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羅喉在門邊擺好梯子,黃泉扶着把手一骨碌就爬了上去,動作靈敏流暢,跟猴子似的。羅喉在下面仰起頭,正對他兩腿灰白色褲腿中間幹淨好看的褶皺。

昨日夜裏藏書室起了一團小火,笑劍鈍撞開生的玻璃門跑到院子裏取水滅火,嘯日出門在樓梯口扯出了滅火器,兩個人一起動作,又是泡沫又是水,火星飛濺,沾到嘯日的袖口,笑劍鈍立即轉身朝他潑水。燈火滅了,兩人都濕淋淋的一團糟,指着對方哈哈哈地傻笑。

黃泉當時察覺到嘯日動作不太利索,總回避與人眼神接觸。正待細問,人就被笑劍鈍拉去睡回籠覺了,臨了還托他細查解語的事。

現在不過淩晨六點,花園裏晨霧彌漫,花瓣上的露珠滾動幾下就跌落進土裏。

黃泉在門板上方摸到幾縷細線牽過的痕跡,在夾縫中扯出拇指大一小塊絲絨白布。細線牽過的痕跡說明放斧頭那事是人為,大約有人在門上用魚線挂了這麽一柄斧子,等人進來了,細線拉開,斧頭就掉下去砸人了。至于那小塊的白布,看着像是手套上的面料,不過這屋子戴手套的人也不少,實在不具可識別性。他嘆了口氣,回望的時候,目光留在了門邊隔花瓶的黃銅藤花架子上。

“羅喉,你看那個——”話還沒說完,天老爺從花園裏氣喘籲籲地跑來,“咚”地撞到門上,險些将梯子撞翻,羅喉趕緊一手穩住梯子,一手止住了天老爺。

“教、教堂外面那塊地上少了副骨頭!”他咳了幾聲,看尚風悅揉着眼楮從樓上走下來,摸着肚子正準備去廚房找吃的,便又對他重複了一遍。

黃泉從梯子上爬下來正要發話,羅喉暗裏捏了捏他的掌心,對天老爺道︰“我們這就去看,天老爺你先去叫雅少他們。”說着便招 尚風悅跟黃泉一塊兒出去了。

走到花園裏,在分叉口又忽然對尚風悅道︰“诶,忘了拿鏟子,要不先生先去看看?”

尚風悅莫民奇妙地瞄了羅喉一眼,“大清早陰森森的,一個人看什麽骷髅?算了,我跟你們一塊兒去拿。”

“這樣也好。”羅喉走了兩步就加快了速度,黃泉直接甩開繞上翻上回廊開始跑起來,腳上卻一點聲音也無,一副急着抓賊的架勢。

他的确是急着抓賊,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擒住天老爺的手腕——此時天老爺正伸手去撿掉在鐵架子後面的手杖,他抖了一下,驚訝地回頭,“黃警官,怎麽了?”

“天老爺,這根手杖掉這兒好久了吧?”黃泉蹲下了将黑木手杖撿起來,舉到面前細看,“上面還有細繩子勒過的痕跡。是卡在這兒拿繩子固定斧頭用的?”

天老爺愣了半晌,沒說話,聽有腳步聲,瞧見笑劍鈍牽着睡眼朦胧的嘯日站在樓道底部。他苦笑出聲,擺擺手讓出道來︰“我們入偏廳細說。”

幾個人裏面,最在狀态外的便是尚風悅。直到離開這宅子很多年之後,他對這段回憶都覺得恍惚。若不是醉飲黃龍的的确确已經不在了,他或許會以為自己不過做了一場詭異的夢。

天老爺跟往常一樣倒了幾杯茶放到衆人面前,給嘯日則是牛奶。黃泉正猶豫要不要喝,看笑劍鈍一臉坦蕩地抿了幾口,也就跟着喝了。

杯子“ 當”一聲擱在大理石茶幾上,笑劍鈍開了口︰“我看書很快,昨天小嘯來找我之前就把該看的記在腦子裏了。但要不是今天這事,我還不敢确定是你。”

天老爺坐下了,就在嘯日旁邊。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雅少請問。”

“你的母親——也就是這宅子的第二任主人——是禦天家被趕出去的小女兒,你為何又要再到禦天家來當管家呢?”

“我是追着小姐過來的。”他看了嘯日一眼,嘯日忽然閉上眼,倒在了笑劍鈍肩上,笑劍鈍一驚,正要跳起來,卻見他 吸均勻,竟是睡着了,他端起那杯牛奶,“你在裏面放了安眠藥?”

“我不想讓他聽。”

細水長流的話絮絮叨叨講到了中午,沒什麽審問犯人的感覺。尚風悅倒是聽得冷汗直流,他這才知道那斧頭是為他而不是為解語準備的。天老爺這樣做動機很單純,為了保護禦天家的血脈,而出于私心,他想要最後留下來那個人是嘯日。無論是天不孤還是禦不凡,抑或是尚風悅自己,都對嘯日起過殺心。

天老爺的母親是做鬼怪生意的,同時還流着禦天家的血。一百五十年前定居這座城市的禦天家祖先實則是一個特遣部隊的隊長,小隊來這裏的唯一任務就是屠城。而隊長本人的親人和愛人都在城中,一直拖延着任務進行的時間,在這山上置辦了一處別墅,讓軍隊駐紮于此,遲遲不下達進攻命令。後來被逼急了,就幹脆一把火将人都燒死了。

心裏還對尚未執行的任務有執念的士兵變成了怨靈。而天老爺的母親,當初與這宅子裏的二十四個怨靈簽下契約的時候,正好隐瞞了自己是禦天家後人的身份,也為後來可能發生的事留下了最後一分餘地。

故事從哪裏開始,就會在哪裏結束。

醉飲黃龍會買下這棟宅子,可以說是巧合,也可能是命中定的 喚。天老爺的母親大約料到最後會觸發二十四人的契約條件的仍會是禦天家的人,便在契約上做了小小的改動︰當人數達到二十五人時,契約生效,怨靈都回來了,這宅子再無活人的時候,怨靈就能恢逭的記憶!〈行當年未完成的任務br />

而事實上,當日死去的士兵只有二十四個,無論怎麽算,這宅子都還會剩下一個活人。

“我們之所以出不去,是因為我們一直并可能永遠處于時間的夾縫裏。”天老爺說這句話的時候看了嘯日一眼,很平靜。笑劍鈍見了,覺得不太心安,又将熟睡的嘯日拉過來了一點。

“雅少你放心,他不僅是禦天家最後一個小孩,也是我的兒子。我之所以再回到禦天家做事,是為了追你們的母親。教堂外面開那個花叫月暈,是我和她一塊兒種的。”天老爺說完便從懷裏掏出個小玻璃瓶,裏面放了半朵花,他取出來攤在手心,定神地凝視一會兒,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将花瓣塞進嘴裏吞了。“我之所以沒跟你們一樣說那句禁語,其實是因為我是契約見證人,這裏所有的詛咒對我來說都沒效。禦天家根本就不該存在,這才是詛咒的源頭。可是我還是想讓自己的血跟着時間流下去。”說完他就倒在地上死了,面色平靜,跟睡着了似的。

“等等!”黃泉一把抓住天老爺的衣領覺得外面又多了個人的腳步聲。

唯一可能知道如何離開的人都死了,說什麽原因,一點用也沒有。

沉默無語地回房,将死一般的寂靜留在了腦後。黃泉躺到床上,羅喉也跟着躺下來。

“糧食還能撐三天左右。”

“嗯。”黃泉翻了個身背對他,羅喉就爬過去下巴擱在他肩膀上。

“嘯日都和他兄長做過了,我們扯了這麽久,都還沒來過真的。”

黃泉聳了聳肩,将人推下去,“我困了。”說着便閉眼睡了。

羅喉也只是開個玩笑,沒打算真幹什麽,便又躺回去跟着睡了。

夜半的時候,笑劍鈍忽然敲門進來,“我想到一個辦法,你們先把天老爺的屍體放車上,開車到院子裏等我。既然詛咒對他沒效,說不定帶上他還可以出得去。我和小嘯在這邊把宅子整個燒了就來。”

羅喉黃泉聽着覺得可行,便叫上尚風悅照做了。宅子起了很大的火,火星四處飛濺,爪牙纏綿悱恻地望天空裏探。三人在車上等了很久,一會兒便見一個人披着火衣竄出來,被火燒得亂叫,卻遲遲沒見笑劍鈍和嘯日。

黃泉說要去找人,下車之後便見笑劍鈍和嘯日站在二樓的陽上朝他們吼道︰“你們走吧!這事因禦天家的人而生,自然也應該由我們來結束。”他一開始就作這樣的打算,此刻牽着小弟的手,嘴角還挂着笑。

黃泉本來想回去拉人,卻被羅喉拉回車上,一把關了車門将人鎖在裏面,“我開車了。”

十分鐘之後,三人看到寬大的鐵門,直接撞了出去。從山上一路開到山下,見到城市的影子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雲層透出稀薄的陽光,半透明的啓明星還懸在天際邊緣。

出去之後,黃泉回了趟警局,為此事花了三天三夜編報告,細長有力的手指在鍵盤上  啪啪地響,眼淚跟小溪似的不住地往下掉。每一個死去的人,每一個說不清楚的死因,像老樹錯節的盤根一樣相互糾纏,他認識的不認識的,感情好的讨厭的,都在枝節裏面。笑劍鈍颀長的身姿在大火前方,褲腿上沾了火星,點點火星很快蔓延成一片火原,将那個人和那蒼白陰森的笑臉都湮滅了;他最愛的小弟就在站他旁邊,捏着他的手掌,一動不動,臉上的五官都消隐在黑暗裏,仿佛一個軀殼、一把鎖、一個衆人的夢魇,本來什麽都不是,卻把同他有關的、愛他的不愛的都鎖在了裏面。

銀河如瀑布傾瀉在大火上,鍵盤有節奏地響着,螢幕外面一派冷然。他側首擡頭,羅喉給他倒了杯暖茶,站在他身後,提他揉按發脹的太陽穴。

回頭采證的時候,那地方已經一片恍惚,只剩了焦炭的痕跡。什麽教堂什麽花地什麽池子,都沒了蹤影。他帶人掘地三尺,連當初以為的枯骨都沒見着了,恍然如夢一般。他有時候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個上司叫笑劍鈍,是一個大家族的三少爺。他在辦公桌上擡起頭,見那盆寶蓮花因為自己打理不來而枯死了,便給羅喉打了個電話,要他陪自己去花市買一盆來。

羅喉對他算是二十四小時随時候命,手邊事再多再緊要,只要一個電話就立刻動身。十分鐘之後便出現在警察局樓下的白桦樹旁。

兩個星期前才跟尚風悅聚過一次,三人見面從來都不談過往的事,就知道吃吃喝喝。臨走的時候尚風悅說︰“以後我們還是別見面了。你們兩個感情這麽好,我看着憋屈。”他說他見了這兩人會想起他已故的男朋友,醉飲黃龍的遺照到現在還黏在他的懷裏。

寶蓮花黃泉是養不活的,在花市挑了半天,眼都跟着花了。

“我看你還是別養了,就你那天殘手,還不養一盆死一盆?”

“我得放盆花紀念笑劍鈍,要不是他們,我們還出不來。如果連我們都不記得,他們就真的沒存在過了。”

羅喉笑了笑,沒說話。

過了拐角,黃泉看到盆白色的蝴蝶蘭,蹲下去看,在花瓣後面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影,他兀地跳起來,扯扯羅喉的袖子,“你看!是他們!”

正要追上去,羅喉一把将他拉住。“別了,你快挑你的花,六點多了,人家快關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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