F娜恕R 蝗荒芨偶父龃蠛禾油雎铮br />

是啊……那個人擡頭望了望灰色的天,下意識應了一句。

嘿,這說起福相來吧,我又想起一個人。都是十來年前的事兒了。喲?相公您不愛聽吧?人老了,就愛多嘴。您要不聽,我就不說了。江面上風大,您要不進艙裏去吧!瞧您把自己個兒裹得……艄公呵呵笑着穩住了船,準備等人進艙。

不妨事。老丈繼續說吧,劣者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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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今兒算是遇見個知音了!嘿嘿!我啊,看人挺準的。相公你看你這圓臉大眼楮的,那都是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面相。我十來年前吧,送過一個年輕的客人。他呀,那身子骨弱得,一陣風都能把他給吹到江心裏去。本來我只是送他過江,可結果,他在我船上就吐血!把我給吓得!

他死了嗎?

那倒沒有。過江也就是搖搖船的事,可他那樣,我也不能放着不管T 仕遣皇僑肚祝 ⊥罰 仕遣皇欠糜眩 忠⊥罰 俸罄次以傥剩 突韞耍︿嫡饨惺裁詞露铮﹝壞靡眩 私 鋁舜  野閹車嚼芍心嵌礎@芍興擋恢杏昧耍 鹂戳耍 蚋憊撞穆窳稅傘N蟻氚。 饽昵崛艘補摯閃  酌磺祝 衙揮訓摹S職閹郴厝恕R 欽嫠澇谖掖 狹耍 揖吐窳慫桑 〉盟龈龉祿暌肮怼br />

老丈心善,積了這樣的大德,菩薩會保佑您的。

什麽保佑啊!我也是個孤身子,死後還不知道誰來埋我呢!那時候我就這麽看護着他,那個人啊,面相太薄了。丹鳳眼,吊梢眉,尖下巴,面無二兩肉。我跟您說,這樣的人啊,命都不好。病啊災的,躲都躲不掉!

後來呢?

我守了他大半夜,他出一身汗,我就尋思給他擦擦臉擦擦手。他手裏攥着不知什麽東西,攥得死緊,手心都給嵌出血了。我給他掰開,你猜怎麽着?他手裏居然握着一塊老大的水晶,雕做個花樣子。怪不得不撒手呢。這人愛財。嗨,得的怕是財痨。

哈哈哈……

呵呵,總算見着您笑了。笑笑好,常笑長歲!艄公又自己樂起來。那個人在我船上養了半個月的病,從閻王爺那兒點了個卯又回來了。嘿,這也算運氣的。後來他就走了,走時送我一塊銀子,又送一張符,說貼了符,以後行船就安全。我本來是不信的,不過見他誠懇,我也就收下了。喏,就是船頭那一張。風吹日曬的,都破了。不過說來也怪,好像從那以後我還真沒有遇到過什麽事兒!神了!

說不定,老丈您碰上的,真是個仙子呢?

嗨~仙子那都生在月亮上呢!哪兒有這樣的仙子啊!

船頭的年輕人聽着,就微微笑起來。

船擺着擺着,把兩岸的顏色都融進江上薄薄的霧裏,一片青青白白的。如同夢境一樣飄渺。他聽着艄公絮絮叨叨,一面笑,一面看景。岸邊,有大姑娘老媽媽蹲在石墩子上搗衣服。再遠,就是人家,白牆黑瓦的。順着江風,傳來了孩子們跑着跳着的聲音,還有叫賣糖餅子的,炒瓜子的。聲聲句句,全是煙火紅塵。

過了江,謝過老丈,年輕人掏出一塊銀子。那艄公連連擺手,說,不過就是渡個江,我送人一律十文,這太多了!年輕人就把銀子放在船舷上,又眨眨眼楮,從懷裏拿出一張符,說,您船頭的那張符已經不能用了,這張貼上去,可保平安。

艄公張大了嘴,驚訝地望着他︰莫不是……莫不是真的有神仙?

上了岸,年輕人将風帽蓋得嚴實,慢慢走着。離了霧蒙蒙的江,岸上的日頭略略露出臉來。

相公要鞋嗎?做工可細了。

相公看看玉吧!

一口一個相公,喊的全是江南的軟音糯語。這裏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喊他的名字。一口一個,全是軟軟的相公相公。

那是他第一次去江南。和師弟一起。江南的風景多好啊!小橋流水,白牆黑瓦,有人賣傘,有人賣蓮蓬。過了橋,能聽見教書先生在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學堂外面,成雙成對的黃鹂躲在柳樹上吱吱喳喳地叫。大姑娘小媳婦三兩個倚在門旁,磕着瓜子,聊着天,說到高興的時候一起大笑。

就這麽度過一生。多好啊。他背上背着劍,劍身都是熱的,剛浸透過人血,甚至能聞到陣陣腥味。

師弟走在前面,走着走着擡腳進了一間藥鋪。

老板,我要大薊、紅蒲根、蘇木、鐵骨子、墓頭回、地松、骨碎補、川芎……

一口氣報了二十多種藥材,老板聽得一臉詫色。他在旁邊輕輕拉師弟的袖子,悄聲問,師弟你說的是什麽,我聽不大懂。師弟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老板見了他們肩上的劍,也就笑了笑,拱手道,相公稍等,我拿筆記下。

他是北方人,不熟悉江南的方言,那句相公,卻聽懂了。

他又輕輕拉師弟的袖子,悄悄聲說,師弟師弟,他喊你相公呢。

師弟聽到這句話時,正要回答些什麽,老板恰好收筆,拿着方箋請過目。他簡單掃了一眼,原來不過是些活血化瘀的藥材。師弟點了頭,報了個數,讓老板包起來。等到老板去後面撿藥,他又說,師弟,老板剛剛喊你相公呢。

路過的一個小跑堂的聽見了,插嘴解釋,在這南方啊,就把不認識的人稱作相公。他聽了便問,這口音,小哥倒像是北方的?小跑堂的說,是啊,我生在北方,七八歲時跟着爹娘搬到南方來。那邊打仗呢!

他笑笑,是啊,打仗挺煩的。

不久,老板出來,手裏拎了個簍子。老板說,藥太多,怕你們不好拿,就都放在簍子裏了。要不你們點算點算?他将劍往旁邊撥了撥,把簍子背在背上,笑着說,不用了,我們信得過您。出了店,師弟問他,你不是聽不懂江南的話嗎?他笑,聽不懂還不會看啊?又說,師弟,你要這麽多藥材做什麽?

師弟看着他,又不說話了,默默走在前面。

他就笑,師弟師弟,我們要是不認識多好啊。

師弟那時候好像沒聽見,只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他心裏就嘆息。

到了客棧裏,店小二跟所有戲本子上寫的那樣,識情識趣地說,二位是要打尖還是要住店?若是打尖呢,我們有上好的燒花鴨,烤雞子,蒸白魚。若是要住店呢,很不巧,今天就剩一間房了。師弟便說,那就吃飯,上兩個容易的菜,我們趕路。他聽見趕路兩個字,趕緊放下劍和行禮說,不忙、不忙,快去準備兩間上房,飯菜麽,來個蒸白魚,另上兩個素菜,一壺茶,不要酒。

店小二又說,抱歉,客官,小店只剩一間房了。說着用手比了個1字。他見了,便說,哦……一間啊?那就一間吧!趕緊做菜去。

師弟拿眼楮瞧着他,眉梢有些上挑。

他笑,自打來了這裏還沒有一天睡過床,天天睡野外不好,夜裏濕氣重。別計較錢了,咱不缺銀子。再說,來的路上我都打聽好了,這裏的蒸魚好吃,就這麽走了多可惜。

師弟眼風裏有些涼,嘴角卻微微上翹,也只是微微上翹而已,算不得笑容。

說着話,小二進進出出幾趟,把飯菜上了,捎了一壺茶。說客官二位先吃着,這魚啊,我們現殺現做,得要點時間。有什麽事兒再叫我。我去給二位收拾房間去。

上的兩個素菜,他只喝了一口茶,沒動筷子。

師弟盛了一碗飯放他面前,然後自己吃起來。他望着那些菜,撇撇嘴巴,師弟少吃點,留着肚子吃魚。師弟只是應了一聲,夾了一筷子青菜。他左一口茶右一口茶地等着,等了半天,師弟半碗飯都下了肚,魚還沒上來。他有些愁苦,肚子裏又灌滿了水,可還是餓。

師弟手往門外一指,說,出去右轉,你見着沒人就尿去吧。

他低低喚一聲,師弟。口氣裏六分的幽怨委屈,三分的我見猶憐,一分的酥骨透心。聲音壓得極低,師弟聽到了,耳尖便有點紅。卻只是伸手招了小二過來,快速吩咐,帶伊去茅房,照應則個,伊聽不懂江南話。小二笑眯眯地請了他出去。

回來的時候白魚已經上來了,鐵鍋子,架在精致的小炭爐上,點了幾塊小碎炭,微微的火熱着。他喜滋滋地坐下來,說,師弟師弟,江南怎麽這麽好?連茅房裏都有草木灰可以淨手诶!師弟彼時夾了塊魚,正在挑刺,然後愣住了,神色非常複雜,問,你用那個了?他輕快地回答,用了啊。師弟筷子一下沒夾住,魚肉掉在碗裏,他說,幸虧沒掉出去,不然浪費了。師弟說,那灰是盛在桶裏防濺的。防濺?防什麽濺?他問。師弟就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看着他。

他頓時驚呼一聲,連忙沖出去管小二要水洗手。狠狠洗過好幾遍,手都搓紅了。

師弟見他回來,噗嗤一聲笑了,然後笑得幾乎要趴在桌子上。他反應過來,開始有些惱,便說,好啊,原來你騙我!師弟笑夠了,支起身子,擦擦眼角,才說,以前你騙我多少回?我左右不過還你一場。

他嘿嘿兩聲,頗有些不好意思,便坐下來,将師弟碗裏的那塊挑好的魚肉夾起來吃了。魚肉鮮香嫩滑,細膩無比。吃開了,就覺得不枉自己餓着肚子等這麽久。真正是好東西。吃完了又去鍋裏夾一塊,下面有火熱着,還燙。他囫囵吃下去,喉嚨裏一疼,猛地咳嗽起來。師弟急忙站起來拍他的肩,嗆着刺了?說着趕緊用筷子夾了一大口飯送進他嘴裏,快吃下去,用吞的!他喉嚨裏卡得難受,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碗,又說不住話來,只好眼淚汪汪地硬吞下那口飯。

好不容易才把刺帶下去,他便再也不想碰那魚了。可瞧師弟吃的香,又有些不甘心,便說,我們在山上釣的魚,也不會這樣。師弟就說,這是江裏的魚,鮮呢,能比麽?他笑笑,鮮倒是鮮,可不讓人吃。師弟臉上有些嘲諷,笑話他,連魚也不會吃。

師弟手裏挑好了魚肉,便夾到他碗裏。說,白魚肉鮮刺多,只能慢慢吃,所以才用炭在下面燒,如此這樣吃久了,魚也不會冷。他就邊吃邊聽,眼楮盯着師弟的手。師弟的手白生生的,握着烏木筷子,把魚肉撥開,挑出細細小小的和頭發絲一樣的刺來,又巧又快。

可理刺是個細致活,他吃得快,便換了個方向坐到師弟身邊去看着。師弟剛理好一塊魚,他低頭一口咬住。

這不是給你的,要吃自己理去。師弟急忙說。

他咬住師弟的筷子不放,笑得一臉無賴。

最終,那鍋魚還是一大半都進了他的肚子,事後想想,這麽多年過去,他好像再也沒有吃過那麽鮮的魚了。也許江水不一樣了吧!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人都不一樣了,何況是江呢。

他将風帽又拉了拉,穿過了一條街。

有個穿紅衣服梳兩個羊角小辮的小姑娘賣花,脆生生地叫着,賣花哎——白蘭花哎!他停下來,沖那個小姑娘招招手,說,買花。小姑娘一臉高興地跑過來,腳被石頭絆了一下,他伸手一托,小姑娘就險險地站住了。那小姑娘低頭看籃子,拍着胸口說,幸好沒有壓壞。

他問,花怎麽賣?

一文錢兩朵。這是剛摘下來的。

劣者全要了。

小姑娘退後一步,歪着頭問,相公說的可是真的?他點點頭,是真的。這些花,劣者都要了。小姑娘眼楮亮亮的,連忙放下籃子,蹲在地上數。他也蹲下來,說,數清楚了嗎?小姑娘說,數清楚了,一共一百零二朵。相公你給五十文吧!他問,不是該給五十一文嗎?小姑娘笑着回答,那兩朵就送給相公吧。

他付了錢,拿了兩朵,說,剩下的太多,劣者拿不了,都送給你吧!紅衣小姑娘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眼楮望着他,甜甜地說,多謝!

他有個妹妹,叫柔雲。師弟也有個妹妹,叫笑眉。笑眉小時候愛穿紅衣,大約小姑娘都愛穿紅衣。他将白蘭花放進袖袋裏,慢慢走。忽然想起來,柔雲小時候卻不愛紅衣服的,總是一身黑,也很少笑。他覺得自己從來都不了解柔雲在想什麽。

每次師弟下山去探望笑眉,他都很羨慕。師弟有時候會送些糖果,有時候會送個荷包,有時候是兩朵頭花。那時候,笑眉就甜甜地笑,說,謝謝哥哥,謝謝師兄。師弟就推他,卻笑着說,白讓你賺了一句謝謝。笑眉穿着紅裙子,手裏拿着師弟送的玩具,頭上戴着師弟送的花,腰上是師弟送的荷包。她跑啊,跳啊,笑啊。

師弟就在旁邊看,眼神溫柔。

他想,師弟很會做哥哥。

師弟說,因為你對柔雲不親。他想是這樣的。柔雲親師弟,不親他。師弟平時清冷,待人并不親切熱情,怎麽柔雲就親他呢?師弟瞧着他,便說,你待她,與待旁人一樣。他就問師弟,那我待你如何?師弟沒看他,也沒回答。

師弟後來常常送東西給柔雲。他只當因笑眉無故失蹤了,怕是移情,将柔雲當作了笑眉罷。況且每次送,他也都知道,因此并不在意。可柔雲長到十五歲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妹妹是個大姑娘了,亭亭玉立,色如春曉,便有些擔憂。又總見柔雲跟在師弟身後,便更加的不是滋味。

一回,柔雲似乎因什麽事情哭了,師弟站在旁邊,拿帕子遞過去。口中說了些什麽,柔雲便不哭了,後來又笑起來,師弟臉上倒是沒什麽表情。他遠遠看着,心頭盡是無名火,覺得這麽個珍珠一樣寶貝的妹妹,被人偷走了。

他扇了柔雲一巴掌,說,什麽樣的人的東西你都要的?

師弟有些火,便将他推開,你為什麽打她?一雙鳳眼狠狠地瞪着他,只是一瞬,忽然又冷淡下來。師弟退了兩步,眼風裏嘴唇邊,帶着滿滿的嘲諷,說,我是什麽人?我自然什麽也不是。柔雲捂着臉冷笑,說,你現在看見了,他是什麽樣的人。這句話卻不是對着他說的,而是對師弟說的。

那天之後,柔雲不理他,師弟也不理他。他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柔雲是他唯一的妹妹,自然要嫁給天下最好的人。他對柔雲說,師弟這個人劣者很清楚,你不要和他來往。柔雲那時候站在山門口,對他冷笑,我與誰來往,跟你無關。你不是我哥哥,我沒有哥哥。

他的心忽然很冷。

他看着柔雲的身影慢慢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夜半的月亮升起來,把山門口那段路照得雪白一片。師弟就站在不遠處的樹林裏,他知道。他習慣性地笑了笑,對師弟說,她走了,柔雲走了,她恨我了。

師弟從樹影中走出來,滿頭烏發束成一個高髻,山風把他的衣袂吹得翻起來。站在月光下,仿佛就要離開人間一樣。師弟沒有回答他,只這麽靜靜地看着他,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柔雲只想要一個獨對她好的哥哥而已,可惜你做不到。

說完這句話,師弟轉身離開。他當時望着師弟的背影,心想,自己真是冷情的,冷情至此。笑眉失蹤多年,師弟就把柔雲當笑眉來疼。可他不一樣。即便是血親的妹妹,他也毫不猶豫地推開。所以師弟比不過他,永遠比不過他。

三月初的江南,開遍了桃花。

風一吹,桃花紛紛落下。他順着水走,桃花也順着水漂。

師弟,你喜歡桃花嗎?他問。

定是不喜歡的。然後自己回答了。

為什麽呢?他想了想,又問了一句。

他們那時候坐在一處懸崖邊上,凝神望去,遠遠的另一處山腳下紅雲漫天,正是桃之夭夭的十裏繁華。腳邊稀薄的雲煙翻騰,恍若天上,目之所及,卻是人間。

算了,不要回答了。他又伸出手,将師弟散開的烏發慢慢捋順,又挑出一根來,說,師弟的頭發都開始見白了。

師弟一直望着遠處,眉眼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就說,師弟,你看,你不和我說話的時候,就特別溫和,像個仙子一樣。可我還是覺得師弟生氣的樣子更好看。師弟坐在懸崖邊,崖下的風一陣陣地卷起來,把師弟的頭發又吹亂了。他又重新去整理。如此理了三遍,就幹脆把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替師弟挽了個發。

他又笑,你若是一直這麽呆下去,我就把你賣到山下去,做成人肉包子。

然後,一口一口吃掉你。

他笑得有些殘忍。

剛入門的小師弟怯怯問他,大師兄,你要背着二師兄去哪裏?

他背着師弟,騰出一只手來摸摸小師弟的頭,說,大師兄要把二師兄帶回來。無忌要乖,師父就快回來了。小師弟看他的眼神有些害怕。

十年光陰,千山萬水,荒林大漠。

他想,這大概就是執着了吧。

他不肯放開背上的那個人,他覺得,背上背着的,就是全部。盡管那個身體在漸漸冷卻,漸漸凋零,他卻始終堅信,師弟應如同萬年果一樣,長命萬年。

那時候,他一心遍訪名醫。不敢騰出時間去想,為什麽自己練功的時候,身體裏會沖出一道龍氣,也不敢去想,為什麽那道龍氣反噬自身的時候,師弟會不顧性命地撲過來。

他只敢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遍一遍撫摸師弟的頭發,一遍一遍輕聲念着,師弟,快醒來。師弟,快醒來。師弟……

仿佛這樣就能壓下心頭蔓延的恐懼。握着師弟冰涼的手,便感到胸口的熱量也跟着退卻,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死寂。有時候走過繁華的城市,有時候穿越人煙罕至的深谷,有時候翻過莽莽大山,找醫者,找靈藥。

最後他說,師弟,我們去一趟江南吧。

聽說江南出現了一位已經得道的高僧,心存慈悲,普世救人。他想,再去一次江南吧,哪怕只是去看看風景呢。

睽違已久的小河流水,撐烏篷船的船娘俏生生地問,相公要搭船嗎?彼時,師弟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頭發散在他耳邊。他就問,師弟,要搭船嗎?師弟毫無反應,只是閉着眼楮。他心裏有些酸,又笑了笑,将師弟的身體往上托了托,說,不想搭船就算了,師兄背着你走吧,師弟這麽輕,師兄能背一輩子。

訪了高僧,聽了些禪語,也不外如是。高僧看着他,眼神清明,眉間一點朱砂印紅得耀眼。高僧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心如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便是世界諸般痛苦。他将師弟安放好。禪房外撒了一地月光。他說,師弟,月色真好。師弟你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柔雲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那天你生我的氣了,可有什麽關系?

他撫摸着師弟的頭發,喃喃的說,有什麽關系呢?

他累極了,終于趴在師弟的床頭沉沉睡去。

夢裏,他說,師弟師弟,這十年我為你受盡委屈,你要怎麽補償我?師弟就輕輕笑起來,笑得春光明媚,眼角眉梢都是靈動的,風月無邊。師弟冰涼的手指劃過他的眉心,說,遇見你,真是冤孽。是我欠你的,你說該怎麽辦呢?他便握住師弟的手,笑着說,那就用一輩子慢慢還吧,這輩子還不完的,就下輩子,下下輩子。你定是逃不掉的。師弟聽了,臉上又是那樣一片蕭瑟的表情,像水中的月,像天邊的月。

師弟說,人哪有下輩子呢?我拿命還給你吧。

說完,師弟就轉身離開,像很多年前柔雲離開的那個晚上一樣,師弟一身清白,踏着月色就走了。他心裏着急,想要追上去,又怎麽都擡不動腿。他慌忙喊,聲音有些發抖,師弟別走,師弟,師弟……

我在。

醒來時,陽光一片。

師弟背靠着一棵菩提樹,正坐着。一如十年前的樣子,黑發黑瞳,神色清冷。師弟輕輕撫着他的頭發,說,我在呢,沒走。他有些不敢相信,爬起身來茫茫然地四下張望。這周遭野外的,哪裏有什麽高僧,哪裏有什麽禪房。

他又伸手,摸了摸師弟的臉頰,消瘦的,溫熱的,真實的。不是夢。

他定定地望着師弟,淚水瞬間沖出眼眶。

然後,抱住師弟單薄的身體,嚎啕大哭起來。

十年苦難,化作一朝眼淚如川。他在師弟的懷裏,哭得像一個擔驚受怕了太久的孤單的孩子。

師弟說,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問,夢到誰了?

問這話時,他站在溪水對岸,看師弟一手撩起袍角,一手拎着鞋,赤足踏在溪水中的石頭上。他本來是要背着師弟過去的,師弟卻擺擺手,說,你莫不是真的把我當成廢人了?然後自己脫了鞋襪,慢慢走過來。他就問,師弟,你夢到誰了?師弟低頭看水裏的石頭,一腳踩下去,身子一歪,又穩住了。

聽到他的問話,師弟停了腳步,就那麽站在水中央。

師弟說,我夢到了龍。漫天的火焰熊熊燃燒,燒紅了天際,燒裂了大地,洪水就湧出來。有一條金色的巨龍裹挾着閃電,在洪水中肆意翻騰,攪起了滔天惡浪,将無數的生靈帶入死地。巨龍張嘴呼出的氣息就成了飓風。它憤怒地嘶吼,好像要把一切都毀滅掉。

師弟望着他,說,我很怕,這條龍會連它自己也毀掉。

他說,不會的。師弟,不會的,這只是夢。

因師弟重傷初愈,十分經不起旅途勞累,故在江南又待了一陣子,他說,我記得江南的白魚最好吃。雖然有十幾年不曾吃過了,要不要試試?師弟想說些什麽的,卻又輕輕晃了晃腦袋說,随便吧。他就很高興地去牽師弟的手,說,我們上次到過的那個店,不知道還在不在。師弟将手抽回來,指着一處開滿桃花的地方說,在那裏,舊時的旗幟還飄着。他順勢望過去,略微皺了皺眉說,我怎麽記得好像不是?

師弟說,十多年了,你哪裏就記得這麽清楚?他當然記得,他舍不得忘。但說出口的卻是,印象中,那處原是沒有桃花的。師弟涼涼地回答,那時四月,怎麽會有桃花?

他聽了,便心中有些甜。山中的桃花總是開得晚些的。以前山裏開桃花的時候,怕是外面的花都盡謝了。他們往那個客棧走去,走得很慢。到了客棧,店還是那家店,小二還是那個小二,表情還是那樣識情識趣的表情,只是臉上長胡子了。小二熱情地招呼,二位是要打尖還是要住店?若是打尖呢,我們有上好的燒花鴨,烤雞子,蒸白魚。要是住店呢,很不巧,今天就剩一間房了。

他一聽便樂,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師弟的後腰,說,這家店的生意忒的好,我們每次來卻都只有一間房。小二笑了,怪不得瞧着二位眼熟,原來是老客。師弟便說,上兩個容易的菜,我們……他接了口,我們不趕路,兩個素菜一條蒸白魚,魚先蒸,再去收拾房間。然後他虛扶着師弟的肩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才剛落座,便聽得有人細聲說話,瞧人家夫妻兩個,甚是恩愛,丈夫出門也帶着妻子,白首不離,也就是樣了吧?

師弟冷哼了一聲,面上有些生氣。

他瞧見了,便問,師弟,他們說的什麽?

師弟将頭扭過去看外面的桃花。陽光透過紅豔豔的花瓣,落在師弟臉上,也就有些紅。他又說,師弟莫要生氣。要是他們說了不好的話,師兄去打他們。說着,便站起來要過去尋釁。師弟拉住他的手,說,快些坐下來,人家說的并不是壞話。他便彎下腰,将臉湊近了低聲問,既然說的不是壞話,那就是好話@br />

師弟呆了一呆,臉突然紅了,說,怎麽、怎麽能算是好話!忽然又想起來他剛才與小二對話的樣子,分明是聽得懂的,便更加的臉紅,憤憤地放開他的手,又有些被捉弄的惱怒,于是說,你從前就是這樣,三句裏要騙兩句。他擺擺手,說,我何時三句話騙了兩句?師弟便瞪着他,說,你明明聽得懂!

他笑得很算計,若是師弟認為我聽得懂,我便聽得懂吧,都依你。師弟見他笑得十分賴皮,知道自己又着了道,便輕嘆一口氣。不多時飯菜上來,兩人不再說話,他給師弟盛了一碗飯,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然後坐下來,只是等着,并不動筷子。

直等到魚蒸上來,揭開蓋的時候,清香滿鼻。他就伸筷子去夾。夾了魚肉,卻是放在師弟碗裏。師弟便将手裏的筷子架起來,只歪着頭看他,嘴角一勾,眼風卻是涼的。他笑嘻嘻地說,師弟,我不會挑魚刺。

師弟并不為所動。

他想了想,又低聲喚了一句,師弟。

聲音裏一分期冀,兩分等待,三分委婉,剩下的盡是柔軟綿長的糾纏。

師弟便恨聲道,你莫要總用這種手段。說歸說,師弟還是将魚肉翻開來。他舉起茶杯,将滿懷暖暖的笑意都藏在了茶水的氤氲中。師弟慢慢剔魚骨,他便看着,将對面的人一舉一動都收入眼底。

窗外桃花漫漫,飛紅映天,他坐在江南的客棧裏,聽外面成雙成對的黃鹂鳥胡亂叫着,又望見不遠處的流水裏滑過一條細細瘦瘦的烏篷船。船娘撐着篙,唱着歌,長篙一點,就飄動數丈。他對自己說,江南如夢一場,不枉十年荒涼。

師弟将魚肉放進他碗裏,伸過來的手細白瘦長,襯得烏木筷子更加古拙。他說,師弟師弟,我們就在這裏住一輩子吧,不回去了。師弟只顧低頭挑魚,沒有聽到。

回山之後,一個少年攔住他問,你是何人?

他剛想要說什麽,師弟便從身後站出來,對那個少年喚了一聲,無忌。

少年愣住,然後飛快撲進師弟懷裏,連聲喊,二師兄?真的是二師兄!他便有些無奈,苦笑一聲,無忌,你不認得大師兄了?少年聽見聲音,才退了半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就有了一些難過的神色,大師兄,你的頭發,怎麽都白了?

他幹咳一聲,說,先讓我們進山門吧。

師父常常雲游,總是見不到的。坐定之後,小師弟絮絮叨叨地說,大師兄,你當年背着二師兄就那麽走了,師父回來之後,罵了你好久。後來師父又出去雲游,這山上總是我一個人,寂寞得很。又說,我因翻書得了很多技巧,閑暇時便試着做了兩個機關人。說着他腼腆地将懷裏一個物什掏出來,按了一下,登時外面就跑進來兩個機關人,其中一個口裏還叫着,無忌徒兒!無忌徒兒!他細看,那個叫着無忌徒兒的機關人做得和師父幾乎一模一樣。若不是行動時會發出木頭的聲音,他幾乎要以為那就是師父了。另一個,做得消瘦修長,飛眉鳳目,果真有七分神似師弟,便訝異了好一陣子。

師弟瞧着他的神情,就說,無忌上山的頭兩三年一直是我在帶,記得我的模樣也不算什麽。只是難為無忌,我們走時才六七歲,竟一直這麽孤單。

無忌的眼眶有些紅。

他便說,無忌不要難過。師兄們當初上山的時候,師父也只是把我們扔在這裏不管不顧的。師弟就回答,莫要這樣比。那時你我是在一起的,還有柔雲……頓了一頓,又接着說下去,你卻把無忌一個人扔在這裏。須知師父那個人并不靠譜,靠他照顧無忌,無忌倒有九分要求天保佑。

他聽了便哈哈大笑起來,指着機關人說,因此無忌便做了一個師父在家裏奉茶倒水麽!無忌漲紅了臉,急忙解釋,我做師父的樣子出來并不是奉茶倒水的。他擡眉哦了一聲,又道,那你平時是讓二師兄來倒水的?無忌實在說不過他,便往二師兄身邊坐了坐,口裏連連說,大師兄不要這樣說,我沒有那個心思。師弟擡眉将他瞪住,說話就有些狠了,你欺走了柔雲,現在又來欺負無忌麽?盡管知道師弟心裏還遺憾着着笑眉的事情,只是拿柔雲做了借口,他心中還是難免有些滞礙,便轉臉對無忌說,大師兄逗你呢。

師弟見他如此,一時也有些不是滋味,于是聊起機關人的事情,問道,無忌,你如何讓機關人發出師父的聲音來?無忌很有些興奮,便起身拍拍機關人的後腦,彈出一個暗匣來,從裏面取出一個圓筒說,這個叫留聲筒。師父說話的時候,我将師父的聲音取下來,存在裏面,将裏面的發條上緊,便會說話的,可是這個留聲筒只能留一句話。師弟便說,以後我與你參詳參詳,說不定可以将它改得更好。

無忌很高興。他說,無忌,你光知道二師兄的好,大師兄卻問也不問。師弟便對無忌說,你大師兄鬧別扭呢,別理他。無忌便摸着腦袋笑。十六七歲的少年,總是哀愁一陣快活一陣,沒心沒肺的。

回山後第二天,師弟便去了密室閉關。

他有些失落。

無忌也有些失落。

他就對無忌說,二師兄的功體很有些損傷,現在須得重新練回來。我們就不要去打擾他。無忌便看着師兄,很認真的回答,明明去打擾的人是你。他瞧着無忌圓圓的臉,大大的眼楮,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孩子一點都不讨人歡喜。同樣都是師弟,如何差別這麽大的?于是伸手去捏無忌的臉,命令道,以後必須叫我大師兄。無忌的臉被捏得有些疼,就呲牙咧嘴的說,知奧了,大西兄。他不放手,又說,我沒聽清。無忌只好又說了一遍,知道了,大師兄。

他很滿意。

無忌搗鼓着他的機關人機關獸,常常一整天也不和他說一句話。

其實無忌有些怕他的。在無忌心裏,大師兄雖然常常笑,說話又可親,但總有那麽一股子陰險的意思透在裏頭,使他不得不防備着。二師兄為人呢是清傲冷淡了些,平時也很少露出笑容,不過,從不欺他瞞他。幼時初上山,怕黑,夜裏就是二師兄帶着他睡覺。有時候練功躲懶,被二師兄發現了,二師兄便罵他一頓,在師父和大師兄面前,卻一字不提。若是被大師兄發現了,要罰坐蓮花球的。

是以無忌從小便覺得二師兄才可親,大師兄着實是有些不可以親近。

師弟一閉關就是三年。

他便将十年來訪醫采藥的過程整理成醫譜。有時候寫書累了,他便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後山的密室外面。偶爾站在石壁前,講一講成書的心得,裏面便會傳來一聲鐘響,仿佛響應一般。

他對無忌說,把你二師兄的機關人送給劣者可好?

無忌搖頭,說,二師兄的機關人還有些缺陷,不好送。

他又說,要不你做個大師兄的機關人?大師兄給你當模子。

無忌又搖頭,笑道,大師兄如今就在山上,為什麽又要多做一個?做機關人很是麻煩,制作彈簧的異鐵已經沒有了。我最近又發現了新的內容,便是制造一面鏡子,透過它,可以看到千裏之外的內容呢……

他便擺出一個親善而憂傷的笑容來,無忌,你果真不喜歡做機關人了?既然是不願意,劣者自然也不勉強的。只是身為同修,卻唯獨大師兄被排擠在外,無忌師弟的态度,真叫人有些傷心……對了無忌,你的功夫練得如何了?

無忌聽見練功二字,便覺得屁股有些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他瞧着無忌躲閃的眼神,便很是慈愛地拍了拍小師弟的頭,溫柔且愉悅地說,若是練得不好,大師兄也不會讓你像以前那樣去坐那個蓮花球的。無忌星光閃閃地将他望着。他笑一笑,說,我給你打磨了一個新的蓮花球。

師弟出關的那天,正碰上在外逍遙快活的師父忽然良心發現,回山來看看自己的幾個徒弟。老師父先是看到了師弟,十分快活地走上去猛拍二徒弟的肩膀,拍得師弟一個趔趄,差點跪下去。師父便伸手去托,好徒兒,不要行大禮,不要行大禮。他站在旁邊,暗發寸勁将師父的手擋住,快一步攬住師弟的腰,堪堪沒有完成跪的動作。

師父的臉便有些垮,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說,師父這是要考校我們的功夫麽?那也要一個個來呀。

師父震驚地回望他,你……你……你是哪個?

師弟有些不耐煩,冷聲道,師父莫要再玩了。聲音不大。

師父有些讪讪地收起誇張的表情,說,師父這麽久沒回來,好不容易見到了,你難道一點也不喜歡嗎?師弟的眼風裏又降了溫,用平直的聲音回答,喜歡。若師父能将無忌照顧得好些,我更喜歡。

師父便摸摸鼻子,低聲咕哝,無忌徒兒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嘛!師弟也不說話,只那麽直直地望着師父,把眉頭輕輕挑起來。師父把脖子一縮,轉身去撲站在另一側的無忌,口裏呼喊着,無忌小徒兒啊!你看看你二師兄,他,他,他欺負為師啊!你要替為師做主啊!啊!啊!一句話裏倒像山路一樣七轉八彎。無忌沒防着這一招,頓時手足無措。

師弟的聲音輕飄飄的,說,師父這腔昆調,學得并不大好,我看,這個愛擦桂花粉的姑娘教得不如以前那個擦丁香粉的姑娘。師父還是去學淮曲吧。

他一直立在師弟身邊,聽了師弟的話,便笑出聲來,笑得十分愉快放肆。

師父的老臉挂不住,便生氣地跺腳,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學了老夫兩分道行,便想上天了不成?老夫告訴你們,還早着呢!指着師弟的鼻子怒罵,你!你怎麽回事?怎麽連老夫一掌都挨不住了?功夫都學到腦後去了嗎?還有你個小混蛋!又指着他,那頭白頭發是怎麽回事?

見師弟沒回話,他就無所謂地聳肩,劣者只是少年白而已。至于師父麽,幾百歲了還是一頭黑發,師父您老人家怕不是何首烏精變的吧?劣者聽聞人說,百年何首烏拿來炖湯最是養精氣的,師弟身體原受了傷,缺補品……

師父便跳起來往山崖邊上跑,一邊跑一邊喊,這個世道已經變壞了,人心不古,徒弟們都不像徒弟了!活着還有什麽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不,就算是死了,怕是這兩個不肖的弟子也不會替我收屍的。蒼天啊,大地啊!為師的老命怎麽這麽苦啊!無忌就追過去,喊着,師父不要尋短見,又回頭喊,師兄們快勸勸師父啊。

他有些譏诮,對着師父做了個口型。師弟側過臉看見了,他說的是何、首、烏。他又沖崖下擺擺手,做了個“快跳”的動作。師弟便勾起嘴角無聲地笑。

無忌辛辛苦苦把師父勸回來,請坐在大廳裏。

又是奉茶又是賠禮。

因賺回了面子,師父便不再鬧,換上一副欣慰的表情,說,只有無忌才是我的好徒兒,來來來,為師這裏有一本秘籍,單單傳授與你。誰也得不着。說着拿眼楮頗為驕傲地望了望立着的兩個大徒弟。

他和師弟一左一右分立兩邊淡淡看着。師父頓時便萎了。

等到晚上,師父非要留下來住。師弟漠然地說,這裏沒有師父的房間,委屈點,師父去丹爐邊上睡吧,那兒暖和。師父愁眉苦臉,嘟着嘴巴叽叽咕咕,不就是丢了無忌一個人在山上麽,太記仇了。他便笑,師父睡劣者房間吧,好歹也是師徒一場。師父看着他擡腳往外走,便高興着。及到大廳門口,他忽然回頭又說了一句,師父可是何首烏變的,須好好存養着。無忌急了,生怕師父一個想不開,真的趁夜深人靜的時候跑去跳崖,連忙說,大師兄,不要再吓唬師父了!他便哼笑一下,拉着師弟離開。

師弟的房間離得最遠。師弟問,你跟着我做什麽?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的房間讓給了師父,師弟難道忍心見我餐風露宿麽?這山這樣高,這風這樣大,這夜這樣黑……

師弟便問,不過一日功夫,你就被師父傳染了?

他笑,笑得很開懷。

夜裏,師弟點起一根蠟,立在旁邊的燭臺上。兩人在床上擺了一張小小的矮桌,對坐着下棋。山風有些大,吹得蠟焰總晃。師弟便起身去關窗。天氣很好,月光散了一地。師弟站在月光裏,他就喚了一聲。師弟回頭看着他。眉目清冷得和月光一樣。他便覺得這麽看着,也是好的。

什麽事?

無事。

師弟沒說什麽,繼續将窗戶關起來。坐回來的時候,蠟燭光晃了晃,照得師弟的臉明明暗暗。

他落了一子。

師弟思索片刻,殺出一路。

他就說,師弟啊,你下棋為何這麽兇狠?

武功輸給你,難道連腦智也要輸嗎?

這是傷愈後師弟第一次說起武功的事情。他說,你且安心把身體養好了,武功可以再練。我們有很多時間。大不了,我自廢功體,陪你一起從頭練起。師弟吃驚地擡頭,一雙鳳目睜得老圓,你瘋了?

他又笑。一雙桃花眼望着師弟,問,我與你一起,怎麽能叫瘋呢?

師弟說,莫要讓我,莫要把我當成廢人。師弟看着他的眼楮,緊皺眉頭,說,你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從前如此,今後也是如此。

他靜靜地聽着,然後推開棋盤,伸出手,環住師弟的肩背,額頭相抵。他用鼻尖輕輕地碰了一下師弟的鼻子,說,師弟,我們雙修吧。

他說,我們雙修吧。他終于說了。

師弟的身體僵硬起來,他能感覺到。便低聲哄着,莫驚,莫怕,師弟……他一遍一遍哄着,右手一遍一遍去順師弟的背。師弟沉默了,然後将他的左腕抓住,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咬牙問他,你知道,雙修是什麽意思嗎?

他看着師弟的眼楮,很久,說,知道。

師弟又說,……你知道……一旦雙修,就不能回頭嗎?

他回答,知道。

氣血相溶,陰陽調配。他當然知道那意味着什麽。精、氣、神将會相合,重新生出新的,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靈。這靈落了根,便不能再別人的氣血相交,若不然,輕則功體大損,重則,精血逆沖而亡。

師弟抓着他的手腕,眼神怆然,想說些什麽。

他便低聲喚,師弟……師弟……

師弟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楮裏就含了水。

師弟說,遇到你,真是冤孽。

冤孽?他品味着這兩個字,想,怕就是吧。冤孽吧。

師弟似乎早就給他預定好了未來,唯一的未來。師弟說他夢到了一條龍,将會燒盡漫野的紅蓮業火,将會攪動滅天的巨浪驚濤,将會呼風喚雨撕裂八荒。他想,如果這真是他的未來,他也要拉着師弟毫不猶豫地走下去。就算是黃泉,是地獄,是萬劫不複,他也要師弟陪着。縱然他不舍,縱師弟不願,也絕不放手。

這是命。

他低頭,用唇輕輕觸碰師弟的額頭,眉間,睫羽、鼻尖、臉頰,蜻蜓點水一般。怕驚碎了身下的人一樣。師弟緊緊閉着眼楮,他便低聲笑,俯得更低,貼在師弟耳邊吹了一口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溫語呢喃,師弟,你怕了?

師弟仿佛更加緊張,身體幾乎繃成可以随時彈奏的琴弦。但便是這種時候,也依然心高氣傲地應答,我、我何時怕過。聲音幹澀。

他伸手去拉師弟的腰帶,師弟下意識便抓住他的手。指尖冰涼如水。他停住,反握住那只手,對師弟說,還說你不怕?然後壞心眼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師弟的耳垂。

師弟萬萬不曾想到他會有如此動作,一時,驚吟出聲。那聲音既細且碎,只是短短一霎而已。但他聽到了,如同得到鼓勵,笑得暧昧。原來,他的師弟這般敏感。真若水中的月亮,手指一點便會碎。他伸出手指,從師弟耳朵下面淺淺滑下去,撥開師弟的頭發,在師弟脖子上,血脈跳動最旺的地方,用嘴唇不斷地觸碰。師弟仿佛想要躲閃,又忍住了。他便用牙齒咬着師弟的衣襟慢慢拉開。

極慢,極緩。布料摩擦着身體,師弟只是忍着,眉頭鎖在一起。

他松了口,又去親吻師弟的眉頭,說,我不願見你皺眉。師弟的睫毛顫了顫,刷在他下巴上,有些癢。他便拿鬓角也去蹭師弟的下巴,師弟推了推他,他便笑,慢慢将手滑進師弟的衣襟裏面,指尖輕撫,慢慢撫弄着師弟胸口的茱萸,一點,師弟的身子便震了一下,又附了一聲帶鼻音的呻吟。

他說,師弟的身子,好似一張琴呢。

師弟将袖子拉起來,掩住了臉。他便隔着薄薄的布料,去親師弟的唇。然後一點點拉下師弟的手,他小聲喚,師弟,師弟。

師弟睜開眼楮,臉上的表情,是無措的茫然。

他就點着師弟的鼻子,說,師弟,師弟,莫再露出這樣的表情,師兄怕忍不住。

師弟聽見,又要躲,他便按住,貼近了師弟的臉,一口含住眼前那薄薄的微帶些涼意的唇,反複吸吮舔吻。手掌貼在師弟的平滑的皮膚上,仿佛會被吸住。他覺得自己要沉溺了。師弟輕微的聲音被他盡數吞入腹中。

這是只屬于他的聲音,不讓任何人聽到。

身體熱得要燃燒起來,他帶着喘息,終于放開師弟的唇。師弟的臉在幽暗的光下便有些迷蒙。他将頭埋在師弟胸口,不斷摩擦,說,師弟,師弟,師弟……

師弟,救我。

救我。

他抱着師弟,将腿擠進師弟兩腿之間。

他想起師弟站在清清冷冷的水中,對他說,我夢見了一條龍。那條龍帶來的是火焰、洪水、暴風。它撕裂天空和大地,毀滅世間的一切,将無數的生靈都吞噬掉了。那條龍最後,怕是連自己也要毀掉。

他便閉上了眼楮,将師弟狠狠抱在懷裏。

進入的那一刻,他在師弟的耳邊說,這是命,是我們的命。

強行打開的身體如同被人生生撕裂一般,沖入的巨獸停在半路進退不得。他被絞得有些疼,師弟臉色更是煞白,一頭冷汗,在他身下疼得直發抖,不斷瑟縮着,想要推開他,掙脫他。他的雙臂牢牢抱住師弟,不讓他掙紮。又狠狠地吻住師弟的嘴唇,動作再也不複之前的溫柔。他想,用更深刻的疼痛去緩解疼痛吧。他用力一沖,将師弟的身子完全沖開。近乎粗暴的沖撞,讓師弟再也忍不住,帶着哭腔慘叫一聲。

這樣殘破的聲音卻深深取悅了他。

他的頭腦再也無法思考,只想着怎麽蹂躏身下的人,讓師弟發出痛苦的聲音,讓師弟在他身下不斷地顫抖和哭泣。

走開……走開……師弟嘴唇張合,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碰出兩個詞。

他眼神暗了暗,低下去,吻了吻那沒有血色的嘴唇,然後将手指放進師弟口中,說,咬住我。師弟便捧着他的手,重重咬下去。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然後又笑了,笑得有些瘋狂,他說,師弟,我們疼也要一起疼的。

身體熱得快要化了。

他在師弟身上肆虐,撕咬,像一頭不知餍足的野獸。師弟被他撞擊得連哭泣聲都是淩亂的,只剩下哀戚的喘息。他惡意地将撥琴的指法用于師弟的身體,勾剔抹挑,吟猱綽注,每個動作都能引起師弟輕微的震顫和哀吟。這讓他又興奮,又狂亂。

不夠。

他的身體在說。

不夠……不夠……不夠……

不夠!!!

在歡快得幾近崩潰的瞬間,他緊緊擁抱住師弟,讓身體在欲海裏恣意沉浮。他口裏喃喃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師弟,你欠我的,你要還。

蠟燭早已點完了,房裏一片黑暗,只有甜膩的味道揮之不去。他從背後擁抱着師弟,剛剛的激情令師弟的身體輕顫,仿若一曲金戈鐵馬之後琴弦顫動的餘音。疼痛使得師弟說不出話來,只有試圖通過不斷的喘息,去平複那樣可怕而激烈的傷痕。

背脊被人輕吻着,師弟的身體再一次變得僵硬。他複蘇的欲望是那樣直白而不加掩飾。先前的疼痛還在不斷刺激着身體,師弟将自己團縮起來,他便就勢抱着師弟,用嬰兒一樣的姿勢抱着,下半身頂着師弟的腿心。

一點一點,再次進入師弟的身體。

因牽動了傷,師弟嗚咽一聲。

這一聲,不似先前的悲慘,倒沾染了幾分情色的誘惑。

他在師弟的下腹摸到一片濕潤的粘膩,便去拿師弟的手,教他自己往下探。師弟不情願,要将手抽走。他就貼着師弟的脖子邊啄邊說,師弟師弟,這是你歡喜我的證據呢,不值得羞。又将師弟的身子往自己懷裏嵌,藉由這樣輕柔的摩擦來喚醒師弟的情欲。

輕輕律動,随着脈搏的速度,更像是心語,溫溫暖暖的。

師弟慢慢放松了下來,手便蓋在他的手上,輕輕扣住。這樣甜蜜細致的響應,讓他忽然有些喜悅到心跳。只是嘗過了那般狂熱甜美的身體,逐漸不受控制。

身體一遍遍相交,貼入得一次比一次深。

師弟,我歡喜你,歡喜得很,你歡喜我嗎……他低語,熱情釋出之後,他仍抱着師弟不願放手。只是換了個方向,讓師弟的身體壓在自己身上。這重量,能使他感到很貼心。

師弟,你歡喜我嗎?

得不到響應,他便動一動腰,令師弟趴得很不安穩。師弟想說什麽,嗓子卻已經嘶啞了,便摸索到他的手,十指相扣。師弟功體屬陰,熱情退卻後,體溫又降回那溫溫涼涼的狀态。

他将兩人交握的手放到唇邊,吻了一下。便笑。笑得十分滿足。又将師弟摟在懷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師弟的背,他說,師弟,我吃不夠呢。說着,手慢慢伸向師弟的腰,扶着師弟再一次進入。被師弟如此溫暖順從地包容着,他幸福得幾乎想要悲嘆。那夜到後來,師弟沒了挪動的力氣,只得任他馳騁沖撞,最後竟在他的熱吻中昏昏沉沉睡去。

那個時候,他的生命很簡單。只有師父,柔雲,笑眉,無忌,師弟。而這些人當中,他放在心上的,也不過師弟一人耳。

荀子有言,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早年他們年紀還幼小,師父也還略有個師父的樣子,也曾坐在教席上,搖頭晃腦地給他們教了數個月的經史。在教到禮三本這一段的時候,師父特別端莊地咳了一聲,說,天地君親師,乃是立身之本。要敬天地,尊先祖,隆君師。所以你們兩個要懂得孝敬我,知道嗎?

他便回答,孔夫子有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現在此處正是有我們三個人,我與師弟豈非也可以做師父的老師?那師父豈非也要孝敬我們?

當時師父臉色被氣得青一陣白一陣,撸起袖子言道,好你個小兔崽子!居然叫我孝敬你們兩個?膽肥了是不是?口裏嚷嚷着便去追他。他跑得快,在廳裏圍着柱子七拐八拐地躲,師父怎麽也抓不到。有時候明明眼看着就要拿到了,也不知他腳下步伐如何變幻一下,又逃了。如此追了兩三圈,師父站在原地,氣喘籲籲地叉着腰罵,站住!你這個小猴子精,真是氣死我也!

他回頭做了個鬼臉,站着讓你拿?連我也追不到,還說是師父呢!

師父叫他氣得直哼哼,回頭又見了師弟還坐在蒲團上,便得意萬分地撲過去,将毫無防備的師弟給拿住了。他見了便跳腳,放開師弟!拿別人算什麽本事?師父也不管他許多,只得意地笑,憑你怎麽說,拿住了就是本事,你不是要當我師父嗎?要是能把你師弟救回去,我就認你做師父。說着,拎着師弟的領子提到窗口。

窗外是懸崖。

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血液倒沖的感覺,眼前一片血紅,什麽都看不見。只有一個聲音在心裏不斷回響︰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就在他提起手掌的瞬間,師弟忽然照着師父的手咬了一口,師父吃痛松開,師弟便就勢一滾,也跑了。師父當真惱,又是提腳便追。可師弟也是一樣,明明看着就要抓到了,腳下一換,卻連袍子邊也碰不到。

師弟向他跑去,手邊一帶,便抓着他往外沖。

他咧嘴一笑,抽空回頭對師父又做了個鬼臉,便與師弟兩個人手牽着手跑開了。

及跑到師父追不到的地方,他哈哈大笑,對師弟說,你瞧見師父那個傻樣了嗎?太好笑了!師弟也笑,只是性子冷些,笑起來也就收斂些。他又說,師弟,我們下次捉弄師父的時候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師弟便點頭。

他後來入了江湖。

江湖,一個多遙遠的詞語。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沾染江湖上那些俗事。無心惹紅塵,紅塵偏染人。他還是身不由己地被紅塵拉了進去。

年少英雄,天縱英才,他一招劈山,便做了武林的傳奇。回想起來,那其實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罷了。他發出信號,百裏之外的師弟便引爆炸藥,将山體炸碎。這種應聲而動的游戲他們小時候也不知玩過多少遍。可偏偏這一回,他成了別人口中的傳奇。然後萬教山呼,榮冠加冕。他便當了這個江湖的皇帝。

師弟說,這不是挺好?你江山在握。

他扯着師弟的袖子笑道,我只想美人在懷。

師弟望天,耳根卻是紅的。

百密機關門,九死一生洞,伏魔塔中降百魔。樁樁件件,都是他的功德,人們聽到他的名字便要噤聲,将他捧上神壇。他做得勞累,卻仍苦苦支撐。他說,這世上的人太胡塗,若是不給他們指下明路,自己就要打起來,最終也不知便宜了誰。

彼時,師弟還在他身邊。

師弟說,天下紛争,沒有一天是平的。你教化他們的功夫抵不過眼前蠅頭小利。人性本就是如此。古人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治人與治國一樣,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你不若定下規矩,教他們不敢觸碰,豈不省事?

他聽了,并不做聲。

師弟便冷冷一笑,道,我竟不知你這麽仁慈。

他看着師弟,分明就立在眼前,又似乎覺得有些遙遠。思量之下,他仍是說,都聽你的。師弟将眼楮望着他,那眼神裏,有些他看不懂的神色。

他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師弟,只要是你想的,都依你。

那時候師弟穿一身明黃色的長袍,三千青絲成雪華,只在頭上總了一個髻,以一根簪子簪住。細心的人會發現,師弟的簪子,與他蓮花冠上的簪子,是一模一樣的。他挽着師弟的手,說,我不做武林的皇帝了。如今我自由了。師弟一手任他挽着,另一只手用帕子覆蓋桌上的星盤。師弟說,你的自由太短,命卻太長。

他便有些哀怨,将一雙桃花眼悲戚戚地望着師弟,捧着胸口倒退三步,師弟嫌棄師兄命長了?師弟莫不是心裏有別人了,所以盼着師兄死呢?師弟淡定地看着他說,師兄不愧是師父的好弟子,将那些腔調學得十足好。不去唱戲真是太可惜了。

他笑,笑得很得意,師弟總算肯在別的時間裏喊我一聲師兄。

師弟的臉便像江南三月裏盛開的桃花,紅得叫人心動。

師弟的命盤排得極好,天機算術學得通透。有一次推演了命格之後,師弟看着星盤怔怔發呆。他瞧見了便走過去,問,師弟你看見什麽了?師弟轉身時一不小心打翻了命盤,那些琉璃星子就紛紛撒在地上,聲音清脆且靈動。他彎腰去撿,說,師弟怎的這麽不小心。師弟便說,這衣服太大,拖拖拽拽很不方便。他站起來,用手攬了一下師弟的腰,說,師弟又瘦了。

師弟推開他,說,是你胖了,不是我瘦了。他直樂,這個你也要與我争?罷了罷了,就算我胖了吧。難道衣服也會長胖?師弟便哼了一聲,擡腳走開。

師父說,你師弟這樣的性格以後會吃虧的。你做師兄,要照顧着他點。

師父說的是無忌。

無忌性子單純善良,對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只熱衷于他的機關之術。他點點頭,說師父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師父瞪了他一眼,胡子炸開,你這是什麽昏話!說得老夫好像要死了一樣!為師我不過是在山上住膩了要出去逛逛!你個小兔崽子,還有那個連送都不來送我一程的兔崽子,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老夫這是心疼無忌徒兒,怕他被你們欺負了去。

無忌站在一邊絞着衣服邊,真誠地說,師父,二師兄并不會欺負我。

他眼風裏殺過去,小無忌,大師兄也很照顧你的。并着重強調了照顧兩個字。無忌便立刻閉嘴。

師父又說,你們兩個總之要照顧好無忌。為師下次再來看你們。說着要走,無忌很是傷感,就哀聲說,師父才住了一晚上又要走?二師兄剛剛出關,我們師徒四人還不曾好好聚一聚呢。

師父愁苦地伸手去摸無忌的頭,不是為師不想留下來。實在是這個山上玩也沒處玩,天天吃野菜,連個聽小曲的地方都沒有。誰受得了啊!

他開口,師父,有些心裏話着實不必說出來。無忌還小,莫要教壞了他。

師父幹咳,又換只手去摸無忌的頭,不是為師不想留下來,實在是為師在外面行走武林很是忙碌,連個偷空來看你的時間都沒有,為師也很遺憾br />

他又說,師父,你這句話着實補得很多餘。無忌縱然小,也知道你的為人了。

師父便哼哧哼哧地氣道,人家收徒我也收徒,人家的徒弟乖巧聽話,我偏生收了你這樣的混世魔王。一定是我收徒的時候被豬油蒙了心,可惱啊!

及送到山門口,師父又望了望他們。兩個徒兒立着,十年二十年的功夫,都長大了,站在一起,俱是少年風流的模樣。只是大徒弟那一頭白發,看得他很有些唏噓。扭捏了一陣,終于下定決心,招招手将大徒弟拉到身邊來。

他問,師父可是還有什麽遺願未了?

師父狠狠拍了他的腦袋,你個兔崽子什麽時候能說句人話?罵了一句之後,又眼看着二徒弟不在,便悄悄對他耳朵說,為師心裏疼你,就免費告訴你一個烏發固腎秘方吧!你二師弟那個人太嚴肅古板,故而這個方法決計不可以告訴他。為師跟你說吧,這道法萬千,天地自有一套玄妙的理論。其中有一個極妙的,叫做男女和合術,夜禦十女,交而不發,可令回春……

他笑得非常冷淡,劣者何須什麽術法?師父早點承認自己是何首烏精麽,劣者也好放心直接炖湯喝了便是。

去你的何首烏!師父吹胡子瞪眼楮,你這頭發看得老夫心躁,快滾快滾!

他咦了一聲,現今要走的,不是師父您老人家麽?

無忌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二師兄又不在,急得只好說,大師兄莫要和師父吵,吵架傷和氣、傷和氣呀!

他回頭沖無忌淡笑,說,無忌你不知,這吵架麽,分很多種情況,有一種便是可以增進感情的。師父在旁邊聽得很以為然,便捋着胡子連連點頭。他又接着說下去,可譬如師父同劣者這種吵法,那便真的是吵架了,沒有感情的。師父捋胡子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怒吼道,兔崽子,老夫遲早會被你氣死!

正說着,師弟卻從山上一步步走下來。

師弟走得很慢,離他們還有十來步便停住了。

無忌就道,二師兄怎麽起來了?大師兄說你身子不爽快。莫吹了山風。師弟就望了他一眼,口裏回答,來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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