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品相關(2)

作品相關 (2)

父。聲音很是嘶啞。無忌便跑過去,說,果真是病了,嗓子啞成這樣,是不是閉關的時候弄的?師弟牽着無忌,說,不妨事。

師父說,記得來送送為師,還算你有良心。走前又粗聲粗氣地叮囑,練功是件慢事,急躁不得,知道了嗎?

師弟點點頭,師父便潇灑地一甩拂塵化光而去。

印象裏,那該是師父極少數的,表現出一個正常的師父該有的樣子。他後來想到這件事就很有些感慨,說,師弟,我們有個那樣的師父,竟也能平安修道至今,真乃奇事。師弟說,師父沒被你吓得破膽而亡,也算奇事的。

晚上師弟正在更衣,他推門而入,直覺下堪堪避過一道不算淩厲的掌氣。師弟皺眉道,你為何不出聲?他面上笑笑,心裏卻有些難過。師弟功體竟損到這般地步,恢複不過來。

師弟外衫脫到一半,又穿上了,站着問他,你有什麽事?

他走過去替師弟将外衫繼續脫了,搭在木架上,說,師弟,我看看你。

只是這麽一句話,便叫師弟從面頰紅到了耳後根。是了,無論他說什麽,師弟都能明白。可師弟心裏想的,他卻只能猜度。他瞧師弟呆呆立着,便去拉他。說,我只是看看,并不做什麽。他将門窗都掩好,然後牽着師弟的手,帶到床邊,很小心地替他解開腰帶,慢慢褪下白色的裏衣。

師弟白玉一樣的身體上,全是青青紫紫咬痕指印,胸口,腰側,頸窩,在這些地方,甚至咬得見了血結了痂。

他坐在床沿邊,抱住師弟的腰,輕輕用舌頭去舔那些傷痕。

師弟便站着任他抱。

他一聲一聲地喚,師弟,師弟。

師弟伸手去摸他的頭發,沙啞着嗓子笑,離花甲還有一半路呢,頭發就全白了。

他悶聲道,我不在乎。

師弟便嘆了一口氣。然後告訴他說,你昨晚咬得我很疼。他擡起頭來,将下巴擱在師弟肚子上說,師弟,你咬我吧。師弟去推他,說把衣服給我,我冷。他把自己的長衫解下來說,穿我的吧。師弟沒接,只說,你脫了我兩件,卻只給我一件,算算還是我吃了虧。他悶悶的笑,忽然站起身,将師弟打橫抱起來,放在褥上,然後自己也跳上床去,蓋好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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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師弟,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也這麽睡覺的?

師弟的嗓子啞,不願多說話,嗯了一聲。

他們那時候年紀幼小,師父留在山裏也教了他們幾個月的書,後來不願教了,留給他們一筐蘿蔔便雲游去了。冬天山裏極冷,師弟凍得睡不着,便在床上翻來翻去。他也冷,就抱着被子跑過來敲門。兩個孩子将被子堆在一塊,窩在一起方能睡着。等到了白天,他們便背着筐沿着山路去拾柴火,順便撿些果子當食物。蘿蔔不能總吃,吃多了更餓。師父書房裏的書很多,二人記性倒是挺好的,讀過的書過目不忘。那些書便沒了用處,便撕開來做火引子。

如此熬過了四五年的時光。

師父回來看過他們一次,帶來兩個消息,一個是他家被人滅了,獨一個妹妹還活着。另一個是師弟的妹妹在寄養的家裏過得不錯。師父将柔雲帶上了山,交給他們,揮一揮衣袖又潇灑地走了。柔雲自出生就沒見過這個哥哥,此時多了個兄長,很不适應。他也很不适應。與師弟不同,他一歲起就被師父抱上山,對家沒什麽概念。多出來這個妹妹,他也不覺得親切欣喜。

只日子還是要過的。柔雲來了,他就将房間清理一番讓給妹妹,自己跑去和師弟住。平時他和師弟兩個人練功,柔雲就在邊上百無聊賴的看着。別的好打發,吃飯這一關很有些為難。上山的第一天,他們吃的還是蘿蔔。柔雲咬了一口便扔在地上,說很難吃。師弟啃着手裏的蘿蔔,楞了一愣,然後去屋子後面翻了半天,找到幾個前些日子吃剩的果子,有點幹了。師弟拿來遞給柔雲。柔雲拿了一個,吃了兩口又扔了。他有些生氣,便說,你幹什麽?柔雲哭着說,這不是飯,我要吃飯。他說,沒有飯,就這個。柔雲見他兇,哭得更厲害了。

師弟 嚓 嚓啃着蘿蔔沒說話。等柔雲哭累了,又拿了個果子遞過去,說,你剛剛拿的那個不好吃的,這個甜。

晚上睡覺的時候,師弟推他。他揉眼楮,怎麽了?師弟就說,你妹妹在哭呢。他側耳,果然,從東邊傳來隐隐的啜泣。他便披衣服坐起來,說,我去看看。師弟也跟着起來。及到了柔雲門口,聽見裏面正哭着要爹娘,他們兩個便在門外坐下了。

他問,師弟,你見過你爹娘嗎?

師弟說見過。

他就哦了一聲,說,我沒有見過。

師弟撿了一塊石頭在地上随便劃拉,說,三歲時爹娘帶着我和襁褓中的笑眉,總是東躲西藏的。

他問,為什麽?

師弟搖頭,說,我不知道。後來爹被人殺了,娘病死了。

他又問,再後來呢?

師弟在地上畫了幾個字,又塗掉了。說,我帶着笑眉要了三年的飯。再後來碰到師父,師父嫌兩個人麻煩,就把笑眉送給山下一戶人家,把我帶上山。

他又哦了一聲。對于親情,他實在是沒有任何回憶。

師弟把石頭扔了拍拍手,站起來說,她不哭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敲門。柔雲帶着鼻音說,進來。

進去之後,看見柔雲抱着被子縮在床角。他問,你是不是冷?柔雲點頭。師弟轉身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抓住,他悄聲說,我們就一床被子,你拿過來,我們晚上蓋什麽?師弟看了他一眼。他嘆了口氣,便說那好吧,那好吧,都依你的。那天晚上柔雲終于睡着了,他和師弟在練功房圍着煉丹爐打了一夜的坐。

他在被子裏抱着師弟,師弟拍手打掉他的祿山之爪。

他就苦笑,說,我之前答應過了,今夜什麽也不會做的。

師弟不說話,卻在他懷裏換了很舒服的姿勢。他手下輕輕拂過師弟身上的血痂,又去輕輕對着師弟的耳朵說,師弟,你咬我吧,咬我一口吧。師弟被他吵得無法,便啞聲回答,我又不是狗,學你咬人作甚?

他說,師弟,你咬了我,我便記恨你一輩子,将你放在心裏恨着,生生世世也決計不忘。等我死了,喝了孟婆湯,下輩子投胎轉世,見了疤,也還會想起來的。

師弟笑起來,咬一口倒咬出個生生世世的仇人。你恨極了,我豈非沒有活命了。他心裏就咯 一下。他輕輕問,師弟你怕麽?我若提劍殺你,你怕麽?師弟将手捂住他的眼楮,反問他,殺了我,你會難過麽?

他就想起十三年前那道龍氣慣穿師弟身體的畫面。漫天的血霧,滿眼的死寂,師弟甚至來不及悲鳴,只是那樣看了他一眼,就倒在他的面前。那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只是覺得冰冷。師弟的血淋在他身上,竟沒有任何溫暖之感。跪在血泊中,他想自己的心已經不會跳了。

你會難過麽?

不會的。他回答。

他抱緊懷裏那個溫涼的身體,說,不會的,師弟,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會難過的。他想,人要沒了心,哪裏還會知道難過不難過呢。他将頭埋進師弟的肩窩,悶悶道,師弟,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們生同衾,死同穴,你說好不好?嗯?

師弟便嘆氣,說,你莫要總想着死。我們的時間很長,很長。長到總有一天你要膩煩的。他便想,要等到膩煩,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呢?一千年?一萬年?

怕是不夠。

他将師弟攏在懷裏,說,那我們就等下去吧,等到那一天。

修功百年,他渡了十丈軟紅。

有人送了封信到山上。大意不過是,你師父在我們手上,若要保他無事,你需某時某刻到某地相見。他把信丢在一邊,說,師父一把年紀也活夠了,不管。師弟拿着那封信翻來翻去看了兩遍,說,你覺得這一封信寫得如何?他懶洋洋地笑,山上的貓兒用爪子印兩個字也比這好看。

師弟便指着上半部份說,此人落筆剛猛有餘收勢卻弱,不足提。又指着下半部份說,此人筆鋒顯而不露,可見其心機深沉,師父如何招惹了這樣的人?

他說,你希望我入世?

師弟回答,若是無忌在,一定會求你去的。

他問,你呢?

師弟便嘆氣,天下都将是你的,你卻來問我。

他枕着手躺在草地上,說,這天下,只有你我才能握住。師弟聽了,只說,走一遭吧。這也是命。他就笑,将師弟往下一拉,跟着自己一起躺下,他翻了個身壓在師弟身上,輕輕啄了一下師弟的唇,說,都依師弟的,刀山火海我也去。

落地染塵,他坐上了那個萬人矚目的位置。那個位置是如此的枯燥無趣,卻如此的讓人脫不開身。有些人來到他身邊,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藏起來了,有些人拼命獻媚,他指着禦座下攢動的人頭,對師弟說,你看,他們多麽可悲而又可笑。

師弟沒說話,遠遠站在一邊看着。

師父只是一個引子,被卷入是非之中,将他拖入凡塵俗世。師父那時見他,感動得涕淚橫流,不愧是老夫的親親好徒兒,不忍心為師受難的,來,快把為師救出這個鬼地方吧!到處是魔火,熱死人了。

他便蹲在籠子外面,說,師父,你以後莫要再踏入江湖了。

師父說,好好好,你把我救出去我什麽都答應你。

他便嘆氣,我怎麽能信你呢?

師父又想瞪眼楮,考慮到自己眼下是砧板上的魚肉,這個大徒弟也不知道是屠夫呢還是屠夫手裏的那把刀,便十分溫順地說,為師自然是講信譽的。你且先把我放了出去,這個該死的宇文天把我騙到這裏來,也不過是因為我酒後誇口了一句老夫的弟子十分能為而已。他本就是想見你的,只是拿我做了法子。

他陰恻恻地望着師父,說,哦,原來是這樣。

師父被他瞧得心寒,低頭承認,好吧,我說的是這個天下遲早是我兩個徒弟的。

他眼楮裏又有了血色。像多年前看到師父拎着師弟的領子要扔出窗時一樣,他湊近了師父的臉,說,你記住,這個天下,只有一個主人。只會有一個!

他的樣子想必是有些狂的。

師父喏喏兩聲點頭。

救回了師父,他在山門寫了一句話。看着那句話,他又對師父漠然一笑,勿謂言之不預也。然後拉着師弟離開。走的時候師弟回頭看了一眼,師父獨自立在山門,十分悲涼,當時沒有意料到,那竟是與師父見的最後一面。

師弟你知道天下最好的地方是哪裏嗎?

青山秀水,繁華盛世,各有各的好。

自然。可最好的,莫過江南。

他彼時牽着師弟的手,如一雙尋常出游的學子,文士帽,長布衣,軟底鞋,走在一灘岸邊。身旁是流水淙淙,身後是柳條依依。遠處能見着牧童騎在牛背上,吹着不成調的竹笛。

陽光灑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他舀起一捧水喝,覺得清甜,就歡歡喜喜又舀了一捧遞到師弟面前說,師弟,你嘗嘗。師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也說甜。他便說,你瞧,江南多好。師弟只笑笑,不說話。

兩人并肩一路随心而走,順着溪水走到上游。這裏不見人煙,灘也漸漸窄了,換成了石頭,又換成了山。山間水流裏雜着許多落英。擡眼看去,原來前面果有一方桃花密林。深深淺淺的桃花開得滿樹滿山。風一吹,有花瓣便落下來。有的落在水裏,有的落在山石之間,還有些落在他們頭上肩上。

師弟懵然不知,只是往前走,偶爾駐足觀觀景色。

他将自己身上的花瓣抖落,才随師弟繼續往前。山溪邊上,有一處平坦的地方,師弟便走過去,随意挑塊石頭坐下。他才說,師弟,你頭上落了些花瓣呢。師弟便将頭歪在一邊用袖子拂。那動作他瞧着分外天真。

還有嗎?師弟問。

他走上前,說,還有,有些被帽子擋着了。

哪裏?師弟就想要取下帽子,卻被攔住,他說,我給你理吧。師弟便端坐着。他彎下腰,将臉湊近了,似乎很認真在看師弟的帽子,靠得近了,他的呼吸便落在師弟額角。他低眸,見師弟将眼楮緊閉着,便覺得有些好笑。于是他喚,師弟。

什麽……師弟一擡頭,唇上就印了個溫溫熱熱的吻。他托着師弟的後腦,将師弟的唇細細地品了一遍,又側過臉,在師弟臉上點了一下,順着臉頰一路吻到下巴,又回到唇上。以舌尖撬開師弟的唇,靈活地鑽進去,挑逗師弟的舌頭,汲取師弟口中的津液。師弟被吻得有些無力,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茫茫然中想要找個支撐。

原本這只是個小小的惡作劇,結果卻在師弟無意識的回應中,成了失控的源頭。

以天為蓋地為廬,他的親吻落在師弟身上,如同星星火種,逐漸燎原。師弟的帽子早不知落到哪裏去了。他說,師弟,這都是你勾引我的。師弟只是嗯了一聲。

只這一聲,他便覺得要了命。

他的手向下游移,四處點火,熱情地将師弟敏感的身體當做樂器來演奏,用師弟細弱的聲音去開啓通往極樂的門。衣衫半褪,師弟将臉側過,不怎麽看他。他将兩手撐在師弟身體兩旁,細聲細語地附在師弟耳邊說,師弟,你真個是……師弟的臉便紅透了,帶着連身子都透出粉色來。他扶着師弟的腿,動得不快,另一只手便上下撫弄,很有些把玩的意思。師弟咬着嘴唇,卻仍是忍不住細細的呻吟。

于情之一事上,師弟并不主動,便是與他雙修近百年,依然十分面薄。耳邊聽着的是流水的聲音,身下石板冰涼,身上卻如被火炙,這般冰火兩重天的落差,着實叫人難受。

忽然,不知哪裏傳來一聲爽朗的笑,伴着贊嘆,好美的景。

師弟驚怔,身體瞬間繃得死緊,一時間心如擂鼓。突如其來的擠壓讓他忍不住低喘一聲。師弟臉上的嫣紅盡褪,又不敢出聲,只好掙紮着要想躲開。正在這樣的關頭他卻起了更壞的心眼。穩穩握住師弟的腰,照着師弟最脆弱的地方猛攻而去。師弟又急又恨,又怕發出動靜叫人聽見看見,也不腦子怎麽一發熱,竟是抱着他吻,将所有的低吟都渡到他口中。

如此意外的收獲,令他欣喜萬分,便毫無保留地響應着師弟。

及至事後與師弟整理時他才悠悠說,師弟剛才好熱情,叫師兄很是歡心呢。因心緒緊張起伏落差,想來練功的緣由太過耳聰,聽到了遠處的話,且因自己剛剛慌張之下做出那般狂浪的行為,師弟便很有些恹恹,想要怨責,卻又無從責起,反倒是自己先從了的,便不肯說話。

他知道過了頭,便只去替師弟攏頭發,口道,是我不好,失了控。

師弟的帽子也許掉落溪水裏被沖走了,只這麽一頭白發垂着,略顯得突兀。他将師弟的頭發攏好,又扣上自己的帽子。然後與師弟十指相扣,他低聲喚,師弟……兩個不知也喚過多少次的字,此時在他口裏變得柔軟且多情。師弟道,我并不怪你。

與他交指相握,師弟道,你而今只在江南待着,甚為不妥。他摩挲着師弟的指尖慢慢道,我入則號令群雄,出則睥睨天下,呵,這世間誰能殺我?師弟瞥了他一眼,說,至少我便是一個。他低笑起來,只有你一個。

山溪深處,桃花盛極。

二人抵足而坐。

他想,若與師弟議的不是兵戈殺伐,而是風月,和這美景便相襯了。

然而,只是這麽一個念頭而已。入了江湖,才知身不由己,沾了紅塵,方悟了無盡期。他想要風月,可沒有閑逸的時間。他不要權位,偏偏黨争之人容不下他。其實人們不懂,這個位置并不稀奇。坐得高了,容易摔死。為什麽每個人都寧願摔死而不要現世安穩呢?他笑,師弟,你說他們是不是很蠢?師弟說,人世五苦,求不得便是其中一項。他揉着額角道,不是求不得,而是他們不知道自己該求什麽。世人太愚。既然他們不知,我便來告訴他們。既然世人如此愚昧,我便統治他們罷。

只是這統與治之間,他說的是一句話,走得卻是權謀心機。

一将功成,枯骨壘山。

等回過神來,再不複當初。

退隐吧。

師弟只說了這麽一句話,便走了。他一愣,忽然笑得歡欣。

塵世。

從那以後一百多年裏,天下裏再沒有了那個令人畏懼的名字。誰都沒有料到這個專制的統治者就這樣輕易的扔下一切跑了。那位帝王為什麽離開,最後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

邊城的茶樓裏,說書人繪聲繪色講一段古老的傳奇。

故事末了有個人很是感嘆與惋惜,評論道,權力啊,那麽誘人的東西,那皇帝老兒說放就放,這簡直就是任性麽!另有個人又接口說,雖則任性,可也是英豪之舉。權勢地位過眼煙雲,這江山再好它也比不過美人一笑。

噗地一聲,角落裏一個人忽然嗆了茶,咳嗽着。

坐他對面的那個便溫聲道,好友莫要慌,慢慢喝,慢慢喝。

兩個人都戴了風帽。

風帽下面,一個是飛眉鳳目,滿面羞紅,另一個則眼帶桃花,正笑得一派溫文和雅。

(二)

恍然又是一雙甲子。

說起來很長,其實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素還真給談無欲梳頭,用的是桃木梳,那時候談無欲坐在窗前,滿頭華發散落。他一邊梳一邊惋惜,如今無欲的頭發也全白了。梳平了,将半部雪絲挽一個髻,用紅色流蘇的簪子簪住,餘下的任它垂在腰間。

他笑了笑,吟哦一句,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談無欲淡淡哼了聲,說道,我是禍了國還是殃了民?

素還真就牽起談無欲一縷發絲,放在唇邊吻了吻,然後又從背後攬着他,說,你禍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說,你要怎麽還?

談無欲便道,那就舍命陪君子吧。

素還真又笑,以前,無欲總叫我莫要總想着生死,怎麽現在自己反倒說起舍命的話來了?

談無欲沒有回答,只是站起來,推門向外走去。

素還真很怕看到談無欲的背影。談無欲身子消瘦修長,隐匿在寬大的道袍之中,每每看到那樣的身形,便覺得談無欲要走了,去天涯,去月宮,去他找不到的地方。素還真很有些怕,疾走兩步追了上去,将談無欲的手牢牢握在手心裏。

此處不是半鬥坪,風光更加秀麗,素還真以前便常說,半鬥坪上風大,以後要選個無風無塵四季如春的地方來住着,飲酒種地夏荷冬梅地過一生。談無欲就笑話他,你在半鬥坪上啃蘿蔔都能把自己吃成個餅臉,換了別的什麽好地方,成天吃着養着豈不是要胖成一個豬?素還真就嘆氣,無欲你為什麽總要把自己比喻成養豬的?難道你喜歡養豬?

談無欲便漲紅了臉,誰稀罕養豬!

他們最後還是找到了這麽一處地方。

無風無塵的。

素還真搬了塊石頭立在外面,說,這地方我們須得取一個好名字。無欲你說叫什麽好?談無欲立在遠處,口裏指揮,往左邊移過去一點。偏了偏了,回來。哎,好像也不是很好看,還是往左邊放吧。不行,這位置不好,壞了風水,往後挪一點……哎呀不是那麽移的……算了算了就這麽放着吧。素還真擦擦頭上的汗,問,談無欲你是不是故意的?談無欲驚訝極了,你現在才知道?

素還真拉着談無欲,将手指着那塊石頭說,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玉海擎天吧。談無欲愣住,欲海情天?他十分羞憤地瞪了一眼素還真,立刻拔出拂塵在石頭上刷刷刷甩出三個殺氣騰騰如刀如劍的大字,無欲天。素還真一看就笑,說,這樣不好吧?他本想說無欲不成天,若是沒了這個無字,豈不是成了欲天,又忽然反應過來為什麽談無欲會寫這三個字,腦子裏只一想便大笑起來,便說,都依師弟的。

一百多年。

談無欲說這地方我住慣了,以後走到哪裏都要帶着它。

素還真後來果然看到了無欲天,便偷笑了很久。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素還真在無欲天的一汪清潭裏種滿了蓮花。原先談無欲說,你偶爾也換點別的種。素還真笑,說,無欲無欲,你見了這蓮花便如同見了我,這樣多好?

談無欲便不說話了。

他常常排看素還真的命盤,看多了便覺得勞累。素還真每每問起,他便轉話題。如此兩三次,素還真就不再問了。素還真感嘆,這都是命。趁着談無欲也有些悵然的時候偷偷親了一口他,然後笑着用四象無形步跑了。談無欲在後面追,恨道,你莫要得意,每次都用如此詐欺的手段!

到最後,總都是素還真贏。

談無欲便發狠練功,将素還真的功夫一個一個地琢磨了個透。

談無欲練功的時候不許任何人打擾。素還真就說,無欲,無欲天裏只有我們兩個人,這任何人,豈不是單指我一個?談無欲答,如此你豈不是面子上要好過一些?素還真便溫柔道,無欲無欲,一個家裏不需要兩個人武功都好的。

談無欲只是聽着,并不答話。

素還真看着他紅透的耳根,笑得很開懷。

其實素還真知道自己的命,就算不知道,看談無欲的樣子也能猜到七八分。談無欲的心藏不住事。他想,這便是因為談無欲歡喜他的緣故,所以任何事都不欺他瞞他。談無欲不願讓他看到的命盤,怕必然是慘不忍睹了。只是他夜觀星象,屬于自己的那顆星并不曾出現晦暗的景致。然則天象這種事不比得命盤那麽細致,只能約摸看個大概,或許時機未到而已。談無欲不提,他便也裝作不知道。

素還真和談無欲有時也外出游歷個一年半載。

游歷的時候,聽說宇文天一把火把歐陽山莊給燒了。

素還真對談無欲說,這個人手段毒辣,要不得。談無欲點頭,又說,你調教出來的人,自然是比別人要有些手段的。素還真便說,若是要看住一個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把他變成自己人。這樣,他有什麽動作,總能比旁人預先知道一些的。談無欲便有些漠然地笑。

那時候他們建了個黃山八珠聯。

素還真不放心歐陽上智,一天不看到那個老家夥的屍體,他一天不能心安。這點他沒讓談無欲知道。他跟談無欲說,無欲無欲,那個老家夥不是什麽好東西。談無欲就握着他的手笑,你莫要被他拉下去了。

彼時談無欲的笑容裏很有些惶然。

素還真沒有注意,他當時只是想起了自己做的一個夢。夢裏,太陽和月亮都沉到海面以下去了,周圍漆黑一片。素還真很少做夢,可做的夢都大體有些預言的意思。譬如他曾經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中,周身籠罩着月光。第二天,師父就帶了個清清冷冷的童子上山。又譬如他曾經夢到過談無欲對他說,我欠你的,怎麽還呢?那時候師弟是好着的,他醒來後果然就看見了活生生的談無欲。

歐陽上智這個人,太過陰沉可怕。那場滅了歐陽一姓的大火,沒能燒死他。他還活在某個角落裏,用蛇一樣的目光盯着這個世界,盯着素還真和談無欲。

素還真又想起八趾麒麟說的話。八趾麒麟誇口說,這個天下遲早都是素還真和談無欲的。當時聽到這句話的人有魔火教之主,宇文天,歐陽上智。如今魔火教衰微,宇文天收為己用,只有這個歐陽上智,不見了。

素還真心裏就恨。

八趾麒麟怎麽能把談無欲也攪進去呢?

這件事談無欲不知道。素還真也從來沒有和他說過。

素還真想,只要歐陽上智死了就沒事了。只要他死了。

可歐陽上智還活着。

還在某個角落裏活着,像一條毒蛇,用他貪婪的目光盯着這個武林,盯着他,盯着談無欲。素還真冷冷地笑,對付毒蛇,就要用另一條比它更毒的蛇,須得從這毒蛇的內部往外吃,方能叫它萬死不得超生。

素還真。

談無欲喊他。他回過神,将談無欲的手在手心裏捏了捏,溫和地笑笑,什麽事?談無欲将眼神收回來,垂眸說,我想殺一個人。素還真揚眉看着師弟,溫聲道,無欲想要殺了誰?

歐陽上智。

素還真便笑起來,說,好巧,我也想殺了他。

談無欲轉過臉,去看馬車外面的風景。

他們在黃山腳下游頑,租了一輛馬車,每日裏信馬由缰地跑,走走停停。車夫說山下的景沒有山上的好,要觀景,最好還是上山去。素還真說,山上的景看夠了,只要有心,看哪裏都是景的。他和談無欲坐在馬車裏,将黃山下面幾個鎮子都逛遍了。

素還真喜歡給談無欲買東西。

一時是個玉佩,一時是個腰帶,一時是發簪。

談無欲很有些哭笑不得。

原因無他,乃是素還真的品味着實專一得令人汗顏。所挑之物無一不是帶着蓮花紋樣或者蓮花香的。因談無欲并沒有特別喜好的東西,故十分理解不了素還真對蓮的執着。素還真只是固執地送,談無欲便固執地收起來不用。

素還真說,談兄為何如此不領情?

談無欲眉角有些抽搐,便順毛道,這是珍而重之的心意。我将你送的東西收起來不用,便是怕用壞了。

素還真聽了後想了半晌,十分眉開眼笑地說,無欲盡管放心用着便是了。說着又要去買新的。

談無欲連忙攔住他,不用了!

素還真有些失落,便垂下頭去,聲音都是凄惶的,好友口中雖說珍重,心裏卻果真是嫌棄的。說着,他拿一雙眼楮望着談無欲,眼神更有十二分的難過。

談無欲趕緊說道,我不想你胡亂花錢罷了。

素還真便笑起來,笑得如同一只白毛狐貍。他欣慰道,師弟如此賢慧,師兄十分感動。

如此,談無欲便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因故便怒目而視。素還真愛極了他這樣的表情。談無欲的眉目上挑,如同丹鳳,生氣的表情雖顯得淩厲,卻也生機勃勃。素還真笑彎了眉眼,伸手去撫摸談無欲的眉。卻被師弟慌張避開,談無欲低斥,麥要胡鬧,這裏是市集!

正說着,忽然遠遠見了一個女子打着傘走過。談無欲站着拍他的肩,将手指向那個女子的方向,說,柔雲。素還真你看,是你妹妹。素還真順着談無欲的手,果然看見了一個身着白衣外罩青衫的年輕女子的背影。他瞧見談無欲有些興奮的臉,便皺了皺眉,說,你看錯了,那不是柔雲。談無欲還在張望,很像她。素還真堅定地搖頭,那不是柔雲,我的妹妹我認識。

談無欲有些失望,便說,回去吧。

素還真走時,回望了一眼,那個女子已經不見了。

晚上在客棧裏,素還真去敲談無欲的門,發現門虛掩着,便推門而入。談無欲正披一件衣服坐在窗口,手裏抓着的是素還真送他的一塊玉。素還真便搬了凳子過去與他一起坐着。

素還真說,無欲,我們回去。

談無欲問,回去哪裏?

當然是無欲天。素還真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來。談無欲看着他,也不說話,又将臉轉向窗外看天上的月亮。

談無欲望着月亮,又說,素還真,我們入局吧。

素還真便溫溫和和地笑着,好,都依你。

談無欲帶走了無欲天。

素還真看着熟悉的景致瞬間沒了蹤影,剩他一個人荒荒涼涼地站在原處。素還真有些畏縮。半鬥坪同修經百歲,無欲天共卧又百年。一旦分別,素還真竟發現自己手中空空如也。

他又回到黃山腳下。

素柔雲在那裏。

那天雲淡風輕的,素柔雲換了一身白衣黑衫。她很少穿別的顏色,總是這樣肅靜淡雅。素柔雲說,你怎麽舍得來見我?他說,你是吾唯一的妹妹,吾自然是要來找你的。素柔雲就笑。素柔雲和素還真長得很像,都是一雙大大的桃花眼,面龐圓潤。兩個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只是性格南轅北轍。素柔雲說,兩百年了你都不聞不問的,現在忽然擺出兄長的樣子出來,叫我很難适應。

他道,為兄沒有地方去,便借住在你這裏,柔雲,你權當收留吾吧。素柔雲又笑起來,笑得挺冷淡的,就像當年她憤然離開時那樣,臉上盡是冷笑。她說,素還真,你果然是老了,記性很不好。我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吧,我說過,我沒有哥哥。

素還真嘆道,你若是氣為兄當年打了你一巴掌,吾向你道歉。但為兄打你是為了你好。你須知……素柔雲淡淡打斷,須知你太熟悉談無欲這個人,須知我不該和他來往,須知你以為我和談無欲之間一定是存着男女私情,須知你什麽都是對的。

素還真默了默,又道,柔雲,吾是你的兄長,吾并不會害你。素柔雲只擡眼看着他,差不多的眉眼,卻有不一樣的神色。素柔雲回答,你縱然是不曾害我,可也不曾擺出個兄長的态度來。

素還真想,柔雲是真恨他。

唯一的妹妹如此恨他。

素還真在江南遇到過一位高僧,那位高僧告訴他,心不動則不傷。那時候的談無欲命在旦夕,素還真就想,若是談無欲死了,這個世界還剩下什麽呢,又有什麽還可以傷到自己了呢。

那天晚上的月色極好,凝若白霜。素還真坐在談無欲的床頭,去撫摸他的頭發。素還真對談無欲說,你記不記得柔雲下山的時候,也是這樣好的月色。柔雲走啦,你生我的氣,我知道的。可是那有什麽關系呢?有什麽關系呢?

素還真心裏,素柔雲終究與別人沒什麽不同。

後來,素柔雲要跟着接天道走。素還真端坐在一方石桌邊上,神情淡漠。他對接天道說,生命和愛情,你只能選擇其一。素柔雲擡起臉高傲地望着自己的兄長,說,素還真,你是不是覺得你我共同嵌了一個素字,便有權管我許多事情了?我要嫁給誰個,與你并無什麽幹系。

素還真依舊是那樣的表情,看着素柔雲跟接天道離開。那天晚上,他登上黃山絕頂,觀了一夜月光。

素還真在江湖上到處游走。

只是不去江南。

他做個普通劍客的打扮,聽到人們說,如今江湖上風頭最勁的當屬霹靂門。霹靂門的門主接天道又成親啦。接天道将發妻殺掉啦。霹靂門添了個少主啦。對人家後院裏的秘辛之事,人們總是更有些興趣的。

素還真在給談無欲傳信時,只有一句,如常。

接天道死了。

談無欲和素還真彼時坐在棋盤兩端。素還真對談無欲說了這麽一句話。談無欲哦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素還真便放下心來。

周圍很多人看着他們的棋。

這場棋局持續了整整一個月。有的人看累了就走了,也有些人一直堅持着。素還真問,無欲無欲,你從哪裏找來這麽多人的?談無欲表情有些淡,說,廣發英雄帖,人就來了。

素還真想,談無欲以前并不是這樣的表情。又想,少年時期談無欲确實是這般冷淡的。便恍惚覺得自己或許從來沒有看清楚過談無欲的樣子。

因走神,那場棋竟露了一處小小的破綻出來。

素還真去看談無欲,談無欲正凝神看着棋盤。那處破綻很小,嚴格說,還算不上破綻的,只是浪費了一步而已。談無欲沒有看出來,素還真便與他在棋盤上繼續厮殺下去,糾纏不清。

談無欲道,這場棋下不完了,道友,三十年後再續吧。

說完便化光而去。

衆人遺憾了半晌,一個人說,這下了一個月的棋,也沒走明白。另一個人又說,我看是素還真輸了吧?他手中棋子比較少。第三個人反駁道,不對不對,是談無欲輸了,輪到他下的時候他走了,估計是去想破解之招了。又有人問,什麽破解之招要想三十年?就有人插嘴道,這就是素還真厲害之處啦!原來如此。衆人皆以為然,紛紛點頭附和,先前那個判定素還真輸的人便又說,談無欲也太輸不起了,約什麽三十年後,分明是拖延時間。有個大漢恥笑他,你是怕自己太老,等不到三十年後看棋局的變化嗎?頓時大家都笑起來。那個人急眼,說,我一晚上抱兩個w|橙耍 倩罡 話倌甓疾懷晌侍狻br />

談無欲在無欲天裏打坐。

素還真便在外面候着。

無欲天換了樣子。以前素還真種的白蓮沒了,連那汪潭都沒了。素還真很有些感慨。談無欲睜眼道,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素還真微微一笑,道友練功的時候不許任何人打擾,這是規矩,素某還是知道的。談無欲哼了一聲,回答,我的規矩多了,你什麽時候遵守過?素還真便笑,笑得暢快。他說,無欲,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

素還真坐在談無欲身邊,去撥談無欲簪子上的流蘇。

很舊的桃木簪子,紅色的流蘇依然鮮豔。素還真心裏又輕又暖,便勾着唇角,低低切切地呼喚,無欲。無欲。

素還真喜歡這麽喊。

談無欲耳根子薄,聽到便會紅。

幾百年都這樣。

素還真說,無欲,他們看不懂我們的局。世間能懂我的,唯有你一個。素還真說得很慢,将手握着談無欲的手,他想起芸芸衆生那些嘴臉,便覺得可恨。

素還真說,無欲,我們這個局,重新設好不好?

談無欲轉向素還真,看着他的臉,笑了笑,說不行。他伸出手去摸素還真圓潤的面龐。談無欲的手總是冰冰冷冷的,仿佛帶着江南的水汽。

談無欲說,你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去做惡人,可惜了。

素還真皺起了眉。談無欲便又說,我這樣的臉去扮作好人,人家也不信的。談無欲笑起來,說,好人太難做了,什麽都要顧着,什麽都要幫着,要将天下放在肩上,那麽累。我不要。你讓我任性一回。我自己選了條容易的路。剩下的,就請素賢人多多擔待了。談無欲笑着,順手幫素還真理了一下鬓角。

素還真就這麽看着,覺得師弟這麽一笑,縱然江南十裏春光,也難相比。

素還真便道,好,無欲,都依你。

素還真原本想告訴談無欲,笑眉還活着,她就是接天道的妻子,又怕談無欲知曉是素柔雲讓笑眉受了委屈,思量之下,便隐藏了這件事。那時候,素還真沒有想到,有些事改變起來竟然這麽快。有些路一旦決定了便不能回頭。

他的計已經鋪陳了太久,他的眼楮盯的是最終的獵物。素還真不能讓談笑眉的存在壞了大計。

素還真又想,談無欲是清冷的,和他一般,骨子裏都是冷的。自己想得到的,談無欲也想得到。因此便又放下心來。素還真不知道,談無欲找談笑眉找了很多年。只是找不到,才逼着自己放下,只告訴自己笑眉應在某處安穩地活着。不入江湖,在某個地方嫁了個老實人,相夫教子地活着吧。談無欲到底不是素還真,談笑眉也不是素柔雲。

去八珠聯的時候,談無欲看見素還真正在替一個女人臉上換藥。那女人怔怔的,一副呆滞模樣。

只怔了一怔,談無欲看着她,便認了出來。這是他找了很久,甚至以為死去了的妹妹談笑眉。世間的事這麽玄妙,無論隔了多遠,無論隔了多少年,血緣始終會彼此呼應。談無欲上前兩步扶着那女人的肩膀,連聲道,笑眉,你是笑眉!你認得我嗎?我是你大哥。

談笑眉呆坐着,也不知道看人,也不知道答話。

談無欲略默了一默,便不問因果了。只是對素還真說,謝謝你照顧笑眉這麽久,我帶她走。

談笑眉那時候眼神直直的盯着素還真,突然瘋狂地撲過去,聲嘶力竭地喊,素柔雲!素柔雲!我恨你!你把丈夫還給我!談無欲聽見素柔雲的名字,手便慢了一步,等他拉開談笑眉,素還真的手已經被抓破了,正在流血。

談無欲說,笑眉瘋癫了,原諒她吧。聲音平直。

素還真拉住談無欲的手,說,無欲,你莫不是……莫不是因柔雲的事恨我了?談無欲眼色很淡,聲音很輕,不恨你。不怪你。不是你的錯。談笑眉又要去撕扯素還真,談無欲抱住她不放,口裏說着,笑眉,跟大哥走,跟大哥回家。笑眉,是大哥不好,把你丢下這麽久。笑眉,笑眉……談無欲一邊拍着笑眉的背,一邊輕聲哄。

談笑眉開始如野獸一般嘶吼着,到了後來就成了嗚咽聲。

素還真站在旁邊,任手上的血不斷滴落。

談無欲望着素還真,說了一句話,現在有契機了。開局吧。

素還真來不及解釋,來不及問。

談無欲就帶着談笑眉消失了。

這一回,是徹徹底底,連他也不知道談無欲躲到哪裏去了。

素還真忽然依稀回到了兩百多年前談無欲重傷的時候。那時,他背着談無欲,到處去求醫尋藥。素還真每日裏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談無欲在不在,再探探鼻息,又聽聽心跳。每時每刻都驚着,懼着。就連跟談無欲說話時也不敢大聲。素還真深怕上天會聽見,聽見了,就要來帶走談無欲了。那十年,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過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可即使那樣,素還真仍然抱着希望,至少,談無欲還在他身邊。

不若現在,杳無音信。

素還真只能一夜一夜的觀天象,從渺渺星海中去找尋那顆代表談無欲的微弱的星芒。找到了,便欣喜萬分。

談無欲不會騙他的。

談無欲說了會來。

這個局,是他們一起設的。談無欲會來。

素還真等得太久了,等得幾乎不耐煩。

素還真,難道你忘了無欲天的摯友談無欲了嗎?真氣傳音,談無欲清冷的聲音仿佛就落在耳邊。

素還真的心,安了。不過是三十年而已。不過是等得時間長了一些。談無欲果真回來了,帶着他們的迷局一起,重涉紅塵。

這個劇本早已排演了成千上萬次,如今真的上演,素還真的唇角便浮起了弧度。哦,我以為是誰,原來是摯友談無欲。他咬了咬摯友兩個字,身體裏不自覺騰起一陣悸動。

若有機會,我們該見上一面。無論是談文論武,談無欲與素還真永遠不會遇到難題。

他勾起唇角,像以往很多次一樣,輕輕道,帶着谑音饒有興致地笑道,耶~,是素還真與談無欲永遠不會遇到難題,而不是談無欲與素還真。他在想象中,幾乎能描摹談無欲挑高了眉,将鳳目冷瞥的樣子,唇邊笑意更深。果然——

你以為你在我之上?

不出意料的高音,不出意料的反應。素還真身體裏的悸動更加強烈起來。他沒有繼續回答的必要了。

因為,這一局,已經開啓。

看到怒斬的時候,素還真想,談無欲心裏,還是只有笑眉。

怒斬是個小姑娘,有雙大大的眼楮,穿一身紅衣,英姿飒爽的。笑眉小時候也愛穿紅衣,總是一身紅豔豔的,十分明媚可愛。

素還真替怒斬換藥的時候,怒斬一聲不吭。素還真想,這姑娘很有風骨,不愧是那個人養出來的孩子。

素還真請怒斬喝茶。怒斬說,我認識的一個人也常常愛請人喝茶。素還真淡淡應了聲,是麽。怒斬低下頭,撫摸着放在桌上的刀身,輕聲說他是個好人。素還真看了她一眼,問,那劣者呢?怒斬擡頭看他,眼神清澈而堅定,怒斬說,你也是好人。素還真便神色不明地笑了笑,很溫和地說,你背上三處致命的地方落了刀痕,可是這三處刀痕都沒有落下去。你用刀,該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怒斬的手握緊了刀,道,管千岳殺了我的親人。

素還真又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給怒斬續了一杯茶,說,怒斬,如果你有機會的話,還會握刀嗎?

怒斬的手指動了動。

素還真又說,教你功夫的這個人,若是真心愛護你,便不該讓你涉足這個江湖。

怒斬後來拜別了素還真。

談無欲一直沒來找他。直到萬教面前,他們一同見證怒斬的死。怒斬的首級掉落塵埃的時候,素還真就站在談無欲身邊,他看到談無欲握着拂塵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談無欲終究是落淚一顆。只是那眼淚落得太快,誰也沒有注意罷了。

素還真的眼楮一直看着談無欲。

那滴眼淚落下時,他很想伸手去接,然而還是忍住了。

于是淚水如同流星一樣墜落,在素還真的心上劃出一道痕跡,最終湮滅于塵土。

談無欲說,究竟是我青山歸隐,還是你吞下毒丹,素還真,我們再見分曉吧。

談無欲說這句話的時候,穿着一身鮮亮的黃衣,發簪上的紅色流蘇鮮豔得刺眼,素還真發現,談無欲的簪子已經換了。談無欲說那話的時候眼楮看着的是狂沙坪的漫天狂沙,之後,就轉身離開。談無欲的身形纖瘦修長,藏在寬大的道袍中。狂風卷起黃沙,将談無欲的身影裹挾在裏面。那一身黃衣,很快就看不見了。

素還真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在怒斬人頭落地的時候,不,在談無欲帶走談笑眉的時候,又或者是早在柔雲下山的時候。他就已經服下了談無欲給他的毒丹。

談無欲說,究竟是我青山退隐,還是你吞下毒丹。

字字落地,如金如石。

這場局如此漫長。他們都在紅塵中掙紮。素還真見過宇文天,沙人畏,見到了歐陽上智。這個他一直視作毒蛇的人,看起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老人而已,素還真坐着飲茶,歐陽上智微微笑。眼楮裏盡是平和。

素還真心裏發冷。

歐陽上智說,素還真,不是你要殺我,是我要殺你。這是歐陽上智第一次對他宣戰。素還真微笑道,劣者随時恭候大駕。歐陽上智也笑笑,擡頭望了望天空的顏色,說道,時候不早了。

素還真笑。

歐陽上智又飲了一口茶,淡淡地說,談笑眉這時候差不多已經死了。素還真眼楮裏換上了一片漠然的顏色,他說,談笑眉死與不死,與你吾有什麽關系呢?歐陽上智便将茶杯放下,用手指拂過茶杯上精致的青花紋,說,與我是沒什麽關系的。只不過談無欲的妹妹死了而已。素還真便冷笑,歐陽先生你不覺得你又給自己增加了一個可怕的對手嗎?歐陽上智嘆了口氣,認真地回答,對手對手,對上了才叫對手。比起戰場上,我更加不放心那些明面歸順,實際立場不明的人。素還真點點頭說,你的觀點劣者非常認同。

歐陽上智看着素還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他說,我想不到武林中人人稱道的大賢人竟有如此陰暗的想法,實在令老夫驚訝。素還真将手放在拂塵上,去撥弄拂塵的穗子,然後問,怎麽,歐陽先生認為這種想法很陰暗嗎?歐陽上智朗聲笑起來,對自己朝夕相對的人都不能信任,何止是陰暗,簡直可恥。

歐陽上智的聲音很低沉,朗聲大笑的時候別有一番令人舒心的感覺。

素還真道,歐陽先生的聲音實在是好聽,說的話也很對。可你這麽一說,不是把你吾二人都罵進去了?歐陽上智撫須笑道,我本就不是什麽好人。

素還真也笑起來,他看着歐陽上智的臉,一字一頓地說,劣者也一樣。

這場局鋪得太大,素還真發覺歐陽上智遠非當初預料的那般易與之時,已經太晚了。黑邪書現世,素還真中毒,這個武林就像個泥沼一樣,将人拖了進去一點一點吞噬掉。

秦假仙說,談無欲不小心看到了黑邪書中的內容。素還真心中忽然氣血翻湧,毒氣難以遏制,直沖八脈。秦假仙說,談無欲的命僅剩下一天,明日子夜,利刃穿喉。毒氣沖進心脈,攪得素還真疼痛難忍。秦假仙還在說些什麽,素還真已經聽不到了。

他額頭冷汗涔涔,需要費盡心力才能壓制毒氣在身體裏蔓延的速度。素還真一個趔趄,口裏漫出一聲不妙。秦假仙仍在旁邊絮絮叨叨,你要趕緊想辦法救他。談無欲可是你的……素還真止住,道,不提此事,你且走吧。

素還真一個人靜靜地躺在石板上盡力調息,以免提早毒發身亡。

暗夜之中遙遙傳來一聲嘆息。清清冷冷的,猶如一片月光。落在素還真的耳邊,卻仿若江南旖旎的桃色春光。素還真聽了,又溫溫和和地笑。

他問,無欲,你說,我們兩個,誰會先死去呢?

夜空之中,沉默了半晌,談無欲淡淡的聲音傳過來,我們誰都不會死。

素還真便笑,人都會死的。

談無欲仿佛有些賭氣,許久,只是哼了一聲。夜空如此寂靜,靜得素還真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素還真便耐心等着。反正他常常等,十年,三十年,都等過了。不在乎這一時半刻。果然,談無欲又說話了。這回換談無欲問。

他問,素還真,我若死了,你會難過麽?

素還真又笑了笑。這個問題如此熟悉,仿佛談無欲問過千萬遍,又仿佛是他替談無欲問過千萬遍。他說,不會的,無欲,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會難過的。

談無欲在另一處輕輕笑起來。

素還真想,人要沒了心,哪裏還會知道難過不難過呢。一時,心便有些柔軟,他說,無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們同生同葬,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談無欲的聲音裏應該是含了笑意的,又仿佛只有漠然,談無欲道,不好。不好。我不同你死在一起。素還真,你要死也莫連累我。我還沒有活夠。

素還真笑得很輕松。他說,哎呀,師弟,你欠了我的,你莫非忘了?縱然要下地獄,素某也是要帶着你的。

談無欲再沒回應了,料想是入定了吧。

素還真嘆了口氣,想起秦假仙沒說完的半句話。

談無欲可是你的……

他閉上了眼楮,在心裏默念了一句。談無欲是素還真的。

後來素還真解了毒,談無欲也逃出生天,談無欲說,我們誰都不會死。素還真卻說,人都會死的。談無欲只是不相信。在他們的局裏,沒有死這個字。又或者,死的那個人不該也不會是素還真。

可素還真死了。

他的朋友一線生将哀帖送至無欲天。談無欲看着那張薄薄的紙,臉上并沒什麽表情。他對一線生說,知道了,祭禮我會去的。一線生心內有些憤怒,便忍不住問道,談無欲,你唯一的摯友死去了,難道你都不難過嗎?談無欲将眼楮望着一線生,奇怪地問,我該難過什麽?

一線生看着談無欲漠然的臉,點點頭,咬牙連道三聲好,他面色鐵青地說,談無欲,素還真一生唯一錯看的,就是你!然後憤然離開。

談無欲面色清冷,一雙眼楮淡漠地望着無欲天入口的那塊石碑。

他去吊祭素還真的時候,心裏冒出的念頭竟然是,人好多。素還真的棺木前集聚了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一張張面孔從談無欲面前晃過,排着隊替素還真上香。及排到了他,談無欲心裏還在想,這個人怎麽會死呢?他死的樣子是什麽樣子?能不能打開棺材看看?又想,他終究還是死了。那麽以後呢,以後,再沒有人種蓮花了。

然而,混亂的思緒還沒有理清。

談無欲看着那口棺材,竟沒有上前一觀的勇氣。

他将心裏想好的一阕悼詞念着,寒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永難忘。天妒良才滅良才,時到無奈怨無奈。然則,詞只念及了一半,終是輕聲悲呼。

還真……吾友啊……

只這一句。

心神俱裂,肝腸寸斷。

師弟,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師弟,你欠我的,你要還。師弟,我們一起下地獄吧。這是命,是我們的命啊……談無欲才恍然驚覺,他竟一次,也沒有答應過素還真。

他竟然,讓素還真一個人,孤單地走向終局。

素還真後來說,無欲,你喚我的那聲,我聽見了。

彼時談無欲将将把臉轉開去望天色,假裝沒有聽到素還真的話,因衣領沒有完全掩住,露出的脖子根都是紅的。素還真便輕輕笑,笑得十分歡愉。

這個局,令人欣忭如斯。

談無欲問,将我從黑邪書的詛咒中救下的人,是你麽?

素還真歪頭看他,笑了一笑,是嗎?我不記得了。

談無欲便不問,只是伸手,替素還真理了理鬓角。素還真握着談無欲冰冷的手,說,無欲,等這局終了,我會替你殺了所有的仇人。歐陽上智,宇文天,沙人畏……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談無欲看着他,将手慢慢覆蓋上素還真瞎掉的那只眼楮。

他說,素還真,你現在不能退了。我也不能退了。

素還真便用僅剩的那只手握着談無欲的手,說,無欲,無欲,我們會贏的。你要相信我,我們會贏的。

談無欲默然,露出了荒涼的神色。

素還真眼中的戾氣越來越重,談無欲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夢。夢裏,一條金色的巨龍沖天而起,帶着滿身的火焰和風暴,将天地漫成一片血色洪洋。無數的人被卷入其中,哭泣,悲號,那景象如同末日煉獄。

談無欲将命盤用一方帕子覆上。塵不染問,談無欲啊,你與素還真鬥争,真的不是為了掌握武林天下嗎?談無欲端坐于蒲團靜靜冥思。

怒斬還沒有死的時候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她問,談無欲,你果真不是為了掌握武林天下嗎?那時候談無欲看着一身紅衣的怒斬,又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在山下,拿着他送的荷包笑得一臉歡快的笑眉。談無欲想伸手去摸摸怒斬的頭,就像她還在孩童時期他做的那樣。然而談無欲只是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聲音平直地回答,你相信了素還真,又何必來問我。

怒斬紅着眼楮說,我就是要問你。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真相!談無欲看着她,淡淡地說,怒斬,你長大了,知道自己想事情了,這很好。真相是什麽,你自己想想吧。

怒斬滿眼恨淚咬牙道,為了你所謂的大局,你竟然……你竟然!談無欲,我總算看清楚你的為人了!談無欲望着怒斬身上那一襲紅衣,嘴角浮起一個冷漠地微笑,你以為你看清我的為人?你永遠也看不清談無欲。談無欲臉上一直都是那樣冷淡的表情,他似乎望了一眼遠處,又道,你認為素還真是好人,我是壞人?不錯。他聲音放得很輕,也不知道怒斬聽見了沒有。他說,武林中總要有黑白兩面的。談無欲有些譏諷地看着怒斬,很慢,很淡,說,如果你不想被犧牲,那就向天下宣布,你就是假的少爺刀,從此退隐武林罷……

住口!怒斬的眼淚終于落下來。你以前不是這樣教我的。談無欲,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她擦去了眼淚,冷言道,談無欲,我念你有恩于我,不會對你拔刀。可你,也再沒有命令我的資格了。

後來怒斬就這樣死了。

她的頭顱被人一刀劃斷,跌落在黃沙之中。一雙大大的眼楮還睜着,望着談無欲和素還真站立的方向。

談無欲端坐在蒲團之上,在塵不染以為他已經入定的時候,才慢慢開口。他問好友,塵不染,我像是一個要控制整個武林的野心家嗎?塵不染怔住,然後搖搖頭。談無欲嘴角輕輕勾了勾,卻算不上微笑。他說,我可以告訴你,我要打倒素還真,是因為我與素還真之間有一段私人恩怨,絕對不是為了那種粗俗的權勢名利。

不是為了名利,那會是什麽樣的私人恩怨呢?塵不染疑惑地望着談無欲。

談無欲卻沒有再回答了。

素還真喝了一口茶,然後放下茶杯,單手将桌上放着的家譜抖開,歐陽世家的家譜。一個個名字掃過,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線生問他,這家譜你拿到了準備怎麽辦?素還真便笑,眼神冰冷。

自然是,一個個除掉他們。

一線生打了個寒戰。

他指着家譜試探的問,談無欲,不是你的好友嗎?素還真望着他,便笑,怎麽,好友覺得談無欲那樣與劣者針鋒相對,也算是朋友的标準嗎?如此說着,素還真又将茶杯端起來飲了一口,眼色更為深沉,他慢慢地說,這天下,只能有一個主人,僅此而已。

一線生仿佛有些被他這種氣勢吓到,又嗫嗫嚅嚅道,那歐陽上智,你準備怎麽對付他?

素還真看了他一眼,只說,吾要公布這份家譜,剪掉他所有的羽翼。一線生皺眉問,這樣行嗎?素還真淡淡笑道,放心,歐陽上智要想打敗吾,除非做出吾做不出的事情,想出吾想不出的計謀,使出吾使不出的手段。

歐陽上智坐在輪椅上朗聲笑着。

素還真平靜地望着他。

歐陽上智看着素還真的僅有一只眼楮的臉,說,為了引你露面,我不惜斬斷自己的四肢。這種事情,你做得到嗎?

素還真承認,确實做不到。

歐陽又說,那麽你輸了。

素還真冷冷一笑,歐陽先生不過想要聽劣者稱臣而已。說罷,他單手撩起衣袍跪拜下去,口中高呼,聖尊吾皇,聖壽聖聖壽。

彼時談無欲站在一個山頭上,在衆人跟着山呼萬歲的時候,冷冷看着。素還真擡起頭的時候,談無欲就那麽冷冷地看着山腳所有人,也這樣看着他。

一線生曾對素還真說,我真是看不懂談無欲這個人。他明明處處不如你,下棋輸了,文武貫也輸了,卻還要跟你争。表面上看他是十分讨厭你這個人的,聽到你死的消息他眼楮都不眨一下。但真正到了你的祭禮上,卻又那麽傷心。

素還真默了一默,回答,因他不是劣者。看到吾果真死了,談無欲确實會傷心。

一線生有些聽不懂,便又問,難道說他果真死了,你不會傷心嗎?

素還真看了一線生一眼,慢慢笑起來。

師弟,若有一天,我提劍殺你,你會怕嗎?

素還真,我若死了,你會難過嗎?

素還真抱着談無欲,親親昵昵去蹭談無欲的脖子,他笑着。那時他們年歲尚淺,滿心都是歡喜的,一句頑笑而已,哪裏會當真。素還真笑着說,不會啊。不會啊。師弟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會難過的。素還真心裏晃過談無欲的身體被龍氣慣穿,滿身是血倒在他眼前的場景,又想,自己應該是不會難過的。

心都沒了,還有什麽難過不難過的。

素還真本想問,那換做是我死了,師弟你會難過嗎?想想又算了。那時候自己都死了,也不必在乎了。

談無欲護送普九年去四鐘練功樓,遇到了素還真。江風狂掃,談無欲站在江邊,身上的黃衣上下翻飛。談無欲靜靜地看着他。素還真便覺得談無欲眼風裏的神色似乎是變了。

談無欲說,歐陽上智死了。

素還真便道,是啊。

那時候素還真一身黑衣,顯得很是利落。談無欲重複了一句,他已經死了。素還真神色不變,我知道。談無欲望着江水,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自古以來,這塵世間的事情,就如同江水一樣,不斷翻滾着前進。每個人都以為江水能在自己手中停止,卻不想卻還是被波濤推動着,身不由己,不知最終将飄向何方。他們就像這江水,一濤一濤的,千年萬年,拍打下去。

紅顏白骨,累累英雄冢。

哪一個人死了,都不會是終局。

談無欲将背上的太古神器拔出來,側身而立,劍器甫一見光,便引來驚天霹靂,頓時烏雲翻騰。素還真單手一翻,握着紫虹神劍在周身虛畫半個圓弧,劍尖斜指,劍身微微發出鳴響,仿佛與太古神器互相呼應一般,引來了電閃雷鳴。

江水翻湧更甚。

談無欲說,你的命格啊,升得太快。

素還真便笑,右眼看着談無欲。以前談無欲排命之時,從不讓他看。素還真想,要糟糕到什麽樣的程度,才能看都不能看呢。他問過談無欲幾次,談無欲不說,他便不問了。

你不是從不讓我看的嗎?他問。怎麽如今你肯說了?

談無欲只是皺眉。素還真又笑笑,師弟,你站得離我太遠了,我現在只有一只眼楮,看不清你。談無欲的聲音混在江水的浪濤聲中,有些飄飄渺渺的。他說,我一直都在,只是你從不回頭而已。素還真,你已經忘了你的初心,你忘了當初為什麽要入江湖了。素還真搖搖頭,無欲,忘了的人不是我,是你。

談無欲的眼神有些悲傷。太陽禍厄,太陰克命。他不敢看,不能說。

他挽了個輕靈的劍式,銀光流瀉如月。命盤上的星宿們就如同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滑過。天機貪狼、武曲天相……每推演一次都像是耗盡心力。素還真的命格太過蕭瑟。談無欲眼睜睜看着那些星辰們将素還真的生命軌跡延伸開去,卻無能為力。

素還真将真氣貫入劍身,紫虹的鳴聲更盛。這一出,原應該是劇本裏寫好的麽?素還真一時竟有些迷惑。太古神器發出一陣亮過一陣的光芒,紫虹也一聲高過一聲,仿佛在彼此應和一般。

相殺吧。不用言語,不用招呼,身體自然而然就響應對方的動作。

江水拍打在岸邊,又退了回去。就像一句連着一句的嘆息。素還真手中的紫虹連震,抖出無數劍花,談無欲祭起太古神器,将劍花盡數納入劍網之中。這時,一道霹靂撕開了烏暗的天空,大雨傾盆落下。

兩個人的劍氣竟然激得狂澆而落的雨水不能染濕衣袍。

兩條人影在空中閃過。瞬間拆了百招。

他們對彼此都太過于熟悉,熟悉到不用眼楮看便能知道對方下一招的來勢。素還真眼中漸漸又有了血色。

這場局,不能破!

談無欲自劍器交錯中感到了一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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